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購物節(jié)疑案

購物節(jié)疑案 町白 9967 2022-03-24 16:57:41

  上午7點,姜森坐在畦田街道派出所2樓寬敞的會議廳內(nèi)。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個文件袋和一臺ThinkPad筆記本,顯示屏上是經(jīng)典的藍(lán)色Windows桌面。鼓起的牛皮紙袋內(nèi),是他剛剛拿到手的7寸共64張現(xiàn)場照片。

  現(xiàn)在,姜森正將相機(jī)上拷貝過來的高清照片做分類和摘記,打算待會用PPT的形式,向總局派來的專案隊簡述一遍火災(zāi)現(xiàn)場的基本情況和細(xì)節(jié)。

  一切都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他瞥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打了個大呵欠——離上班還有近一個半小時。

  等待的時間是最難熬的。他喝下杯中早已變冷的最后一口釅茶,合上筆記本,壓著雙手趴在文件袋上,嘴里冒出白酒和烤串在胃里發(fā)酵后的辛辣氣味。

  桌腿下放著4個金黃色的紅??展蕖4藭r,這號稱提神醒腦的能量液體也沒能壓住他的睡意,空曠的會議室內(nèi)響起了忽高忽低的鼾聲。

  森隊……森隊……酣夢中,姜森覺得有人站在遠(yuǎn)處輕聲喊他,身體搖搖晃晃如在船上……森隊……他猛然驚醒,坐直身子時踢倒了一個桌腿下的空罐,罐子噹啷啷滾出好遠(yuǎn)。

  “森隊。”眼前站著的是身著警服的吳憲。

  “吳?”姜森揉著眼睛,喃言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今早我回到局里,就隨堯隊把超市盜竊案的嫌疑人抓押了。小隊放了半天假。我睡了個囫圇覺現(xiàn)在過來上班了。”

  姜森忙打開電腦,屏幕上赫然顯示著:

  PM 13:26

  他眉頭一皺,說了句“誤了大事”就掏出電話。

  “森隊,你要打電話給尤局?”

  “嗯?!?p>  “別打了,你要問的事一小時前他就交代我了。”

  “哦?”姜森從電話上移開視線,看著他。

  “你要問專案隊的事對不對?”

  他點頭。

  吳警移開視線,有些底氣不足。

  “這事已經(jīng)交給堯隊了?!?p>  “什么?”姜森站起身來。

  吳警咂咂嘴,直言說:“今天早上,我回到局里堯隊就問起此事。我把你對案子的猜測簡要告訴了他。堯隊說,你上個月追查笑氣走私案忙活了1個多月,不該耽擱你休假的時間。于是,他向尤局請纓調(diào)查此事。”

  “真?zhèn)€?”

  “是的。尤局在電話中還囑咐我,說叫你回去休息得踏實,這事有專人處理,別老是掛念著手頭上的案子?!?p>  “這個張二!”姜森恨恨道,“也不先給我打個招呼,害得我在這里熬了大半天。”他說著,開始收拾桌上物品。

  “堯隊在這事上確實悶了你一回。他說誰也不能叫醒你,否則就沒他的事了。要不是尤局給我打來電話,我也不敢違令呢!”吳警笑著說。

  “你下午有沒有工作安排?”

  “沒?!?p>  “那好,我正好給你安排個事。你給一院去個電話,詢問男房客的尸體是否還在院里?!?p>  “好的。”吳警走到窗前撥通電話。

  “你好,市一院。”

  “你好,我是畦田街道派出所的刑警吳憲。請協(xié)助查找一位于今天凌晨兩點半鐘左右因火災(zāi)送到醫(yī)院急救的男病人。”

  “……”

  “嗯。勞煩襄理?!?p>  “……”

  “好。謝謝。”

  吳警面向姜森,說:“森隊,40分鐘前尸體已被家屬領(lǐng)出。”

  “送‘廿里鋪’去了?”廿里鋪是當(dāng)?shù)鼗鹪釄觯蚓嗍袇^(qū)十公里遠(yuǎn)而得名。

  “沒有,送回老家??赡苓€要停靈一兩日?!眳蔷f完,又補說一句“農(nóng)村都有這種舊俗”。

  姜森“嗯”了一聲。他走到窗邊,點上一支香煙。

  “小吳,你覺得我在現(xiàn)場的推測能有幾分把握?”

