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無熵之界。
堯正在長生樹下悟道,他已是大羅金仙,仙人里頂尖的存在,再往上就是神了。他沒有神格,所以三千年了,再沒有新的感悟。
無悲無喜,卻有絕望,他希望自己化作長生樹,連絕望也沒有。
這時樹上傳來輕輕的笑聲。
堯大驚,放眼仙界,絕沒有誰能潛到他身邊而不被察覺,除非是神,可是……
正當他起念之時,那人已來到他面前,在他額頭輕輕一點,他昏迷了。
等他醒來時,只記得被一個人點了一下,竟別無所知??墒切睦锖孟穸嗔它c什么東西,他急忙去體會,這一下不要緊,直接進入了無法無我的境界。
這次悟道用了五百年,一個點演化成了縱橫交錯的線,越來越多,直到縱橫十九道,又生出了黑白的點,互相吞噬著。
這是什么?堯想了許久,決定給這東西起一個名字—棋!
一想到棋這個字,七界就停頓了一瞬間,因為周天多了一種造化,這種造化就是:棋。
狂喜!竟然創(chuàng)造了造化,堯內(nèi)視自身,九竅玲瓏心里飄著那一絲萌芽,還沒有融為一體。
大羅金仙得造化,再上一層就是神!
就在這時,一只女人的手伸進了堯的心里,取走了萌芽。
什么?堯睚眥欲裂!是誰?為什么?
一個女人站在面前,觀賞著手中的萌芽。堯撲過去搶,女人只是瞅了他一眼,他就不能動了。
“神,必須是我的孩子才行,可惜你不是?!迸说穆曇粝袷菑南山缰鈧鱽?。
然后堯就湮滅了。
從此周天多了一種造化,從此世間有了圍棋。
早飯的時候,母親做了呂延最愛的老黃瓜湯,還吩咐不要在餐桌上放勺子(圍棋稱昏招為勺子),又把家里的書架用布蒙了起來(書與輸諧音)。
如果十五歲之前成不了棋博士,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會考是敲門磚,一旦過了就是鯉魚跳龍門,從此捧上金飯碗。不知有多少父母砸鍋賣鐵地供孩子學棋,只為豪賭一把。
三叔一路陪著呂延而來。守門人是個白胡子老頭,懶洋洋地躺在竹椅上曬太陽,就算你把棋館搬走了他都懶得管,只要按月發(fā)薪就行了。主事者是個魁梧的禿頭,雙目炯炯發(fā)亮,走起路來帶著風。禿頭看見了三叔,急忙跑過來寒暄,三叔便用場面話應付著,三叔是個大學問家,他有一句口頭禪,“搞學問的沒一個好東西?!?p> 大廳的墻上掛著兩幅畫。
左面那幅是圍棋祖師堯帝。堯帝器宇軒昂,輕輕一揮手,天空就劃為兩半,一半是旭日白晝,一半是繁星黑夜,象征著圍棋的黑白兩色。傳說堯帝之子十分頑劣,堯帝便授之以圍棋,以調(diào)教性情。不過呂延查閱了史籍,堯帝之子最終還是成了混蛋,壞得人神共憤。
右邊那幅是棋圣李常昊,一身樸素的白衣,佇立在風中,深邃而滄桑的眼神,雙手隱于袖中。《棋圣傳》記載,李常昊因為一局棋獲罪于當時的皇帝,被斬掉了雙手的食指中指,因此后世的畫像中多半掩藏了棋圣之手。
呂延看著李常昊,看著看著畫中的棋圣變成了自己,以宇宙為棋盤,以星耀為棋子,天地盡在掌握,少年心志可吞天。
抬頭往上看,大廳的頂上畫著一只巨眼,寥寥的粗筆重墨勾畫而成,像繪畫又像是符號,冷冷地看著下面。呂延仰頭看著,感覺這只眼睛越來越遠,好像遠到了天之外,可是卻越來越清晰逼真,再遠點,就能看見那張臉了。但是,一切又回到本來模樣。
三叔拍了拍他的腦袋,“有感應嗎?傳說冥神最愛圍棋,天下的棋局都在他的注視之下,因此這里畫了冥神之眼,若能有感應,就會得到冥神的祝福?!?p> 呂延沒說自己剛才的感覺。
大廳里的人逐漸多了,熱熱鬧鬧,小孩子一扎堆就像小雞兒似的嘰嘰喳喳,根本耐不住寂寞。男孩們都是嘴上剛長絨毛的生瓜蛋子,倒是有幾個女孩氣質(zhì)宜人。呂延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沒一會兒就神游天外了。
