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嫣隨在朱棣身側(cè),同他一道賞春觀景,談天說地。她使出渾身解術(shù)要將自己八面玲瓏,妍姿艷質(zhì)的印象留給他。她自是存了許多私心,若有朝一日她不得不以真實的身份面對他時,也好令他對自己心懷愛戀而不致過分苛責(zé)。呂嫣同呂姮一樣,但凡看上了什么,不論是物還是人,都要據(jù)為己有,哪怕不擇手段。
她對朱棣輕聲細語地道:“朱公子,我今日能來赴約著實不易,我的家教甚嚴(yán),若非今日是上巳節(jié),要到水邊行祓禊之禮,我便是決計出不得門的。今后,恐怕鮮有見面的時機了?!?p> 朱棣和顏悅色地道:“我理解,未出閣的姑娘怎能輕易與男子相會,你我都已非稚子蒙童,再不能同幼時那般兩小無嫌猜。妙弋,與我一同去弘覺寺還愿可好?我曾在佛前發(fā)愿,早日找尋到你,如今心愿達成,可見佛祖體察我的心意?!?p> 呂嫣柔順地點頭道:“能再見到你,也是我的心愿。我陪你去?!?p> 朱棣面露喜色,與她并肩向弘覺寺方向行去。抬眼看處,從寺門石階上走下行色匆匆的兩人,朱棣認出這其中一位戴著斗笠,穿著僧衣的正是弘覺寺住持宗陽禪師,另一位,拄著只鐵拐行走仍穩(wěn)健如飛的奇人,看起來竟如此眼熟。只見那二人下了階梯,便接過僧人牽來的馬,一人一騎朝寺院側(cè)后方的山道上疾奔而去。
是易扶風(fēng)!朱棣驀然憶起這個名字,幼時在濠州曾見過他,他不是正是妙弋的師父么。他頓時疑竇叢生,問道:“妙弋,剛才從寺門飛馬離開的人,你可看清楚了?”
呂嫣不以為意地道:“嗯,看清楚了,我還奇怪呢,一個拄了拐身有殘疾之人,卻可以行走自若,策馬如飛,實在不可思議?!?p> 朱棣聽罷,眼中現(xiàn)出陰鷙之色。見她移步道旁桃樹下正顧賞玩一枝桃花,他從懷中摸出荷囊,對她道:“你的荷囊掉了?!?p> 呂嫣走近接過荷囊,拿在手中反復(fù)看了看,撲哧笑出聲來,道:“這不是我遺落的,如此拙劣的繡工,我八歲上都比她繡的好了,真是可惜了這上好的冰絲料子。”
朱棣從她手中拿回荷囊,他竟然被欺騙了,還對她傾訴了許多深埋在心的話。朱棣怒極反笑,笑自己盲目輕信,愚昧之至。呂嫣不明所以,還以為是這荷囊上的繡工引他發(fā)笑,便掩口作陪笑狀。
朱棣止了笑,正欲開口質(zhì)問她為何相欺,身后傳來護衛(wèi)居放由遠及的聲音,“主上慢行,有急事稟報?!?p> 朱棣見他行色匆匆,似有大事發(fā)生,急問:“何事這般急如風(fēng)火?”
居放行至近前稟道:“山下廟會正有暴民作亂?!?p> 朱棣聽罷,道了聲:“走。”便與居放往山下急行。
呂嫣緊追兩步,問道:“朱公子,這便要離開嗎?”
朱棣回身看了她一眼,冷聲道:“我有急事要辦,你自行回家吧。”
呂嫣簡直不能置信,她自問并未行差踏錯一步,為何朱棣對她的態(tài)度突然間急轉(zhuǎn)直下,與先前的軟款溫存簡直判若兩人。她獨立在山道上氣惱地連連跺腳。
朱棣翻身上馬,對居放道:“城防營和都督府是否已經(jīng)出動?”