  “喔……你說的是這個。”吳警含糊其辭,謹(jǐn)慎回話,“聽上去很有邏輯性。”

  “你這個小吳,這跟沒說是一樣的嘛!”姜森吐出一個煙圈。

  “我沒趟過水(辦案),是怕誤了森隊的思路。”吳警的解釋合情合理。

  “好嘛!實踐出真知。我手里有一條線索,跟我去跑一趟怎樣?”姜森將剩下的大半截香煙摁熄在煙灰缸內(nèi)。

  “機(jī)會難得呀!我正好可以長長見識。”吳警興奮地說。

  “你把身上的這身警服換了,穿套便裝更易接近群眾。”姜森說。

  十分鐘后,一輛全新的比亞迪電動警車駛出派出所。

  “直接去麗涔酒店旁的鮮享超市?!弊诟瘪{駛上的姜森指示。

  “好。”吳警提高車速。

  出了地下停車場,兩人在超市負(fù)1樓的兒童游樂場上找到了507房的女房客,她女兒正在塑料柵欄圍起來的泡沫球池內(nèi)與同伴們嬉鬧。

  “寶寶多大了?”姜森在她旁邊找了一個位置坐下,看著彩色球海中的孩子問。

  “3歲零41天。”母親滿臉笑容,與數(shù)小時前判若兩人,“森警官,我剛掛斷電話你就到了。還好今早你告訴了我姓名,否則我還以為你姓曹呢。”

  “這得感謝我的司機(jī),是他送我過來的。年輕人開車就愛踩油門。”姜森對坐在稍遠(yuǎn)些的吳警努嘴兒。

  母親笑得更艷了。

  吳警接過話茬,自我介紹是剛分配到局里的一名司機(jī)。為了以輕松的方式切入調(diào)查,他倆剛才在路上臨時議定了這個新的身份。

  “寶寶叫什么名字?”

  “江曉嫵?!?p>  “哦,也姓‘姜’呀?”姜森來了興趣。

  “不是‘黃姜’是‘河江’。”

  “嗯?!苯槐菊?jīng)說,“黃姜河姜都是好姜。”

  母親掩嘴而笑。

  “孩子還小,姓氏是很容易改的。”她的這話意味深長。

  兩人的對話極為輕松。

  干了這些年的警察,姜森明白有益的調(diào)查是建立在彼此的信任之上的。如果對方把你當(dāng)做朋友而非威嚴(yán)的警察,你所提出的問題就更能得到接近事實的回答。他把握著談話的節(jié)奏,覺得差不多后,才以探奇的口吻問起今早看到的在馬路邊蹲著抽煙的男人。

  “他是來看我的朋友?!蹦赣H的回答很簡短。

  “哦,”姜森盡量不讓話題變得過于嚴(yán)肅,“我還以為他住在樓上。”

  “屋里就我和孩子。丈夫……他在3年前遭遇了交通事故?!彼瓜骂^去。

  “呃……抱歉,是我讓你想起了以前的傷心事?!苯嬲\道歉。他從小就失去了父親,能體會這種喪失親人的痛苦。

  談話暫時停了下來,兩人都齊眼看著面前無憂無慮耍鬧的孩子。吳警沒加入他們的談話,他正逗一個坐在喜羊羊搖搖車上的小男孩。他手里拿著一個1元的硬幣,要孩子叫一聲叔叔才肯將幣投到機(jī)器內(nèi)。一個七旬左右的老奶奶站在一旁,臉上陪著和善的笑容。

  “森警官,你們是不是在懷疑他?”母親開口問。

  “請你不要誤會,我們不過是對當(dāng)天在現(xiàn)場出現(xiàn)過的人進(jìn)行排查。這是一次很平常的詢問。我們……已經(jīng)有了調(diào)查對象?!苯婀肿约簽槭裁磿f出最后一句話。事實是,他正懷疑這個與她有交往的可疑男子。也許,是她臉上無助的神情而使自己聯(lián)想到當(dāng)年同樣守寡的母親。

  “真的?”

