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蟪蛄

二、

蟪蛄 漳月灣 3863 2019-04-02 12:07:16

  小琪是在六年前的冬天出生的,是她懷的第三個孩子。

  那年大馬鎮(zhèn)罕見的下起了雪,山頭掛上了銀妝,樹梢壓滿了白雪,整個鎮(zhèn)子都是白皚皚的一片,水田里頭倒映著天地一片白,恍惚一看都分不清哪邊是天,哪邊是地。

  在這三年前春梅懷上的第一個孩子流產(chǎn)了。那是個夏天,春梅就在門口破了羊水,家門口的院子里頭淌滿了她的血,泥土里頭也滲滿了血。孩子才七個月,出來的時候是一個血淋淋的娃娃,肺也打不開自然活不成了。柱子一家子忙前忙后好幾天,擔來了幾十簸箕的泥才把那暗紅色給蓋住,但那以后院子里的那株黃燦燦的金桂不知怎么的季季開紅彤彤的丹桂花。

  而在這一年半以前春梅的第二個孩子也流產(chǎn)了,那時候漫山遍野的綠黃相間,水稻剛割完,田里只剩下一些稻茬子,就像被剃過的頭皮一樣。春梅不知怎么的就倒在那兒了,身下還有一灘血跡,等村里人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血都已經(jīng)凝成血塊了。第二個孩子自然也流了,四個月的娃娃出來時連個手腳都不全,就是個混著血塊的肉球,柱子媽來的時候臉都嚇得煞白。

  春梅撿回一條命,但村里人已經(jīng)開始覺著邪性了,懷倆死倆,任誰都覺著柱子家有不干凈的東西。柱子二叔便跑來讓柱子媽擺個席,請個念經(jīng)的去去邪。柱子媽也覺得邪門,花了一萬的錢請道士來屋里頭驅(qū)邪,又擺上了十來桌流水宴,就望著多來些而人帶點生氣沖沖邪。

  做法那天村里人只看見那道士右手胡亂的揮舞著桃木劍,左手不住地搖著鐵鈴,嘴里唧唧歪歪一陣念,村里誰也聽不懂,但個個臉上都掛著興奮的表情。秋風刮的燭火不住搖擺,香焚燒出的煙霧也隨著風吹向酒席,熏得人淚涕俱下,可也沒個人挪開位置,還是照樣吃吃喝喝。最后道士把那株桂花樹給帶走了,幾個壯漢拿著鋤頭就在樹邊挖,連著根也給刨起來了,照著道士的說法這桂花樹成了精,吸了人的血氣才讓春梅懷上的倆都流了。

  也許真的是桂花樹精被捉走了,第三個孩子懷上了十月,快臨盆的時候柱子媽就讓春梅在被窩里呆著。屋里生著一盆小碳爐,可春梅還是覺著冷,產(chǎn)婆就在邊上不斷地喊著讓她用力,手邊上備著一把黑漆漆的大剪刀,上面捆著用布條編成的繡花。羊水把整個床都弄濕了,繡著牡丹的紅毛毯被打濕成了暗紅色。她的手上青筋都突了出來,臉上汗水直流,不斷地叫喚著,一股撕裂感讓她的身子不住地抽搐。

  柱子媽握著春梅的手,拿來一條白毛巾沾了水給她咬上,咬著咬著,春梅感覺到了毛巾帶著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產(chǎn)婆還在那兒不間斷地喊著用力,就像一個復讀機一樣,可她哪來的力氣,她也不知道往哪使,光是疼痛就要了她半條命。

  她差點兒就昏厥過去,好在那就差一點兒,孩子終于出來了,她已經(jīng)沒力氣了,她現(xiàn)在除了呼吸,什么動作都做不出來了,她的眼睛盯著床上的蚊帳,透過蚊帳又能看見烏黑的房梁,那黑漆漆的色調(diào)讓她的身子驟然一顫。

  產(chǎn)婆的雙手沾滿了血漬,她的手上抱著一個嬰兒,一層看起來黏糊糊的胎膜還覆蓋在嬰兒的身上。這時候產(chǎn)婆看了一眼柱子媽,臉上皺巴巴的肉擠在了一起,讓本就難看的臉變得更加難看。

  產(chǎn)婆問她:“是個女孩兒,你要不要留下?”