居放道:“屬下第一時間便派人去通報過,算算時辰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位。不過,屬下還得知一事,太子微服也在廟會上?!?p> 朱棣眉頭緊蹙,與居放揚鞭催馬而去。
廟會上,早已亂作一團,百姓爭相逃命,擁擠踩踏,崇岐與允恭護住太子,妙弋?dāng)v扶著寶碩公主一同退避進一間空無一人的酒館中。
寶碩驚恐萬分地道:“徐弋,我剛才看見有好幾個人拿著刀劍,他們,他們把暗中保護我的一個侍衛(wèi)殺了,他流了好多血......太可怕了?!?p> 妙弋將寶碩安頓在椅凳上,警覺地將酒館內(nèi)巡視一遍,又招呼允恭一起,關(guān)閉了所有門窗。這才返回寶碩身邊,對她道:“公主稍安,那些暴徒恐怕是沖著我們來的,否則不會先對侍衛(wèi)們下手。”
崇岐憂心地道:“徐弋,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就躲在此處嗎?暴徒會不會打進來?”
妙弋沉著地道:“大家都冷靜,現(xiàn)在外面事態(tài)已出,城防營必定已有所行動,我們暫且以退為進,以守為攻,相機行事?!?p> 她環(huán)顧店內(nèi),尋到護店所用長棍等物,分發(fā)給崇岐與允恭,囑咐他們道:“一旦有歹人闖入,全力保護殿下和公主安全?!?p> 寶碩看著徐弋一番沉穩(wěn)地交代布置,欣賞之情溢于言表。
不多時,果有兩個暴徒破窗飛身闖入,妙弋揮起長棍當(dāng)先與他們交手,她靈巧避過舞向自己的刀影,將一條長棍直打向兩人眉沖,腰眼,梁丘三處穴位,棍聲呼嘯,氣勢如虹,不出十個回合,兩人便倒地不起。妙弋撿起他們掉落在地的刀,扔給允恭一把,而后抬起手中利刃架在其中一個尚有知覺的歹人頸上,問:“誰派你們來的?你們有多少人?說出來饒你不死。”
那歹人冷眼看向太子,口中直呼:“殺太子!大明必亡!”接著從舌下卷出一粒丸藥,咬破吞下,立時毒發(fā)斃命。
眾人眼見他竟服毒自絕,驚駭之余,更覺此番遇刺非同小可。
與此同時,酒館正門洞開,十?dāng)?shù)個頭裹藍巾的暴徒舞刀沖殺過來,妙弋與允恭抬起一張飯桌直摜過去,趁暴徒抬手遮架的空當(dāng),舉刀而起,揮殺一片。
崇岐手持長棍掩護著太子和寶碩退至窗邊,他伸頭看向窗外,見街上的百姓都已散盡,目之所及處一片狼藉,他對太子道:“殿下,我扶你翻窗出去,徐弋他們暫時能頂?shù)米?。?p> 三人陸續(xù)跳窗而出,崇岐開路領(lǐng)著太子和寶碩朝駐兵的城防營方向急急行去,哪知未行出多遠,頭裹藍巾的暴徒不知從何處又一窩蜂地圍堵過來,崇岐壯著膽大喝一聲,高舉了長棍沖殺過去,寶碩雖有些功夫,可自小養(yǎng)在深宮,哪里經(jīng)歷過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場面,她急亂之間,撿起地上的空筐,酒罐類雜物一通亂砸亂丟,太子更是從未習(xí)學(xué)過武藝,他強作鎮(zhèn)定,沖暴徒喝道:“你們究竟是何人,敢在天子腳下行兇滋事,難道不怕掉腦袋嗎!”