  “嗯。當(dāng)晚在場的人都可能會受到警方調(diào)查。這再正常不過了?!彼f完,懊悔自己剛才使用了“警方”一詞,這樣會讓談話過于嚴(yán)肅了。

  果然,她臉上的憂郁之色如注塑的融膠般快速定形,不再和先前一樣形骸畢現(xiàn)。她坐直身子,如同一個受審的犯人。

  姜森覺得先前輕松對話的鋪墊都白做了,他實在不愿以警方的身份向這位可憐的母親提出任何問題。

  “森警官,我還是主動交代吧。”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以母親獨有的善良目光看著他。

  姜森點點頭,以同樣的目光回應(yīng)。這種目光是他內(nèi)心最真誠的投射,能瞬間消除彼此間的隔閡。

  “他名叫李薌。我們是戀人關(guān)系,相交有一年半了。”她看向孩子,陷入了悠長的回憶。

  “兩年前的春節(jié)前夕,在城南汽車站的售票大廳里,我抱著小嫵,手里還拎著一個裝年貨的大包趕車。人嚷人擠,眼看著發(fā)車時間就要到了,我卻還在人堆外找不到通向檢票口的路。

  “薌哥當(dāng)時在站內(nèi)維持秩序,見我如此狼狽就過來幫我拎行李。他帶著我穿過人墻,順利送我上了回家的班車。

  “半年后,我又在候車大廳看到他。他也認(rèn)出了我。我們就交談起來。我才明白他參加了市里的志愿服務(wù)隊,沒活干時就會到此幫助別人……他的善良令我欽佩,我們就成為了朋友。

  “今年七夕,薌哥給我買了一束百合,正式向我求婚。我告訴他自己的身世,并表示自己還帶著前夫留下的女兒。他說這些他都知道,如果我愿意的話,他很愿意成為小嫵的父親。

  “沒有羅曼蒂克的情節(jié)、鉆石項鏈、海誓山盟,是他真摯的話語和善良的品性俘獲了我的心。小嫵的成長需要這樣一個剛直的父親。

  “上個月重陽,薌哥請了三天假,他帶著雙親將彩禮送到我在麻栗坡的老家,與我父母商議臘月十六舉行婚禮。雙方父母對此都很滿意。

  “今天凌晨,隔壁發(fā)生火災(zāi),我和孩子都受到了驚嚇。我報警后給他打了電話。他就匆匆趕來看我和孩子了。

  “天氣恁冷,他連衣服都沒好好穿一件。你上樓后,我就讓他回去了。就這些。”

  姜森心想,這個名叫李薌的男人,看來是個品行端正的好人,母女倆今后的生活也能有個依靠了。他這樣想著,不覺面露笑容。

  “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你能給我他的聯(lián)系方式嗎?”他問。

  母親沒有猶豫,把電話號碼告訴他。她還說了李薌的工作地址,就在超市旁邊不足百米的一處建筑工地上,自己帶孩子來這里玩,是為了在吃飯時兩人能夠見見面??磥恚龑ρ矍暗倪@個警察是極其信任的。

  姜森與吳警走出商場,來到工地門房找到負(fù)責(zé)人。

  這是一個大腹便便的油臉漢子,對于兩人的到來缺乏不亦樂乎的熱情,冷漠地遞給他們兩頂酒紅色安全帽,就帶著兩人進(jìn)入了用藍(lán)色安全網(wǎng)隔出的升降機(jī)內(nèi)。油臉漢子按下鐵網(wǎng)上的一個紅色開關(guān),吊籠沿著導(dǎo)軌緩緩提升,在懸掛著“11F”的藍(lán)底白字的樓層牌處停下。

  油臉漢子拉開安全門,讓他們在長廊盡頭的陽臺上等候。一會兒,他從上面正在施工的樓層領(lǐng)下來一個28歲左右的精瘦男子。男子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黝亮的膚色是他常在室外工作的表征。

  “薌子,這兩位老哥是畦田派出所來的警察,說要訪錄你前幾天在車站見義勇為的事,打算在市廣播臺宣傳。你就把自己干的好事利利索索咕一遍。我只能給你15分鐘的時間?!彼f后一句話時盯著姜森,看來是特意說給他聽的。

  油臉漢子離開時,還不忘看一眼腕上的手表。姜森從那經(jīng)典的蠔式外觀上認(rèn)出,這是一塊昂貴的勞力士。

  “你好,我叫姜森,為今天凌晨那起火災(zāi)而來。”姜森伸出右手。

  “我今早見過你,知道你是警察。你叫我薌子就行。要問什么請直說?!彼兆〗氖?,言辭不拘。

  薌子有一副平和硬朗的外表,陽光給他的膚色灼添光彩,使他看上去具有拉美人的血統(tǒng),別具男人氣質(zhì)。姜森現(xiàn)在才得以近距離觀察這個男人,暗自感嘆:這樣的人如果生活在戰(zhàn)亂時代,應(yīng)該會是個稱雄爭霸的人物。

  “老弟爽快,我也就不跟你拐彎了。506號房發(fā)生火災(zāi)并死了人,我們懷疑是一起謀殺。請問昨晚你在哪里?”

