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花狗“神秘”失蹤之后,一只黑得出奇的大狗在記憶中憑空出現(xiàn)。
我不記得大黑小時候的模樣,應該是從未見過,從始至終,它都是一樣的大小。
大黑是只可憐的狗。
它的前半生就在我家平房后的小豬圈度過,方寸之地而已。出了黝黑無光的小豬圈是一塊空地,三面環(huán)墻,一面是陡峭的土坡。
它沒機會爬上土坡,因為有冰冷的鐵鏈束縛,它最多也只能在狹小的空地里偷閑。天氣若好,它便能曬曬太陽,仰望土坡上的綠竹和行人,若是下雨刮風,它就只能躲在小豬圈里,與嗜睡的肥豬作伴。
每次放假回家時,最先得知我到家的是它。
大黑能聽聲辨物,每當我想要給它驚喜,故意放輕腳步經(jīng)過土坡,再猛然出現(xiàn)在它眼前時,它總是早早地拖著鐵鏈在空地望著我。
那是多日不見的眼神,期待而欣喜。
后來,家里建了一個小型養(yǎng)豬場。
家的左前方是一塊趨近長方形的土地,平坦空曠,走出家門即可望見,所以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養(yǎng)豬場的最佳選址。
一塊塊長條大石埋入土壤,一塊塊紅磚緊密疊放,我看見了養(yǎng)豬場從無到有的全過程。
養(yǎng)豬場建好后,大黑就換了個工作地點,它的后半生就在此度過。
雖然只是換了個地方,但對大黑而言,卻是換了一片天地。修長的養(yǎng)豬場任它來去游走,門外的天地也更加開闊。
雖然都有鐵鏈束縛,但它的世界終于不再是三面圍墻與一面土坡。除了綠竹外,它終于能看見五顏六色的花草。
也就在這段時間左右,家里又多養(yǎng)了兩只小狗。
它們是一對難兄難弟,聽說原主人打算將它們當作口食,若不是我媽收養(yǎng)它們,它倆極有可能活不過那個冬天。
或許所有人都會覺得它倆萬分幸運,但其實,它倆有多么幸運,結果就有多么悲慘。
初生小狗不怕虎,我不是老虎,只是它們的小主人罷了。第一次看見我這個小主人時,它倆可是威風八面,絲毫不顧實力差距便向我沖來。
我也沒有讓它倆失望,連連后退避其鋒芒。講真的,我的確被嚇住了。
奈何有骨頭能使狗推磨,我三兩碗飯就將它倆收入麾下,從那以后,它倆再不敢對我大吼大叫。
應該是一個寒假過去,它倆也長大了。
它倆總在地上打滾,我媽就為它倆取名,一個叫滾龍,一個叫滾滾兒。至于誰是滾龍,誰是滾滾兒,我們也分不清楚,反正隨意叫一個名稱,它倆都會立馬作出反應。
滾龍、滾滾兒小時候幾乎一模一樣,無論是毛色還是體形,我都看不出多大的差別。隨著漸漸長大,才逐漸有了各自的特征。
一個毛色稍白,肥肥胖胖,我最喜歡捏它臉上的肥肉,松松軟軟,手感上佳,我習慣將它認作滾龍。
而滾滾兒毛色泛黃,稍稍瘦弱一些,膽量也比滾龍小許多。
07年左右,四處都有豬瘟,我家的小養(yǎng)豬場也未能幸免。一頭頭豬倒下后,都是我爸親手將他們埋進深坑里。
有一個深坑沒有用上,大雨過后積水頗多,并且清涼潔凈。那個夏天,滾龍、滾滾兒都被我提著扔下水去洗了幾次,以至于后來我再想提起它倆時,都會被它倆奮力掙脫。
大黑這輩子可能最羨慕它倆了。
滾龍、滾滾兒從來沒有被鐵鏈繩索束縛,雖然曾經(jīng)為它倆準備過繩索,但思來想去后終究沒有套上。
自由,或許是大黑最渴望的奢侈品。
大黑也曾經(jīng)享受過本該屬于它的自由。有幾次鐵鏈斷開,它都拖著半截鐵鏈圍著家跑了好幾圈,我此刻也難忘記它那興奮的模樣。
興奮過后,自然又被套了回去,它沒有抱怨,也可能一直在抱怨,可我們聽不懂。
滾龍、滾滾兒似乎意識到自由珍貴,就經(jīng)常在大黑眼皮子下炫耀。
養(yǎng)豬場的門口有一堆鵝卵石,它倆經(jīng)常在上面嬉戲玩耍,絲毫不顧及大黑孤身一狗。
家中有時燉排骨豬腳,剩下的骨頭便隨手扔給它倆,它倆也定會叼到鵝卵石堆上享用??胁煌陼r,甚至用鵝卵石蓋住,以待下次來尋,而大黑只能在門口看著。
鐵鏈還是不夠長,它到不了鵝卵石石堆上。
我目睹這一切,也為大黑打抱不平。后來家中一有骨頭,我都第一時間為大黑送去,即便滾龍、滾滾兒一路跟隨示好,我也不留情面。
其實,即使我不給大黑特權,它也不會吃差。我媽向來對家中的貓狗都很好,我們吃肉,它們也不會只有骨頭。
養(yǎng)豬場效益不好,為求出路,父親又去買了一只大母羊回家,那時是夏天,天氣炎熱,我們把它套在家右前方的竹林下乘涼。