  柱子媽已經(jīng)給春梅換了一條干凈的毯子,她聽到這話心理快速盤算著,腦袋上的皺紋疊成了個川字,留了,再生個兒子就要罰錢,養(yǎng)個孫女還多份負擔,不留,這年頭抓著緊,有那么些許風險,給不對頭的人舉報了,事情就不好辦了,可春梅都流了倆了,第三個也說沒保住,于情于理也沒人懷疑。產(chǎn)婆不斷地投來催促的眼神,畢竟孩子脫了母親的身子,再不開氣兒就真死了,哪怕菩薩顯靈都救不回來。柱子媽看了眼春梅,春梅的眼神很空洞,就那么直呆呆的看著房梁,嘴唇干裂泛白,什么話也不說。

  沒過片刻,柱子媽對產(chǎn)婆說:“還是留著吧,再沒保住這生氣兒就不好說了?!?p>  柱子媽權衡后自然是覺著不留不行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肯定會說柱子娶了個邪性媳婦兒,懷仨死仨,生不出娃,她臉上自然也掛不住光了。大不了女孩兒不上戶口,等有錢了再交計生委的罰款。

  產(chǎn)婆受了意,手腳麻利的揭開了蓋著的胎膜,拿起黑漆漆的剪刀就剪斷了臍帶,那一瞬間滿屋子的人都能聽到她的哭聲,有些凌厲刺耳,產(chǎn)婆不自覺地說:“這女孩兒是個健康的孩兒。”快速地將連著的臍帶打了個結,拿著毛巾擦了擦沾著血和羊水的身子,拿起炭火邊上的嶄新的白棉毯子就給她包上,做的像一個白色的蠶蛹一樣。做完這些后,她把在襁褓中的嬰兒抱給了春梅身邊的柱子媽,柱子媽接過來,看著懷中的孩子,臉上卻看不出一些而喜色。柱子媽還是把襁褓放在了春梅身邊,孩子也不哭了,一大一小倆人就這么的面朝房梁睡了過去。

  小琪誕生的意義是不一樣的,春梅是高興的,一下子也不想放開襁褓里的小琪;柱子是高興的,他隔了那么多年總算當了爹,有事沒事就傻兮兮的逗著小琪笑;村里人也是高興的,生了孩子這當然是喜事,哪能不高興?

  唯一不高興的就是柱子媽了,她本來想:既然生了個女兒,那就不辦什么月子酒,總是要嫁出去的何必浪費錢呢?

  可柱子二叔上了門來,一起來的還有村里的一些老人。

  “弟妹,恭喜恭喜?。∧惝斈棠塘??!敝佣迓氏鹊懒藗€喜。

  “是啊是啊,既然當了奶奶,這滿月酒可要擺的排場咯!”后面的人緊接著附和道。

  一群人一個一個笑容滿面,臉上皺巴巴的贅肉被笑容擠的扭曲,卻也營造出了一種歡快的氣氛,讓人覺得這是天大的喜事。

  “又不是生個兒子,排場什么呀?”柱子媽說

  一下子一個個人的笑容就沒了,皺巴巴的肉沒有了支撐立馬就松垮了下來,仿佛就只剩下了一層皮膚使勁的抓著才不讓它落到地上。

  “這可不行,之前那倆孩子流產(chǎn)你忘啦?只有辦排場了,迎個喜慶,下一個才有可能是個男孩兒?!焙竺娴囊粋€老頭正色說道,邊說還邊比劃著,要多少桌,要幾個菜,要多少人才能迎個喜慶。

  柱子媽就點頭應付著,聽著幾個老頭叨叨著念,雖然覺著有理,可為了孫女辦個酒還是舍不得。送走了這幾個人,又陸陸續(xù)續(xù)的來了些道喜的,但明里暗里,問的就是柱子媽什么時候擺酒設宴。

  一直到了晚上,也沒有訪客了,柱子媽關上了門并沒有馬上走,而是呆呆的看著被關上的木門。許久,突然間她對著門怒吼道:“他媽的!”伴隨著一聲怒吼,柱子媽狠狠地踹了一腳木門,剛關好的木門吃了一腳的力一下子就被打開,門軸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伴隨著冷風倒灌進剛溫起來的屋子。柱子聽到了聲響,走到房門前看著他媽,撓了撓留著些許發(fā)茬子的腦袋,有些不知所措。

  “回你屋去!”