突然門口呼啦啦地進來一群人,為首的竟是個少年,這孩子是那么目中無人,帶著天生的傲慢之氣,好像是橫著從娘胎里生出來的。兩旁陪同的都是他的親友,也都是意氣風發(fā)的驕傲,就跟到了自己家似的。
這少年叫劉百強,是呼聲最高的天才,據(jù)說棋品已經(jīng)達到了坐照境界,已超越他的老師。
禿頭一陣風似的過來,寵溺地撫著劉百強的頭,親切地說道:
“正常發(fā)揮就好,以你的實力,頭名非你莫屬。”
劉百強撇了撇嘴,掃視了一眼大廳,“小菜一碟?!?p> 禿頭很滿意,“信心很重要,但也別大意,不得貪勝,等到對手犯錯即可?!?p> 劉百強更加自負,“我曉得,希望他們能堅持到后半盤?!?p> 禿頭笑了。
這時在角落里有一個叫徐星友的少年正靜靜地觀察著劉百強,冰冷的眼神里先是輕蔑,瞬間后是凝重,然后是明悟,明悟過后又是無情。他輕輕走到了劉百強的面前,平靜地注視著。
劉百強也對視過去,目光相對,他看見徐星友的眼睛里有兩把刀飛了過來,馬上要刺入他的眼睛,嚇得急忙轉(zhuǎn)移了目光。
徐星友的眼睛里充滿了愉悅,又走到一個外號叫老幺的少年面前,冷冷注視著。
老幺一看就是個棋癡,為棋而生為棋而死的那種。他問徐星友:“你臉上有棋嗎?”
“此話何意?”
“你臉上要是沒有棋就離我遠點,我不想看見棋以外的東西。”
“憑什么?!?p> “你不走我走?!?p> 徐星友討了個無趣,又來到了呂延面前,可是呂延還在神游,腦子里又蹦出來小別扭的模樣,想著成了棋博士之后怎么能逗她氣她,想著想著就笑了,根本沒看見徐星友。
徐星友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看著自己的手,說道:“只有兩個人能算作你的對手,別人都是垃圾。”
旁邊一個孩子聽到了,橫眼瞥了過來。
徐星友又說道:“那又怎樣?不管誰坐在你的對面,都會成為你的棋子。”
這個少年又有趣又可怕!
呂延的神回來了,一眼就看見了徐星友,恰巧徐星友也看向這邊,四目相對。
偶然還是必然?兩人的目光里都出現(xiàn)了敵意,上山虎遇到了下山虎,命中注定的敵對?!笔撬迶??”呂延心中一震,“這個人很可怕?!?p> 徐星友又給了他一個挑釁的眼神,他則還之以傲慢無視。
棋盤上的宿敵往往是一生的對手,命運把他們連在一起,想克相生,斬不斷的糾纏。只要下棋就會有宿敵,恰如只要活著就會有冤家。這徐星友是宿敵還是冤家?
呂延環(huán)目四顧,有些失望,心想:“只有兩個人能算作對手,其他的都是菜瓜。”
比賽開始!先要給冥神上三炷香,表示敬意,還要跪拜,呂延不太愿意,硬著頭皮跪下了。
他的第一個對手就是劉百強,徐星友走到他跟前低聲說道:“劉百強擅長力戰(zhàn),但是脾氣急躁”。
他望著徐星友的背影,“沒安好心。”
對局開始,按照禮儀,呂延年長應坐上座,誰知劉百強一屁股搶了上座。按照禮儀,雙方應互致欠身禮,可是劉百強連下巴都沒動一下。
孩子的臉藏不住心事,呂延面帶惱火,心想這人腦子有問題嗎?
按照禮儀,猜先也應由呂延抓子,誰知劉百強又先抓了一把棋子握著。呂延鄙夷地看著劉百強,心想你要么是有病,要么是盤外招,總之不是好餅。
棋局開始,雙方落子飛快,每當劉百強落子,呂延立刻擺上一子。漸漸的劉百強慢了下來。
不知何時禿頭來到了旁邊,竟然有些發(fā)愣了。
劉百強長考了許久,才落下一子。
呂延旋即落子,十幾手交換之后,禿頭出去了。
白胡子老頭正無聊地望天,禿頭跑過來道:“老師,百強出了狀況!”隨即拿出一塊薄薄的木棋盤擺了起來,老頭看了片刻說道:“雙方都應對無誤。”
“可是百強中間變換了三次招法,對手不但能正確應對,而且落子飛快!”
