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低微（6）
百靈夫人贊不絕口：“我見過不少女戲子，不過是唱曲彈琴，曉曉姑娘真是女中豪杰，變臉這門高深的藝術居然也有涉足?！?p> 祁北的心里烏云越積越大：“變臉嘛，有什么新奇的？有什么危險的？無袖變臉，別的戲團照樣有啊，好像也不是師父獨創(chuàng)。而且這個也不難嘛，師父沒有教過我，只傳給曉師妹，可我也無師自通了，只不過速度慢一些，有時候還失敗。百戲團最有意思的是‘飛鼎’，就在折子上面，你看到了沒？”跟剛才一樣，一段長長的話仍舊憋在祁北心里頭沒能說出口，吐槽揭老底自然沒人聽見，百戲團“獨創(chuàng)”無袖變臉也就沒露餡。
祁北盯著碗里的白飯，偷偷吐了一口氣——插不上話，想說句話真的好難。
百靈夫人的纖纖玉手繼續(xù)翻動折子：“我瞧這折子上戲種十分齊全，真不愧是‘百’戲團?！彼埔娚傺怨颜Z的二師兄，便意有所指地問道，“百戲團每個人都有絕活嘍？”
二師兄在外人跟前靦腆，所以由大師兄代言，字字鏗鏘，措辭一貫的夸張：“二師弟的拿手好戲是上刀山下火海，用百柄刀子疊成天梯，空手赤足攀登而上，十分危險，稍有不慎就會切斷足底筋骨。下火海，就是赤足踩在火焰之上，足底并不受傷。這都是需要內(nèi)功修煉的，稍有不慎就會燒成灰燼。幸虧二師兄得到師父真?zhèn)?，練會了金鐘罩和鐵布衫?！?p> 百靈夫人目瞪口呆，信了天下真有奇人，拍著手連連稱贊。
祁北面無表情，專心扒飯，內(nèi)心叫喊：“什么金鐘罩鐵布衫，大師兄牛皮吹到天上。說的玄乎，哪里是真正的刀山火海？用的刀子特意磨鈍，踩上去根本不會傷腳，火上鋪了網(wǎng)降低溫度，腳底抹了膏保證不會受傷。二師兄練過氣功？哈哈哈哈……”
繼而眼角余光看著興趣盎然的百靈夫人，心里哀嘆：“刀山火海太粗魯，弄得灰頭土臉不說，還要在腳底手心吐口水。你沒看到二師兄腳底的模樣，見了你肯定惡心。你是貴人，看不得這些不雅的臟東西。還是‘飛鼎’比較刺激，也適合你這樣的女子觀賞，折子上還沒看到‘飛鼎’兩個字嗎？”
這喪氣話同樣憋在心里。如果祁北是一個裝黃豆的罐子，此刻罐子早被撐破，豆子灑一地了。內(nèi)心戲太多的愣頭少年還能憋住不說話，若是大家伙兒知道，定要驚嘆一番。
可惜沒人知道。
摯兒噗嗤笑一聲，嘲弄：“果真是‘百戲’啊，百種雜耍?！?p> 百靈夫人把戲折子合上放到一邊：“各位口中的師父，是何方高人？”
坐在角落里啃白飯加咸菜的祁北快哭出來，吃進肚子的飯全部發(fā)了酵，化成酸水，頂?shù)乃贝蜞茫骸巴趵喜?、大師兄、曉師妹、二師兄，挨個問了一遍，又問到了過世的師父，怎么就是不問問我在戲團干什么的？難道你沒有看見我坐在這里嗎？話說‘飛鼎’看到了嗎？看到了怎么不問？覺得沒意思嗎？你以前肯定沒見過，為什么就判斷沒意思呢？‘飛鼎’也算是我獨創(chuàng)的一門戲法了，你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嗎？”
當然，沒人聽到祁北委屈的發(fā)問，誰叫這口齒笨拙的傻孩子只會把話說在心里。
曉師妹跟兩位師兄對視一眼：“是我爹爹，也是梨場百戲團的開山。五年前練戲的時候爹爹出了事故。王老伯接管了戲團，不過他年紀大了，現(xiàn)在是三為師兄一起幫忙打理。”
百靈夫人見曉曉熱情高漲的氣氛癟下來，瞬間欲梨花帶雨，心中十分不忍，暗自埋怨不該提起傷心事，趕緊換座位坐在曉曉身邊，握著手好生安慰，這下子離祁北更遠。
祁北內(nèi)心無望，味同嚼蠟：“果然對我沒有興趣……”
大師兄想找一些輕松的話題，無意間拯救了快被踩成泥土的師弟：“夫人可知我們百戲團還有一門絕活？那就是‘空中飛鼎’。”
祁北的耳朵豎了起來。驛站外面明明是日落后的黑夜，他卻覺得正午太陽照在頭上；驛站里面明明燈光昏暗，他卻覺得眼前像是點燃了千百只煙花，十分明亮。
紅繩束發(fā)少年從蜷曲成毛毛蟲的狀態(tài)伸展開來，坐直了身子，放下碗筷，不動聲色快速嚼爛口中白米，迅速咽下肚去，還用舌頭舔了舔齒面，確定沒有米渣或菜葉。
“‘飛鼎’？那是什么？”百靈夫人悅耳的聲音飄到自己這一邊。祁北故意避開與她目光交流，表面上端著架子，內(nèi)心興奮地跟翹尾巴小狗一樣在地上打滾。
終于到我了！終于到我了！
祁北咳了一聲，清清嗓子，理好衣袖，伸直脖子，不急不慢抬起頭，轉向百靈夫人，內(nèi)心輕快，嘴角上揚，眼里的呆滯一掃而光，春風拂花草一般的柔情，真是難得見在傻呆呆的祁北身上看到——
“這個‘空中飛鼎’也算是我們百戲團的一絕吧?！?p> 大師兄安然搶了先，留下渾身刺毛的祁北面帶微笑安靜坐在角落繼續(xù)被忽視，表情不變，暗中牙冠磨刀，恨不得把多嘴的大師兄咬死。
“這個‘飛鼎’，說驚人的確驚人，說穿了倒也容易。就是在場子上面搭上細線，把鼎架起來在空中滑動。白日里抹了蠟油的絲線反光，在太陽底下看不出來，所以人們就誤以為真的有鼎在空中飛，其實是在固定的絲線上滑動。要表演‘飛鼎’，搭臺子很是麻煩，鋼絲繩的布置還得看場地大小，精準度要求高，不能有絲毫偏差。一般說來，按照太史老爺?shù)膽蛟捍笮?，至少要搭建一整天，師弟今日才進城，好多搭臺的用具也剛拿到，不知道來不來得及?！?p> 紅繩束發(fā)少年保持著凝固了的微笑，終于被提到了名字，問到了“飛鼎”，自己卻一個字兒沒撈著說出口。這還不算，大師兄一點面子不給，直接拆了他的墻、揭了老底，還抱怨了搭臺的艱辛。
嘖嘖，這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尤其是，這堵墻拆的，不偏不斜，倒在百靈夫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