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暗室。
“我叫韋銘先,他叫羅得志。他愛做菜,也可以叫他‘廚子’。”
聞思遠相繼與新來的組長握手,相互寒暄了幾句。黎花看到他通紅的眼,忍不住問道:“昨晚沒睡好?”
聞思遠詫異道:“有這么明顯嗎?”隨即從公文包里掏出金絲眼鏡戴上,說:“這樣好點了嗎?”
黎花見了,輕輕笑了。她踮起腳伸手幫他把眼鏡撥正,說道:“這樣會好點。想不到聞先生也是個注重形象的人?!?p> 兩人間隔不大,目光相碰,互相一滯。
呼吸都停了半截。
或許是沉默的時間飛速流逝,又或許是空間狹小太尷尬,韋銘先故意咳嗽了兩聲,打斷了他們。
兩人回神,只見兩名下屬饒有興致看著他們。黎花紅著臉別過頭,裝作若無其事收拾東西。
“咳咳,”聞思遠清清嗓子,轉(zhuǎn)移話題,“我們先看看電臺。”
羅得志點頭,拾起地上其中一個箱子,扭開梅花扣。箱內(nèi)的女性衣物讓其他兩名不知情者一愣,韋銘先解釋道:“沒辦法,也是為了蒙混過關(guān)。在車上我們因為它還鬧了笑話?!?p> 羅得志繼續(xù)開箱,打開里頭的暗格,露出電臺和其他設(shè)備。
聞思遠接過電臺,細細撫摸,贊嘆道:“好東西!重慶下血本了啊?!?p> 羅得志說:“老板命令,不惜一切代價?!?p> 聞思遠把電臺放好,將新的密碼本給黎花,說道:“給老板回信吧?!?p> 黎花指尖輕點,發(fā)電報的滴滴聲響起,聞思遠神情嚴峻念著發(fā)報內(nèi)容——
兄臺,令弟已到滬。棉布甚好,高價脫手后即回電。
發(fā)完電報,聞思遠讓兩位新到任的組長下去休息。黎花摘下耳機問他,“聽阿酸說你昨天找我?”
“嗯,我準備救一個人?!?p> 瑞金醫(yī)院。
情況查明,陳添旺平時不僅在外放貸,而且經(jīng)常出入黑市販賣軍火和藥品。這次特務們的飯菜里摻了一種特殊成分,苯二氮唑。苯二氮唑一般用于鎮(zhèn)靜催眠藥,吸食多了會產(chǎn)生深度睡眠,嚴重的還可能會死亡。
據(jù)黑市的人反映,陳添旺前幾天剛好買了這類藥物。
藤井三郎靜靜看著手中的匯總報告,抬頭對秦振鋒說:“你還有什么話想說的嗎?”
秦振鋒臉上汗珠滑落,大氣不敢喘,他自扇巴掌,“卑職該死!卑職失職!在手底下出這檔子事!”
“若不是有思齊君,恐怕抗日分子就要逍遙法外了。”藤井三郎轉(zhuǎn)向聞思齊,“思齊君,你傷怎么樣了?”
聞思齊靠在床頭,朝他微微點頭,“好很多了,謝藤井中佐的關(guān)心,這是我應該做的,過幾日我便可回76號繼續(xù)工作?!?p> 藤井三郎說:“不急,把身體養(yǎng)好了再回去。76號有思遠君,沒有問題的。你繼續(xù)休息,下回我再來看你?!?p> “藤井中佐慢走?!?p> 一旁的秦振鋒還在扇巴掌,臉頰一片通紅,藤井三郎看也不看他,徑直走出門去。秦振鋒抬頭看見綠色軍大衣走遠了,急匆匆地跟緊。
待他們走遠后,聞思齊起身,盡管胸口仍隱隱作痛,他還是悄悄踱步到窗前。窗口剛好可以看到大門,幾輛軍用吉普車和篷布車將瑞金醫(yī)院圍成了個圈,藤井三郎正向秦振鋒交代些什么,聞思齊耐心地觀察著。
突然,藤井三郎目光往聞思齊所在的窗口一瞟,聞思齊下意識往旁邊一躲。
他深知,憑藤井三郎的敏銳度,縱使查出是陳添旺所為,也不能完全洗掉他的嫌疑。
待他的目光再次從窗簾縫中透射出來時,恰好看見陸辭被人用擔架抬上篷布車,行動隊和憲兵隊的人持槍而立,警惕看著四周。
陸辭又進狼窩,不知能否熬過剩下的酷刑。
他希望陸辭能堅持住,他會找到營救的最佳時機。
聞思遠安靜地翻看眼前一份份文件,簽字。
張秘書在一旁朗聲讀著76號最新的報表和總結(jié),“……疑犯共計168名,其中有中共嫌疑的有74名,軍統(tǒng)嫌疑的有80名,其他不知名組織的有10名……”
聞思遠打斷他,“等等,現(xiàn)在關(guān)押的疑犯一共168名?”