為首的暴徒冷冷笑道:“你就是太子朱標(biāo)?哼,蒼天有眼,終于能讓我手刃大明儲君?!闭f罷舉刀趕殺而至。
說時遲那時快,妙弋施展輕功,飛檐走壁而來,危急關(guān)頭,她凌空躍下,踩著一眾暴徒的肩膀來到太子身前,拼力將刀擋架,霎時,電光迸濺,兩方刀刃上皆砍出豁口來。太子見徐弋殺到,松下一口氣,他隨即抽身去護寶碩。
暴徒見行刺遭遇阻撓,怒不可遏,與妙弋兩廂纏斗起來,就在她漸覺寡不敵眾之時,竟從天而降兩位高手相助,一位是手持雙環(huán)刀的僧人,另一位拄著鐵拐揮鞭如劍,正是妙弋的師父易扶風(fēng)。妙弋心下大喜過望,更添勇毅,瞬息搠倒兩個暴徒。易扶風(fēng)也看見了妙弋,與她相視而笑,師徒并肩,愈戰(zhàn)愈勇。
戰(zhàn)退幾個暴徒后,易扶風(fēng)對妙弋道:“乖徒兒,你掩護太子到安全的地方去,這里交給為師和你宗陽師叔?!?p> 妙弋點頭,回身去尋太子。此時,宗陽也已將圍攻崇岐的暴徒砍于刀下,崇岐得以脫身,與妙弋一同撤離。一行人來到一個三岔口,迎面又有數(shù)名藍巾暴徒?jīng)_他們殺來,妙弋對崇岐道:“他們?nèi)瞬欢嗔耍覀兎珠_走,各個擊破。稍后在城防營會合?!?p> 崇岐自知武功不如妙弋,便道:“你保護太子,寶碩公主交給我?!?p> 他們分作兩路散去,太子被妙弋拉著手臂一路奔跑,她回頭見暴徒尚未追來,便慢下腳步,不期瞥見路旁兩幢房屋之間有一臂多寬的縫隙,心中有了計較。她將疲累不堪的太子帶到那兩墻之隔處,兩人一前一后躲了進去,再順手將近旁一輛被遺棄的木推車移到出口處,堪堪將出口遮擋住。
妙弋屏息凝神,側(cè)身倚靠在墻壁上,全神貫注觀察著街上的動靜。太子則靠在妙弋斜對面的壁上,稍稍舒緩了精神。他盯著出口看了一會兒,目光又落在徐弋身上,在這逼仄的夾道中,近在咫尺的距離,太子恍然發(fā)現(xiàn)他耳垂上的耳洞,再看向他細膩白皙的脖頸,確是沒有喉結(jié),他徹底懵了,徐弋竟是女兒身!
藍巾暴徒追蹤至此,發(fā)現(xiàn)無跡可尋,便相互耳語幾句,散開來逐門逐戶地細查,眼見其中一人就要行至夾道口,他正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木推車之時,妙弋抬腿奮力將推車踹向來人,在向外沖殺前她側(cè)首叮囑太子道:“殿下躲好,萬不可出來?!?p> 太子見徐弋為了保護他,毫不猶豫地提刀沖出夾道,那股舍身保駕的氣度,臨危不懼的風(fēng)骨,深深印刻在他心中。她是個女子,本該被人保護,被人疼惜,卻為救他,將自己置身于險惡的境地,太子說不清內(nèi)心究竟是感動多一些還是責(zé)怪多一些。
最后一個藍巾暴徒終于倒在妙弋刀下,刀尖上沾染的鮮血順著刀刃滴滴淌落在地。忽聞齊整的靴履聲傳過,接著有大批軍隊開來,瞬間阻滯了整條街道。為首的軍官打馬上前,問道:“吾乃城防營總兵,你可知太子殿下現(xiàn)在何處?”
妙弋抬眼看了看那總兵,道:“大人來得真是及時。太子殿下在此,還不下馬跪迎!”
總兵聽了,左右觀望一陣,道:“本官為何不曾看見?你再誆騙本官,當(dāng)心將你視作暴徒擒拿?!?p> “我看誰敢!”太子高聲說著,從夾道中閃出身來。妙弋當(dāng)即迎上,護衛(wèi)在側(cè)。
那總兵一見,立時滾鞍下馬,率眾跪拜,山呼千歲??偙殿^道:“幸見太子殿下無恙,罪臣城防營總兵李略,救駕來遲,合該死罪?!?p> 太子道:“城防營守備京畿治安,為何會在上巳節(jié)廟會混入頭扎藍巾的暴徒,引得市井動亂,百姓驚懼,此其一。事發(fā)后,你等救駕不力,姍姍來遲,是要雨后送傘?此其二。我的護衛(wèi)奮勇保駕,九死一生,你卻要將他視作暴徒擒拿,此其三。李略,你這個總兵,是當(dāng)膩了吧?!?p> 李略磕頭如搗蒜,回道:“太子殿下恕罪,罪臣李略愿戴罪立功,全力緝捕剩余藍巾暴徒,追查暴徒的身份及同黨,給殿下一個滿意的交代?!?p> 太子道:“記住你說的話,三日之內(nèi),到東宮向我復(fù)命。還有,方才有一位高僧和一位拄著鐵拐的老英雄合力救駕,神勇非常,你找到他們,我要重重嘉獎?!?p> 李略再拜領(lǐng)命。
這時,都督府僉事率兵護衛(wèi)著寶碩公主,崇岐與允恭跟隨在側(cè),一行人從另一方逶迤而來與太子會合。寶碩公主驚魂未定,她一見到太子,便紅了眼眶,上前挽住兄長的手臂連聲問道:“哥哥,你怎么樣?可受傷了?”