大母羊生羊,生的羊又會生羊,再加之后期又買了兩只母羊,所以家里的羊群極速擴大,兩三年后,就有了大大小小三十余只。
我們習慣將羊趕去山上吃草,而滾龍與滾滾兒就會一路跟隨,我們幾時回家,它倆也幾時回家。
我想,滾龍、滾滾兒一定有當牧羊犬的潛質(zhì),有羊不聽指揮時,它倆就會立即出動,假意撕咬,實則驅(qū)趕。
放假時,我可以承包放羊的任務,可上學時,只能由我爸媽去做。
實在太忙時,只有我媽凌晨外出放羊,黑夜里孤身一人在外,即便是我媽也難免心驚膽顫,幸虧有滾龍、滾滾兒跟隨。
滾龍膽大,霸道無比,滾滾兒膽小,卻又喜歡惹是生非。
平時喂食時,滾龍必須先行享用美食,若是滾滾兒忘了這規(guī)矩,必定少不了它的一頓教訓。
出門在外時,滾滾兒最喜歡惹來狂怒的野狗,滾龍與之對戰(zhàn)時,它卻躲得遠遠的,駐足觀望。我親眼見過滾滾兒幸災樂禍的神情,至今難忘。
所以滾龍常常負傷而歸,滾滾兒完好無損。
有一次,好幾周都不見滾龍的身影,我媽說,說不定是又被偷狗賊打著吃了。
我埋怨?jié)L龍為什么長得那么肥,我要是偷狗賊,也鐵定將它視作第一目標。同時,我又以各種惡毒的結局詛咒偷狗賊。
那陣子,心情糟糕透了。
豈知世事難料,滾龍回來了。它由遠而近,順著養(yǎng)豬場旁的小路一路小跑,在地壩角落里的爛桶里喝了口水,就又往后山跑了……
原來它是去了別人家里,噌吃噌喝過了幾周美日子。
那段時間,三只狗都是家里的功臣??上?,不久之后就只剩兩只了。
大黑死去時,我正在縣城上學,直到周末回家才得知。我不知道它被埋在何處,也沒去詢問,我擔心我會去尋找,然后看著那堆蓬松的泥土大哭。
養(yǎng)豬場再也沒有大黑的身影,也沒有狗能取代它的工作。生活如常,只不過走進養(yǎng)豬場時,再也沒有那團黑影往我腰間亂踩了。
滾龍看似身體強壯,卻似乎大病了幾場,這一點,它倒不如滾滾兒令人省心。
那是寒冷的冬天,在堂屋里,滾龍站立不穩(wěn),東倒西偏似乎隨時都要攤在地上。我輕輕地撫摸它的頭頂,它就閉著眼睛靜靜感受。
那副模樣,我只在網(wǎng)上流傳的狗狗打瞌睡的視頻中見過。
它到底是大病還是打瞌睡,我現(xiàn)在也不得而知。
初三下學期,父母臨時決定去廣州打工。我爸辭去了村長的職位,放棄了鄉(xiāng)村醫(yī)生的身份,賣掉了三十多只羊與幾十只豬,還有許多雞鴨鵝,并將辛辛苦苦種下的水稻全數(shù)送給了別人。
為了方便聯(lián)系,他們給我買了個手機。
臨走時,我還在上課,聽說婆婆站在臺階上沒有遠送,屋檐下的燕子窩掉下來砸得粉碎,令她心急如焚。
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眨眼間,初中畢業(yè),漫長的暑假是我陪伴滾龍、滾滾兒最長的時間段。然后高中時代開始,周末補課時代開始。
一周休假半日,僅僅夠來返一趟,我當然不會那么閑得慌。只有月假兩天,我會回去看望婆婆與它倆。
好景不長,婆婆的眼睛忽然看不清了,是白內(nèi)障。她本來不愿到城里來的,可現(xiàn)在,她不得不搬到城里來。
結果是,老家中空無一人,只有鄰居干爺爺能替我們養(yǎng)著滾龍、滾滾兒兄弟。為此,我們?yōu)樗鼈z特意準備了口糧。
家里沒人了,沒菜沒米,我月休時也回去得少了。每次回去,它倆都守在空蕩蕩的平房前,還睡在我媽為他們準備的海綿墊上。
它倆也還是搖著尾巴,興高采烈地迎接我,只不過它們越來越瘦弱,越來越虛弱。
那次和妹妹回家,我買了十五個肉包子,意欲讓它倆好好吃上一頓,俗話說,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嘛。
可它倆咬開肉包子,只吃了里面的肉餡,十五個肉餡兒,還不夠它倆塞牙縫的。
鄰居干爺爺說,狗盆里現(xiàn)在還有米飯,可它倆就是不吃。
家中久無人住,灰塵厚積,我們也沒法留在家里過夜,就曬著夕陽趕回了城里。
那是最后一次與滾龍、滾滾相處。
聽說它倆被餓死了,活生生地餓死了。它倆守在那熟悉的房子前,只是那扇木門再也沒有打開過,那些最熟悉親近的人一個也沒有回來。
它倆肯定沒有想到,以往能隨意進出的屋子再也不能進入,寵愛它倆的女主人一去不返。直到餓死時,它們也沒能再看到我媽一眼。
那個它倆長大的地方,它們至死也沒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