張秘書看了眼報表,抬頭說道:“不是,這是上周的數(shù)據(jù)?!?p> “什么,上周的數(shù)據(jù)?”聞思遠內(nèi)心受到撼動,“一個星期就抓那么多人,上海真的有這么多嫌疑分子嗎?”
“這……”張秘書也答不上話來。
“不是我不相信76號的辦事能力,如果地下黨真的那么好抓的話,就不必在陸辭身上大費周章了對吧?”聞思遠把鋼筆帽擰上,如是說。
“是,您說得對?!?p> 聞思遠起身拿外套,“走吧,跟我去牢房看看。”
76號的牢房潮濕又陰冷,微弱的黃色燈光在走廊的天花板上搖曳著,恰如被關(guān)押的犯人一樣,生命之火會隨時熄滅。
“滴答”,一滴水滴從天花板上滴落,打落在聞思遠手中的報表上,浸出一朵水花。
聞思遠抬頭看了眼天花板,張秘書說:“前陣子下大雨,牢房年久失修,偶爾會漏水?!?p> 聞思遠將紙張抖了抖,繼續(xù)往前走。牢中的犯人聽到腳步聲,逐漸有人把臉湊到鐵欄桿,打量來客。
那是一個個血跡斑斑的軀體。
那是一張張死氣沉沉的臉。
或許吶喊過,反抗過,然而迎接他們的只有無休止的懲戒。
如今,他們仿佛放棄了生存的希望。
聞思遠指著一間牢房的老婦和小孩,說:“這是中共?”
他繼而轉(zhuǎn)身又指著另一間白胡須的老頭,說:“這是軍統(tǒng)?”
“還有這,這,這,這……”聞思遠徹底怒了,“行動處別的不行,湊數(shù)挺好啊!還總是說經(jīng)費不足,錢花在哪了?荒唐至極!”他把報表一撕,命令道:“給我嚴查!把每個疑犯的身份背景搞清楚交上來,混水摸魚的放了,省得礙我眼!”
“是!”
張秘書惶恐,趕忙把地上的碎片撿起,快馬加鞭跑下去布置任務。
沒多久,聞思遠要徹查行動經(jīng)費的事和放疑犯的事傳得沸沸揚揚,76號上下人心惶惶。
榻榻米式的包間里,聞思遠盤腿而坐,順手給對面的藤井三郎倒茶。聞思遠說:“日本有日本的茶文化,中國也有中國的茶文化。這次我讓這家料理店的老板放了中國的茶葉,師哥嘗嘗有何不同?!?p> 茶香四溢,藤井三郎先是端起茶碗聞了一下,爾后輕抿一口。茶香綻放在舌尖,十分甘甜,藤井三郎忍不住大口咕咚起來。末了他擦了下嘴角的茶漬,說:“不瞞你說,這是我第一次喝中國的茶,味道太棒了!”
聞思遠一邊給自己倒茶,一邊說:“中國人喝茶有很多講究,光是茶壺和茶碗也有它的特殊燒制過程。若是師哥感興趣,我改日講給你聽。”
藤井三郎拿起茶碗端詳上面的色澤,說道:“從喝茶的事情上看,很多中國人都想把東西做到完美。”見聞思遠笑而不語,他又問:“你呢,師弟?聽說你準備把牢中的犯人放走大半?能告訴我原因嗎?”
聞思遠淡然一笑,不急不躁地抿了口茶說:“我是為了上海的秩序著想。”
“哦?”