  “懷疑我?”

  “鬧出了人命,警方自然要調(diào)查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的每一個人。不止你一個?!?p>  “嗯。”薌子摘下安全帽,說,“昨晚下工的時間是22點。我回到出租屋下了一碗面,吃完后沖個澡就睡下了。時間大概是23點左右。后來睡得暈暈乎乎接到娳子的電話,就跑上去看那母女倆。時間大概是凌晨2點?!?p>  “晚上11點到次日凌晨2點的這段時間里,你有沒有去過其他地方?”

  “沒有?!?p>  “有人證明嗎?”

  “出租屋是個單間,就我一人住。白天在工地干了12個鐘,你覺得晚上我還有那股子氣力出去放火?”薌子不屑一笑。

  “任何疑點警方都要查證,請兄弟諒解?!苯f給他一支香煙。

  薌子將香煙夾到右耳上,對掏出火機(jī)的姜森提醒說:“這里禁止吸煙?!?p>  姜森尷尬地看看四周,好像在說,也沒看到禁煙標(biāo)識啊。

  “你住在哪里?”姜森收好打火機(jī),嗅著香煙解癮。

  “磚瓦廠安置小區(qū)。”

  “呃——離火點很近嘛?!彼騾蔷箓€眼色,問,“幾號樓?”

  “4棟601室?!?p>  吳警在攤開的筆記本上記下地址。

  “請你提供一下身份證號?!?p>  男子背出一長串?dāng)?shù)字。吳警迅速記錄下來。

  “你覺得那哥們怎樣?”姜森乍然問出這話。

  “誰?”

  “就是506號房的男房客?!?p>  “我不認(rèn)識他?!?p>  “不認(rèn)識?”姜森盯著他,目光中表達(dá)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在撒謊。

  “對,他姓什么我都不知道?!彼G子的目光不避不讓。

  “可我聽說你威脅過對方。”

  “喔呵!”薌子笑起來,滿臉謔態(tài),“我是在火災(zāi)發(fā)生前幾天敲打(提醒)過他,別半夜在屋里發(fā)神經(jīng),吵得鄰居睡不著覺?!?p>  “你還說不認(rèn)識?!眳蔷瘮R下筆,反駁一句。

  “我只跟他有過那一次交談,到現(xiàn)在都不知他高姓大名,怎好評價別人?”薌子搖搖頭,看向吳憲,“連孔圣人都有‘誰毀誰譽’的反思,吾輩百姓理應(yīng)慎言?!?p>  上學(xué)時,吳憲就被教科書上詰屈聱牙的古文攪得暈頭轉(zhuǎn)向,這回如蛇被擊三寸,駁得直瞪眼。

  “森警官,”薌子重面姜森,“當(dāng)我在現(xiàn)場見你不懼危險冒險上樓救人時,就看出了你是個好警察,與那些混飯吃的狗痞子不排在一桿秤上,是我李薌看得起的那種人物。在你面前,我不會瞞瞞蓋蓋。

  “今天你來找我,完全在我意料之中。一個生前與房客有過節(jié)的人,自然會受到警方的懷疑,但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為了芝麻綠豆點的小事而放火殺人。

  “在這座城市,我有疼愛的女人、需要照顧的父母。今年春節(jié)前,我會組建一個新的家庭、成為一個可愛寶寶的父親。你看我多富有。即使我一時氣急失智,為了親人也不會做賠命損身的買賣?!?p>  講完這番話,薌子扣好安全帽離開了。

  姜森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長廊里,暫時否定了此人犯案的可能。正如他說的“你看我多富有”。是的,至少他在精神上是個富足的人。

  “森隊,現(xiàn)在要去哪里?”吳警坐上汽車問。

  “先離開這破地方(地下停車場),盡是齁鼻的尾氣!”他關(guān)上車窗,看到手機(jī)屏幕上有郵件提醒。

  “胃內(nèi)容物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苯蜷_郵件,“在男房客的嘔吐物中,含超正常值3.1倍的催眠藥物地西泮,是導(dǎo)致意識鈍失的主要原因?!?p>  “會不會還注射了毒品?”