太子搖著頭,將寶碩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呢?可有何磕磕絆絆的傷?”
寶碩吸吸鼻子,道:“我還好,”又看向妙弋,道:“徐弋,剛才在三岔口分別的時候,我真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和哥哥了?!?p> 太子看著天真無邪的寶碩,又看了眼女扮男裝的徐弋,心中不免憂慮起來。
遠處有嘈雜之聲傳來,不多時,燕王朱棣率府兵將生擒的藍巾暴徒五花大綁著帶到太子面前。朱棣向太子拱揖道:“太子哥受驚了,臣弟突聞鬧市有暴徒行兇,便帶了府兵趕來禁暴正亂,聞?wù)f太子哥正微服私行于此地,十分擔(dān)憂?!?p> 太子笑了笑道:“方才的確身陷險境,好在已經(jīng)化險為夷。有勞四弟了?!?p> 寶碩見到那五花大綁的暴徒,心有余悸地對朱棣道:“四哥,就是他,頭上裹著藍巾的魔鬼,殺了我的侍衛(wèi),還想要我的命。四哥,你快替我殺了他。”
朱棣道:“他還不能死,這可是唯一的活口。寶碩,你一個女兒家,跑到這兒來添什么亂?”
寶碩沖他吐了吐舌頭,道:“四哥,今日可是上巳節(jié),也叫女兒節(jié),滿應(yīng)天城的女孩子都出門踏青了,我自然也不能辜負這大好春光?!苯又由砗蠖懔硕?,避開了四哥的詰問。
朱棣目光掠過太子身后,正望見妙弋,見她與太子站在一處,他并不覺奇怪,這正與他先前的猜測不謀而合。只是再見她時,他不由心中一動,想起自己戴著鬼皮面具與她第一次相遇,在明月樓一場邂逅,衣衫不整地同赴寒潭,在竹里館的榻上為她暖身,竟還在夢中與她相見,思及此,他不覺又朝她看去。
妙弋乍一見到朱棣,卻只覺冤家路窄。她心存僥幸地思量著,朱棣只見過她扮作明月嬌時的樣貌,如今自己作了男子打扮,諒他沒那么容易分辨察覺。
回避了他的目光,妙弋瞥見那個被捆縛著的暴徒將唇舌一動,她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高聲提示道:“他口中有毒藥,快阻止他自裁。”
朱棣霎時間已明了,伸手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又一掌擊在他背后,暴徒身體前傾,倏忽間將口內(nèi)藥丸吐在地上。妙弋松了口氣,看了朱棣一眼,好在他的反應(yīng)和行動同樣迅速,否則將失掉這唯一的活口了。
太子上巳節(jié)遇刺之事已驚動了帝后,御前太監(jiān)親至傳旨,請他回宮敘話。
妙弋趁亂同允恭知會了一聲,悄然離開。她自是要趕去石首山閱文書院,她的師父必定早已抵達那方。果不其然,妙弋還未踏進鏡海先生的草堂,便已聽到師父與師伯師叔把酒暢談之音。她走進堂內(nèi),端然向三位尊長一一行禮,易扶風(fēng)朗聲笑道:“丫頭來得不算慢,齋菜還是熱的,素酒也尚溫。來,坐到師父身邊來。”
妙弋歡快走到圓桌旁,在師父身邊的空椅上坐下,她笑問:“師父,您老人家何時來的應(yīng)天,又如何知道太子遇險,與宗陽師叔一道神兵天降,使我絕渡逢舟的?”
易扶風(fēng)笑道:“我就知道你一來便有這許多問題,讓為師慢慢道與你知。你宗陽師叔的徒子徒孫得到情報,上巳節(jié)陳友諒的余孽要在京師制造事端,意圖不軌。只是我們得到確切消息時為時已晚,來不及知照城防營,便先趕去勤王救駕,豈知竟遇見了你?!?p> 妙弋道:“原來是陳友諒的余孽,過去這么多年,他們竟仍不死心。師父,我七歲那年遭遇山匪,聽您說他們也是陳友諒的殘部。”
易扶風(fēng)頷首道:“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說這些余孽成不了氣候,但總在老虎嘴邊捋須子,很是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