如柳絮一般的大雪飄飄揚揚地落滿了整個咸陽城,暮雪中,天邊遠的地方,那抹殘色越來越濃深,直至最后墜落山頭,消失不見。
巷子里,深宅大院里壓抑的咳嗽聲聽得難受,將身形掩在枝葉樹椏邊的十六握緊了手中的配劍,他往院子里看了一會,雪花垂落肩頭,消融在他黑衣上,殘留一片濕潤。
最后他還是轉身,幾個騰躍消失不見了。
繞過高墻大院,走廊邊上的花朵早已枯萎,唯有一簇簇的梅花仍然傲然生機,在一片萎色中獨占鰲頭。
起蓮折了幾枝,手里拿著往前頭走去,后面的小丫鬟穩(wěn)穩(wěn)地端著手里的瓷盅,亦步亦趨地跟著。
還未行至跟前,雕花大門前垂的鳥杠上便傳來不帶感情的聲音。
“起蓮!起蓮!”
起蓮忍不住看它一眼,鳳頭鸚鵡卻是不理她,自顧自地啄了啄羽毛,如豆子大小的眼睛慢慢放空,又開始了往日的愣神。
起蓮搖搖頭,邁著步子走了進去。
里間燃了安神香,床榻上的人卻是睡得很不踏實,一直蹙著眉,面色可同雪色相媲。
起蓮也皺起眉,她將梅花放在案幾上,走過去輕聲喚:“姑娘,姑娘……”
阿嫎眉頭蹙得更深,慢慢睜開了眼,喉間的癢意卻怎么也止不住,起蓮忙扶起她來,為她順氣。
她道:“婢子為您燉了蜜汁梨子湯,喝些定能好的……”
阿嫎倚在她肩頭,很慢地揚著唇笑笑,她眸子里的光有些黯淡,“你有心了?!?p> 那個端著瓷盅的小丫鬟連將湯遞了過來。
只是阿嫎不過喝了幾口,喉間又覺得甚癢,忍不住嘔咳了幾聲,一時間腦中只余空白一片,恍惚不已,似耳邊有人急呼叫她的名字,是那樣的急切又擔憂。
阿嫎,
阿嫎……
……
往事不可追,一念便雋永。
許嫎的記憶深處永遠是那條很遠很長的陰暗小巷。
她雖父母雙亡,卻有幸能被許家婆婆收養(yǎng),所以她一點也不覺得這世間有多疾苦。
昏暗卻仍有細碎陽光的朱羅巷,她的牙牙學語,她的歡笑淚水都是在這里起步。
朱羅巷,因字生源,這里住的人家皆是朱姓羅姓。
許婆婆是多年前來到此地的,所幸朱羅巷的百姓民風淳樸,并沒有排外,接納了她。
而阿嫎則是再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被丟至許婆婆的家門口,錦綢的襁褓里放著一塊溫潤帶著嬰兒體溫的暖玉,一看便是不凡之品。
此后,許家有女,嬌艷寧美。
阿嫎想,若當年她的父母沒有將她丟至朱羅巷。
她是不是便不會遇到那個陽光明媚的少年?
便不會惹下一身、一生都給不起的情債?
……
床榻上的女子睡得不勝甚安寧,頻蹙的柳眉,能與白雪相媲的面色,都昭示著沉睡之人在夢中仍然不安。
榻邊坐著身著銀狐皮鶴氅的男子,頭束墨冠,玄色直綴襯得他身姿愈發(fā)俊朗。只是男子的面容卻是憔悴明顯,胡茬不知多時未刮,他的眸光沉沉,唇角也抿得發(fā)緊。
“王上……”
起蓮推了門進來,立馬跪了地,她的頭直接叩地,哀聲道,“請王上做主!云太醫(yī)道姑娘是被種了毒蠱!”
嬴政看了一眼身邊的人,為她掖了掖錦被,起身大步走了出去,墨玉環(huán)佩清靈作響。
他道:“傳云驛!”
云驛是太醫(yī)院里醫(yī)術極高的人,他向來是嬴政御用的太醫(yī),此次便是他診治出阿嫎非自然得病。
“是情蠱?!?p> 云驛用手捏起碗中的藥渣,端詳了片刻,他細長的眼眸不禁流露出了然的神色,“原來如此?!?p> “種了情蠱之人,一生必斷情絕愛,按理說她不愛你,也不會愛上他人,所以定然是無事。”
嬴政冷冷地朝他看過去,“那她為何會咳血昏迷?”
云驛像是沒有瞧見他冰冷的眼神一般,他嗤笑:“她身邊可有會使毒之人?”
“或者說是齊國之人?”
嬴政皺眉,“許愈,讓十六一一去查?!?p> 站在門外的許愈應聲離去。
“情蠱是無礙,這斷草粉也不過是能止咳化瘀的良藥。可若是兩者混合,卻是劇毒?!?p> “下毒者知曉她中了情毒,恰巧她感染了些風寒小咳,所以才想這法子,殺人于無形。只是,這毒與七煬極像,卻又……”
嬴政從小筑出來的時候,天邊那輪火紅已經(jīng)淪為殘色,暮色漸褪,蒼茫的天空盡顯,他突生一股無力感。
宛如當年他必須離開趙國,必須離開許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