  姜森收好手機(jī)點上香煙。

  “男房客沒有吸毒史,現(xiàn)場也未發(fā)現(xiàn)任何毒品;是否吸毒發(fā)驗就行,現(xiàn)推測這與火災(zāi)引起的死亡無關(guān)宏旨。胃內(nèi)容物的化驗結(jié)果出來后,專隊里有人認(rèn)為房客是服藥自殺的?!?p>  “我看這事還真不簡單?!?p>  “哪里不簡單了?”

  “你想想——”吳警將車開進(jìn)路邊的一個限時泊位,侃侃分析起案情來——“如果是服藥自殺,昏睡后怎能在屋里放火?如果房客當(dāng)時還是清醒的狀態(tài),志在把自己悶死,他為何要服安眠藥?這不是多此一舉嗎?這種自殺方式也太獨特了?!?p>  “這就只有一種符合邏輯的可能了?!?p>  “什么可能?”

  姜森深吸一口煙,緩緩?fù)鲁觥?p>  “安眠藥是別人給他吃的?!?p>  “對?!眳蔷慌拇笸?,興奮說,“先使房客昏睡,再放火燒毀一切證據(jù)。這真是個殺人滅口的好辦法?!?p>  姜森沒有立即答言,冷靜的面龐隱沒在了煙霧之中。深思熟慮后,他才說:“去嘎谷?!?p>  “哪里?”吳警問。

  “嘎谷,男房客的老家。專隊發(fā)來的進(jìn)展調(diào)查提到家屬拒絕解剖尸體,如果我兩此行能設(shè)法說服家屬,就能給專隊提供更多線索?!?p>  “這主意好。森隊,你查查這‘嘎谷’在哪?出城我可就摸不清這些小村小寨了?!眳蔷瘑榆囎?。

  “你先開車,到前面的紅綠燈左轉(zhuǎn)。我記得是在追栗街方向?!苯怄i手機(jī)。

  “車上有導(dǎo)航,你輸入地名就行了?!?p>  “我還是習(xí)慣用手機(jī)上的?!?p>  姜森說著,已在屏幕上找到了高德地圖悅目的藍(lán)色小飛機(jī)圖標(biāo)。他輸入了地名,根據(jù)提示打開GPS。

  熟悉的提示音在車內(nèi)響起:

  準(zhǔn)備出發(fā),全程19.8公里,大約需要35分鐘,預(yù)計下午15:36到達(dá)……

  汽車沿著文天線快速駛向目的地。

  姜森將手機(jī)固定在塑料支架上,調(diào)亮屏幕,側(cè)目凝望著窗外。

  公路旁的鄉(xiāng)道上,鬧鬧哄哄游走著一支敲鑼打鼓的迎親隊伍,炸響的鞭炮嚇跑了山下放養(yǎng)的一群白羊,老農(nóng)和小孩手持羊鞭一前一后追趕著;前面的石畬地里,十幾個身著土布衣裳的農(nóng)人,正緊張地刈除坡地里殘存的包谷枯桿,忙碌的身影好似一抹流淌在一塊巨大畫布上的暗灰色油墨;在更遠(yuǎn)處的壩田中,游綴著一粒粒搶種冬小麥的農(nóng)人,他們?nèi)紵緱U騰起的乳白色煙柱直沖云霄,濃煙在微風(fēng)中悠悠舞擺,宛如大地上立起的撐天巨柱。

  他收回目光,將椅背放斜后舒坦地躺在上面。閉上雙眼,如絲般的記憶回蕩到20年前……那時,每年秋末他都會跟隨母親到地里燒秋。

  母親是個孤寡的村婦,父親在他6歲時為救鄰居的一頭牛犢喪命澇池,使本不殷實的家庭雪上加霜。

  當(dāng)時,小姜森已經(jīng)能記事了。他記得父親入土的當(dāng)夜,母親守著父親的靈牌哭到半夜。第2天,她就脫去白色孝服,換了一身下地干活的土布衣裳,從此挑起了一家之主的重?fù)?dān)。