“76號每周都抓回一百多號人,扣上嫌疑人的帽子往牢房里送,看樣子數(shù)量指標是完成了,可結(jié)果卻大相徑庭。牢房的犯人我去看過了,不是老人孩子就是流浪漢,試問他們哪有能力敢和皇軍對著干呢?如果每個星期都打著抓捕可疑人員的旗號在上海大肆搜捕,勢必會引起人群暴動、聯(lián)手反抗。這樣的局面,師哥你也不想看到吧?”聞思遠依舊云淡風輕地說。
藤井三郎思索一番,意味深長地說:“果然我沒看錯人,76號交給你,我放心?!?p> “師哥過獎?!?p> 藤井三郎仰脖將茶碗的茶水喝完,說道:“師弟,跟我去送個人。”
對于藤井三郎的要求,聞思遠向來不會拒絕。他略一忖量,微笑著點點頭,“好?!?p> 車子一前一后勻速地行駛著,兩輛小轎車從鬧市慢慢開進郊區(qū)。兩邊的樹木不停掠過車窗,在聞思遠臉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影子。聞思遠抬眼看向內(nèi)后視鏡,鏡中副駕駛座的藤井三郎在閉目養(yǎng)神。突然讓他陪同送人,不知道藤井在打什么心思。
車子繼續(xù)行駛著,很快,拐進了一個幽暗的樹林。前頭的轎車率先停下,后頭的轎車緊跟停住。因為深秋的緣故,樹林光禿禿的,少數(shù)幾棵樹掛著幾片黃葉子,風一吹就簌簌地落下。
聞思遠下了車,摘下眼鏡,掏出一條手帕漫無目的擦著。藤井三郎一身戎裝,頂在地上的武士刀被他雙手交叉握緊,支撐身體。最后下車的人被推搡向前,他身穿長衫、背著灰色包袱。聞思遠見著他,眼里流露出一剎那的厭惡。
江向榮臉上的燙傷未痊愈,仍是一塊“大窟窿”。他見藤井三郎走進,連忙低頭恭維道:“今日回家,怎敢勞煩藤井中佐和聞主任相送?實在是江某人的福氣?!?p> 藤井三郎拍了拍他肩膀,笑著說:“回去吧,走過這條小道,你就安全了。你妻子正在家中等著你,說不定還有熱乎的飯菜。”
想到家中妻子,江向榮感到全身都暖和了。他鼻子一酸,淤青的嘴角輕揚,眼眶中溱出淚來,他再次朝藤井三郎鞠了一躬,轉(zhuǎn)頭向小徑走去。
藤井三郎看著江向榮的背影,笑容消失。他走向聞思遠,將武士刀扔給副官,爾后又從副官的背帶取下佩槍交到他手上。
聞思遠看著手上沉甸甸的槍有點發(fā)愣,“師哥這是……”
藤井三郎目光示意江向榮離開的方向,不置可否道:“開槍殺了他。”
聞思遠將眼鏡戴好,目視前方,雙手握槍不住地顫抖,“師、師哥,我沒殺過人。”
“別緊張,”藤井三郎抓過他緊緊握住槍的手,幫他拉動槍的保險栓,“你忘記開保險了。在76號做事怎么不會沾血呢?你要學會適應?!?p> 聞思遠瞄準江向榮方向,腦門的汗不止不住地往下流。他閉上眼,一狠心——
“砰——”終于,第一槍響了。
子彈打偏,江向榮警覺回頭,大驚失色。
“砰、砰、砰——”三槍齊發(fā)。
子彈仍舊打偏,江向榮開始逃跑。
“砰、砰、砰——”又是三槍。
子彈擊中了江向榮的腿部,江向榮驚呼跌倒后繼續(xù)爬起,帶著傷腿一瘸一拐地跑路。
聞思遠睜眼,欣喜地對藤井三郎說道:“師哥,我打中他了!”
“你槍法太差了?!碧倬缮锨拔兆÷勊歼h扣扳機的手,一個瞄準,輕輕一扣。
“砰——”槍響了,驚起樹林棲息的鳥兒,它們撲扇著翅膀飛去避難,消失得無影無蹤。江向榮應聲倒地,血染紅了他的長衫,他雙眼瞪大,死不瞑目,他事先絲毫沒料到76號會殺人滅口。他的包袱滾出老遠,散出大把的鈔票,連同一起散落的還有江向榮一家的合照。
聞思遠還在槍聲中不能回神,一名憲兵跑步前去江向榮那里踢了踢尸體,收拾好地下的東西,又快速跑回交差。
藤井三郎奪回聞思遠手里的槍,把那沓的鈔票塞進他手里,爾后玩味地看著江向榮一家的合照。隨后他掏出打火機,點燃照片一角,合照在火焰中逐漸變成灰燼,飄飄揚揚落在土地里。
聞思遠緩過來,接過藤井的打火機,把手中的鈔票點著,看著它同照片灰燼一起落在土地上,“死人的東西不能碰,師哥這是折煞我了。”
藤井三郎笑了笑,拍了拍手上的灰燼,看著聞思遠說:“槍是個好東西,師弟要多提高槍法了。”
聞思遠朝他一笑,打趣地說:“那76號今后的子彈恐怕不夠用了?!?p> 聞思遠知道,藤井的目的不在于殺一個江向榮,他是想知道自己的槍法和對武器的了解程度,才安排了這一出的試探。
他扶了扶滑落在鼻尖的金絲眼鏡,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隨藤井鉆入轎車。
不管怎么樣,今天這一關(guān)算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