  柱子媽惡狠狠地說,不知道是腳吃了痛還是因為別的。柱子大概也是習慣了,一句話也不講,轉(zhuǎn)身回了屋。柱子媽就直呆呆的看著屋外黑漆漆的夜幕,今天只有半輪月亮孤零零的掛在那兒,連個陪伴的星星也沒有。她就站在門那兒,任由冷風吹拂,將她的頭發(fā)吹起一縷一縷,月光下依稀可見些許銀絲。屋里有冷了下來,風也不繼續(xù)灌了,冬日靜悄悄的夜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柱子媽被風吹的打了個激靈,伸手裹好自己的衣服后輕輕的把門又關了上來。

  滿月酒還是擺了,小琪也是挑了個好日子出來,滿月酒擺在了年關前。一說擺酒席,各家各戶的女人都湊了過來,柱子媽和他二叔采辦回來后,那群婦女爭相著洗菜切菜,手上沒閑著,嘴巴上也沒閑著:從隔壁村的王寡婦通奸說到村頭那家的兒子吸毒,從村長孫子考上大學的一片羨慕說到半山腰那家的兒女忘祖,說累了便挑點剛汆好的筍干放進嘴里充當點零嘴吃。

  而男人們則是把桌子椅子擺好后就坐著打牌,打到激烈的時候一個個臉充著血,脖子以上通紅,一張張皺巴巴紙錢被推上了包垢的桌面,油亮亮的紙牌被用力的甩在桌子上,“啪”“啪”的響聲此起彼伏,仿佛這樣就能增加氣勢似的。

  直到下午的太陽躲進云朵,一盤盤菜才被擺上了餐桌:白灼魷魚肉,帶紅的血蛤,鹵制的牛百葉,鹽漬的海蜇頭,片制的牛肉,油炸的酥肉,醬香的豬耳,新鮮的龍眼;還有熱菜八盤:糖酒燉的豬肉,冬筍煮的發(fā)菜,香干海蜇血,蒸螃蟹,煮大蝦,姜汁老母雞,老臘肉,炒粉干。十來桌的桌子邊各個人觥籌交錯,原來打牌漲紅的臉被白酒一激就變得更加紅到了脖子下頭。一個個舉著酒杯輪著到柱子媽身前道喜,緊接著又跟著邊上的柱子道喜。柱子媽應酬著接酒,喝了一杯又一杯面色卻還是沒有變化,而邊上的柱子早已和桌邊的老酒鬼們一樣從耳根紅到了脖根。

  “柱子媽,恭喜了,當奶奶了!”臉紅到耳尖的村長端著小酒盞上前來祝賀。

  “村長客氣了,多喝一點,待會兒拿幾個紅雞蛋回去給孫子?!敝計屢埠芸蜌獾恼f。

  “會的會的,當媽的春梅呢?不把孫女抱出來給大家看看?”

  “孩子喂奶呢,不好意思給大家看?!敝計屇樕鲜冀K掛著笑。

  一直到太陽西落,人們才逐漸的帶著一身酒氣回去,留下一桌子的狼藉。還剩下幾個村婦一邊把桌子上剩下的骨頭、煙灰、剩菜掃進田邊的水溝,一邊拿著大臉盆子裝著一些還剩下的菜。柱子媽也很客氣的讓她們都帶些回家,臉上掛著笑說:“反正也是吃不完的,浪費,帶點兒也好?!毙τ囊粋€個把剩下的都送走。

  柱子喝的爛醉,躺在椅子上就這么打著呼嚕睡著了,柱子媽也拖不動他,便把棉被抱出來給他蓋上。她又打了一碗肉菜,推開了柱子屋的門,里面只有一盞微弱的燭臺點在那兒,燭火在燭臺上慢慢搖曳,仿佛隨時都會熄滅一樣。春梅就坐在邊上織著毛衣,邊上的小木床里頭安詳?shù)奶芍粋€嬰兒。

  “吃吧?!敝計尠讶獠硕私o春梅,昏暗的光線難以讓人看清表情,春梅只是模糊的知道媽不開心。春梅也不說什么,放下手頭的針線活,端起肉菜大口大口的吃,一下子就噎住了。

  “慢點兒吃?!敝計尩沽送胨?,春梅一下子就接過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

  柱子媽抱起了孩子準備出去,春梅趕忙放下碗筷想跟著出去,但一下地腳就一軟,撲通一下屁股就重重的坐到了地上。柱子媽回頭看著她,嘆了口氣說:“就帶著去擦個身子,等下就抱回來。”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出去,留下春梅扶著床沿,慢慢爬著坐回去,她一直盯著門口,邊上吃了一半的飯菜也再也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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