  母親有一把輕快靈利的小鐵耙,是父親在世時特意跑到縣城鐵匠鋪為她打制的。這把耙子能一絲不落的把地里的各種雜草耙到一起,堆成長長的一條或一堆,再放火燒光。

  小姜森很喜歡掌火的工作,父親當(dāng)年教會了他如何擦火柴,至此后就當(dāng)上了火官。呼嘯的烈焰總會將年幼的妹妹嚇得藏在母親身后嚎哭——這是他最興奮的時候——母親就會放下耙子,一句“你看哥哥都不怕”的安慰話,就能使他意氣揚揚。

  在燒秋的鼎盛時期,村子周圍處處點火,四處冒煙,滾滾塵煙遮天蔽日。若遇到?jīng)]風(fēng)的時日,這些騰起的濃煙會彌漫在村子上空,聚成一個巨大的氣團(tuán),使人咳嗽喉痛抱怨連連。村里的老人把這種凝聚不散的氣團(tuán)稱為“鬼泣”,認(rèn)為是邪祟之物作怪,很不吉利。

  姜森之所以會對燒秋記憶深刻,是因可親的外婆就是在燒秋的這段時間離世的。盡管外婆殂謝已是高齡,算得上期頤之壽,但母親仍慟哭著說外婆是被“鬼泣”所噬,是自己燒秋惹惱了上天,一定要為老人齎祓。

  第2年,母親就不再采用這種亙古未變的燒秋耕種法,姜家成為了村里第一家不再秋燒的農(nóng)戶。

  沒過多久,村里就嘈起了議論。

  小姜森聽到有說母親懶的,也有說她是封建迷信——盡管迷信的也包括他們,卻不妨礙他們?nèi)プh論別人——只有姜森明白母親思悼外婆的心疾。

  第3年,他家的田地里又隆起了一個個又大又圓的草堆,但母親卻不準(zhǔn)他點火。

  寒去春來,這些草堆因風(fēng)霜殘食而變了形。盡管春耕前母親還得費勁把地里沒漚爛的草莖收攏堆放,卻阻止不了她年年都這樣做。

  那些年,姜森及不理解母親的做法,僅為了堵住村里一部分愛嚼舌根的人的嘴,自己就要付出成倍的勞動……他認(rèn)為,母親此種做法愚不可及。直到姜森離開母親,背著被卷到30多里外的鎮(zhèn)子上了寄宿中學(xué),開始獨立生活的他才悟出母親不過是為了在人前爭一口氣。

  擔(dān)著養(yǎng)兒重?fù)?dān)的母親身上,有一股堅毅的品性,這種品性潛移默化間濡染了他,培塑了他身上引以為豪的獨立性格。他成年后認(rèn)為,這是母親給自己上得最好的一課。

  “森隊,我們到了。”吳警搖搖他的左肩。

  姜森睜開雙眼,轉(zhuǎn)了兩圈腦袋。他挺挺身子,解開安全帶跨下車來。

  眼前的岔路口上立著一塊高約1.5米的光滑石碑,碑面上鐫刻著紅筆勾漆的“嘎谷”二字;一條寬約3米的水泥爛路斜插而下,通向另一戶人家;在拐彎處的松樹林中,錯落著兩座獨具一格的青磚小樓,小樓有著廡殿式的屋頂,藍(lán)色的琉璃瓦反射著耀目的白光。

  姜森信步走到路旁一排白葉楤木蔭下,細(xì)聽微風(fēng)輕撫葉片發(fā)出的窸窣聲,皺起鼻翼分辨空氣中的塵土味兒……這是久違了的感覺。

  吳警站在后面一家小賣部前,正跟一個年逾古稀的枯瘦老人交談著。老人躺在藤椅上曬太陽,滿臉慵懶之色;旁邊杌凳上,一只大黑貓也如老人般盡享暖意,癱軟的身體完全融化在了陽光里。

  “森隊,”吳警跑上來,“我們還得上車往前走?!?p>  姜森扭頭看看路碑。

  “離世的男房客家住在3隊,這里是1隊。3隊還在前面百十來米的地方?!?p>  “踢踢正步也無妨。”姜森說。

  “好嘛,這景色不比盤龍公園差?!眳蔷蘸霉P記本。

  兩人并排走著。

  “小吳,”姜森遠(yuǎn)眺面前已披上秋黃的大山,說,“你看這景色,還有沒有比***詩詞中的‘江山如此多嬌’這句評價更合適的?”