“真的?這里面暗藏飛刀,沒有專門的研究,極容易上當,他是怎么知道的?”
禿頭又落下一子,老頭氣得往后一仰,“過分!心浮氣躁!百強這孩子,到底學了大人的壞毛?。 ?p> 禿頭又下了幾手,老頭倒吸口冷氣,“對手的棋力只高不低!那孩子是誰?”
“呂延!呂云尚的兒子。”
老頭沉吟了片刻,說道:“孩子棋,卻自成風格。孩子棋往往始終如一,不被外物干擾。你覺得他的棋風像什么?”
禿子慎重說道:“有點像流水不爭先?!?p> “又多了些調(diào)皮靈動,有趣,走!看看去!”老頭抬屁股就走。
“那過分的一手可能致命!”禿子跟在后面說道。
快進門的時候老頭突然驚叫:“不對!”
“怎么了?老師?”
老頭的瞳孔越擴越大,就跟死了似的,喃喃地說了一句,“他的棋!已經(jīng)入神!遠在我們之上!”
禿頭面色蒼白。
劉百強又陷入了長考,呂延實在無聊,左顧右盼起來,偶爾瞟一眼劉百強,抬眼看見老頭兩人走過來,便扭頭看向別處了。劉百強的頭幾乎埋在了棋盤里。
“啪!”的一聲落子!嚇了所有人一跳。
順著聲音看見的是老幺,此刻他的手正慢慢地收回,面無波瀾,仿佛剛才只是輕輕落子。
對面的孩子在哆嗦,像是害怕,又像是羞憤。
這邊的劉百強也被嚇了一跳,頓時亂了節(jié)奏,心慌意亂地落下一子。
呂延隨即落子,然后起身來到了老幺的旁邊。
他的眼睛就徹底拔不出來了!棋盤上已經(jīng)有一百多子,他腦海里快速地演繹著,推演的過程眼花繚亂,中間有幾處反復但馬上修正,當演繹結(jié)束時他瞠目結(jié)舌,眼中每一顆白子都散發(fā)著瘆人的寒光,像迎面射來的箭!
他怔怔地看著老幺。
那邊,劉百強終于落子。
禿頭過來拍了呂延一下,“該你落子?!?p> 呂延急忙跑了回去,簡單地推算了一下便落子,又跑回老幺這邊來,留下劉百強通紅的臉。
如此反復,禿頭成了傳話的支應,臉上也帶了火氣。
“啪!”的一聲!又嚇了所有人一跳。
呂延聽見了,回頭看向劉百強;徐星友也抬頭看向那邊,眼睛里有著輕蔑;老幺也抬頭看向他身后。劉百強落子了!
當他回來時劉百強的手指還壓在黑子之上,幾乎要把棋子按進棋盤里,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
他坐下了,可是當他看到方才那一子的時候,又噌地站了起來,充滿疑惑地看著劉百強,他慢慢地落下白子,就在黑子的邊上。
白胡子老頭看了禿頭一眼,輕輕的一聲嘆息。
劉百強索性落子!十幾手之后推秤認負。
他行了個禮就要走,劉百強要求復盤,他指著那顆黑子,“你這步錯了,后面就沒機會了?!比缓箅x開了。
而那邊,老幺的對手哭了。
將近五十多子的一條長龍被屠了!老幺說道:“你前后共有七次錯誤,每次都應該轉(zhuǎn)換,不至于被屠龍?!?p> 老幺勝!
另一盤棋,徐星友勝!
老幺已經(jīng)往外走了,呂延緊跟在屁股后面不放。走出老遠后老幺回頭,“你老跟著我干什么?”
“你的棋很好。”
“好在哪里?”
“像是古人的棋。”
“我喜歡古風,純粹,像古劍法,簡單直接?!?p> “古風?”
“古風?!?p> 老幺又要走了,呂延急忙喊道:“今天的棋譜能給我嗎?”
“好的?!?p> 拿到了棋譜,他找了個無人的角落靠墻坐下,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隨時都可能昏睡過去,直到透透地出了一身虛汗,又緩了一會兒,身上有些力氣了,才慢慢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