  “你這是難為我了。那些詩詞,我在考完試后就還給老師了。我看這地方風(fēng)景是不錯,只能用粗話‘得勁’來形容。”吳警笑著說。

  “也不盡完美。適合小逗,不宜久居?!?p>  “怎說?”

  姜森手指著山坡的走勢。

  “你看,這些房屋因坡勢而坐南朝北,而我國自古就有‘正門朝南財門開’的俗諺,眼前的屋子顯然違背老祖宗所說的‘順應(yīng)天道,得山川之靈氣’的話?!?p>  吳警露出淺笑。

  “你年輕人別不信老祖宗留下的這些話!眾口相傳了幾千年,自然有它的道理。此處海拔在1400米左右,冬天,這些違背筑房之道的屋子陽光無法曬入室內(nèi)增溫,面北而開的門窗又難以阻擋南下的冷風(fēng),再逆‘緣道理以從事’的告誡。到了三九天可就遭罪了,冷得你連門窗都不敢開?!?p>  “噢!想不到看似隨意分布的建筑,還隱藏著這么多的門門道道?!?p>  “這就叫隔行如隔山吶?!?p>  吳警停下腳步,指著公路上方的一棟三層磚樓,說:“應(yīng)該就是那家了。你等等,我去林子里折一根棍子防狗?!?p>  這是一座獨院,三面圍繞著茂密的松林,有條石板小路蜿蜒通向柵欄后的朝門。屋子前面竹竿搭成的洋瓜架下,立著一塊還未提字的黃布帆帳,有三個男人正在架下劈柴生火。

  姜森側(cè)耳細(xì)聽,從雜亂的狗吠斧鋸聲中,隱隱辨出一個女人的尖細(xì)哭聲……他正琢磨待會如何安撫死者家屬,尤頭打來電話。

  “喂,老尤?!?p>  “姜兒,你現(xiàn)在在哪?”

  “嘎谷。”

  “哪?”

  “受害男房客老家?!?p>  “噯——回來!回來!”尤頭的語氣很急躁,“不抱西瓜撿芝麻!你是閑著沒事干了?跑恁遠(yuǎn)去?”

  “我想說服家屬同意解剖尸體,可以進(jìn)一步查清死因?!?p>  “不用查了,醫(yī)院已經(jīng)得出了結(jié)論,房客是在服用過量助眠藥物昏睡的情況下吸入有毒氣體而死亡的。你小子積點陰騭,人都說‘死者為大’,你還要推人家上臺臺去挨刀!案情有了重大進(jìn)展,發(fā)現(xiàn)重要嫌疑人?!?p>  “尤局……”

  “喊你小子快點回來!”尤頭厲聲打斷他,“二隊的弟兄中午在男房客屋內(nèi)提取到一枚指紋,跟你相識多年的一位老友比對上了。你回來就到派出所會議室找張二,他會具告更多細(xì)節(jié)。……”

  姜森腦袋里“嗡”一聲震響,下面的話他完全沒聽進(jìn)去,腦海里迅速閃現(xiàn)出這20多年來相識的難以數(shù)計的面孔:男的、女的、高的、瘦的、矮的、胖的、富的、貧的、威武颯爽的、孱弱低賤的……設(shè)想到底是誰牽扯到了此案之中。等他回過神來,尤頭早已掛了電話,聽筒仍扣在右耳上,一片靜寂。

  吳警站在公路上方的石板小路上,手里杵著一根長約半丈的竹棍在等他。

  “小吳,快點下來,馬上開車回局里!”姜森向他招手,邊往回走邊說。

  吳警揮著竹棍跑下來,似乎說了句“這金箍棒我要帶回去”。

  一路上,吳警都在叨怨白跑了一趟,遺憾未能解剖尸體而可能丟失的關(guān)鍵線索。姜森無暇聽他抱怨,不停猜想在自己認(rèn)識的人中,會有誰在現(xiàn)場留下那枚可能會被定罪的指紋……更悲觀的猜測是:在自己主要的親人中,有誰犯下了這起案子。

  汽車駛進(jìn)畦田派出所大院停下,姜森撒腿直奔2樓會議室。他推開房門,室內(nèi)嘈雜的討論聲戛然而止,十幾雙眼睛同時投向他。

  “森大隊?!辈恢钦l打了聲招呼。

  “我要查看指紋比對的結(jié)果!”姜森喘著粗氣說。

  二隊隊長張安堯站在投影儀前,仰頭按動了手中的遙控器。雪亮的投影光柱跳過十幾張幻燈片后停了下來。在100寸的寬大幕布上,顯示著數(shù)枚指紋的采集表格記錄,在最下一行的有效指紋比對的嫌疑人欄上,赫然填寫著“姜川”二字。

  “呃!”姜森趔趄退后,被幕布上乍現(xiàn)的親人的名字鎮(zhèn)住了,即使此時從天上落下一個驚雷在他面前炸響,也不會使他如此駭訝。他疑疑斷斷開口問,“你們說的……是我……離別了5年的……二哥?”

  會場上沒有人出聲,只有負(fù)責(zé)此事的堯隊長垂目點頭。

  “堯隊……會……會不會……會……會是……哪里……弄錯了?”他的聲音顫抖、空落。

  “森大隊,”堯隊長從桌前厚厚的一疊文件紙中抽出一頁,咳聲嗽,“這枚指紋是在距火點中心78厘米處的床下一個‘沽滇山泉’水瓶上發(fā)現(xiàn)的,由技術(shù)室用光學(xué)法無損取得,通過紅外線傳感器擷取投射指紋成像進(jìn)行辨識;共記錄下16個有效特征點,與公安指紋庫中登記的姜川左手食指指紋的吻合率高達(dá)98.3%。你應(yīng)該明白,指紋具有唯一性,技術(shù)已經(jīng)很成熟的比對結(jié)果是不可能出錯的。這是從指紋提取到比對結(jié)果的詳細(xì)記錄,你可以親自閱視?!?p>  姜森張大嘴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其實,他是相信眼前這群身著警服的同事的結(jié)論的。在警校,他們是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入行工作中的突出表現(xiàn)使他們擢為專隊警員,每個人都和他一樣專業(yè),自己的猜疑不過是一句毫無意義的提問。

  堯隊長在面前的筆記本電腦上輕敲幾下鍵盤,起身走到打印機(jī)前,拿起一份剛剛吐出的文件走向姜森。

  “森大隊,這是專隊兩個兄弟剛剛發(fā)來的調(diào)查報告,其中包含了1號嫌疑人的個人信息,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和住址。你可能會感興趣?!?p>  他不知道,姜森并不感興趣。

  這些年來,盡管與二哥重逢的畫面一直在夢中出現(xiàn),姜森卻不想以審視嫌疑犯的眼光看待這位至親的人。他訥訥接過打印紙,沒看一眼。這位被列為頭號縱火殺人犯的嫌疑人,是他苦苦盼了多年的親人,他懼怕在嚴(yán)肅的調(diào)查報告上看到他的名字。

  “身邊的同事不會弄錯,難道二哥真是殺人犯?”他這樣想著,捂住雙耳坐在地上絮叨起來。

  “不會……不會是他的……這……怎么回事?”

  有人跑過來扶起他,攙他下樓來。許多關(guān)切的聲音縈繞在耳畔。

  “別過于牽掛案子……你應(yīng)該休假幾天……線索還未取全,暫時不會采取任何強制措施……請你放心……把他送回去吧,讓他好好休息……”

  眼前出現(xiàn)了熟悉的小區(qū)樓房,他還看到了妻子張皇的面孔。有人將他扶上樓,架進(jìn)一間屋子躺下。在含混的意識中,他還能隱隱辨出身旁的對話聲。

  “應(yīng)該沒事的……好好睡一覺許就好了。森隊是太累了。”

  “是呀,他昨晚兩點就出去了……連車都是早上找了代駕開回來的?!?p>  “……跟尤局在一起的?!?p>  “也肯定喝了酒的嘛?!?p>  “有……”

  “……都留下來吃晚飯了。堯隊,今晚還有你上回愛吃的黑三剁?!?p>  “走了。嫂子有事打電話?!?p>  “真是麻煩你們了。那好,有空一定要跟你森哥一起過來坐坐哦?!?p>  “好?!?p>  對話聲消失了,耳邊只有妻子壓抑的抽泣聲。一塊溫?zé)岬拿矸笤诹祟~上,怪舒服的。他迷迷睡去,神經(jīng)緊繃,遽難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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