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轆轆而行,桐柔卻是如坐針氈。
入宮?莫說入宮,便是在近處望一望她都不曾有過。
她記得沿著秦淮河向東,過了熱鬧的北市街,就是一處衙署。那里店鋪稀少,有一塊文武官員下馬石碑。她和姐姐也只到那里去過一次,遠遠可以隱約瞧見皇宮金碧輝煌的殿宇。
眼下自己坐在馬車里,而這馬車正往那金碧輝煌的宮宇里走去。桐柔心中萬分不安,但面前端坐的那個女官,神情冷肅透著微微的不耐,自上了馬車就沒有出聲過。
“大……大人……”桐柔不知該如何稱呼,忐忑地絞著衣角。
那女官這才抬眼望向她,眼中沒有一絲溫度。
一旁角落里的一位宮女這才出聲,“這位是宮中尚儀女史陳大人,敬稱女君子?!?p> 桐柔向那宮女投去感激的一笑,這才又向著女史大人小心道:“女君子,不知何故送我……送我入宮?”
陳女史面色清冷,“入宮首要的一條規(guī)矩,不該說話的時候,不要說??梢哉f話的時候,也盡量不說?!?p> 桐柔的嘴巴張了張,只得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在沒有搞清楚自己為何會被帶入宮里之前,她不能透露爹爹和姐姐的事。
馬車走了很久,久到桐柔開始打起了瞌睡。等到馬車停下,她幾乎一頭栽進對面陳女史的懷里。
下得車來,但見宮苑連綿殿閣重重,琉璃金瓦飛閣流丹。平素只在書卷上讀到如此恢弘綺麗的詞句,如今身在其間親眼所見,才知不過書出風采一二而已,實是令她震撼到一時失語。
隨著陳女史一路前行,走到腿腳發(fā)軟才入了一處宮苑。苑內(nèi)一處小亭,內(nèi)有一女子端坐似在品茶。
陳女史上前行禮,“長公主,奉旨封桐柔姑娘為尚宮局司記女史,為長公主伴讀。今日剛?cè)雽m,并未經(jīng)尚儀局的教習……”
桐柔不敢抬頭,只聽見一個好聽的聲音道:“無妨,辛苦女君子,退下吧?!?p> 陳女史再不多言,行禮后領著宮女匆匆離去,只留下桐柔一人。
“抬起頭來?!蹦呛寐牭穆曇粲值馈?p> 桐柔依言抬頭,面前的女子與自己年歲相當,但衣飾華貴舉止嫻雅,一雙妙目正看住自己。
“你可知,何為伴讀?”長公主問道。
桐柔一急,“不……不知……”
自己能進女堂念書,已是爹爹和姐姐省吃儉用換來的,伴讀?讀書還有伴著讀書一說?不曉得要不要銀子……
“大膽!身為司記女史,竟不知伴讀為何?”一旁有宮女出聲斥道。
桐柔一個哆嗦,再要出聲,已被長公主接過話去,“行了,你們也都下去,你留下?!彼┤帷?p> 一旁的宮女魚貫而出,一時只余了她二人在那小亭中。
桐柔正忐忑地琢磨如何應付眼前這位長公主,豈料她竟忽然大步走到自己面前,將自己的手執(zhí)了,“伴讀啊,讀是其次的,伴才是緊要的?!遍L公主笑瞇瞇道,哪里還有半分方才端莊矜持。
桐柔一呆,“啊……這……”
“私下里,你叫我南平就行了?!遍L公主將她拉著就往外走去,“走走走,悶了半日了,陪我去釣魚……”
桐柔有些猶豫,“不用讀書么?”
“乾坤朗日皆是學問,何必拘泥于書卷……”南平腳下反而加快,拖著她直往外跑去……
樹蔭下,桐柔望著興致勃勃專心釣魚的南平長公主,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何那日在湖邊遇見了那個公子,還有兇巴巴的幾個人,自己先是被關在獄中,緊接著又被送進宮里。如今竟成了長公主身邊的伴讀。
長公主,應該是當今圣上的妹妹,南平郡主又是圣上最小的那個妹妹。曾聽女先生提過,這南平公主機敏聰慧,圣上只有兩個幼子,于是對她尤其寵愛……
思及此處,桐柔覺得眼前的這位長公主看起來性子很好,或許可以請她幫忙讓自己早日出宮……
“怎么沒有上鉤的?!”南平一聲喊,將桐柔的心思拉了回來。
桐柔過去一瞧,魚鉤上只一團粳米搖搖欲墜,她蹲在河邊挖了幾條蚓蟲穿在勾上,“試試這個?!?p> 很快魚就上了鉤,南平歡天喜地將那魚甩上岸來,力氣用得有些過猛,那魚兒甩著尾巴,直飛入身后遠處的樹叢里。
一旁的宮女忙著替長公主擦著一頭一臉的水,南平叫著:“桐桐幫我去把魚撿回來……”
桐柔拎著裙子鉆入樹林里,聽見魚兒在地上跳躍的動靜,循聲而去。
樹的后面坐著一個人,背對著她,正低頭望著他的腳下兀自掙扎的魚兒。
桐柔猶豫了一瞬,輕聲道:“這魚是長公主方才釣上來,可否還給……”
那人似乎這才覺察到有人在身后,轉(zhuǎn)過身來。
桐柔看清了那人樣貌,不覺愣住,“是你?”
那日林中,為月光所覆,溫潤如玉的公子。
他站起身,身子有些搖晃,面上迷茫之色,似乎并未認出她來。目光也未在她的面龐停留,直落入她身后的林子里。
她這才聞到濃重的酒氣。
“我不信他會這么做……”他似乎在對她說話,又似乎是在自語,“他為何要這么做……”
桐柔回頭瞅了瞅,并無旁人,復又轉(zhuǎn)向他,“公……公子,為何會在這里?”
朱允炆這才將目光落到實處,看著面前的小宮女,猶疑了一瞬方回過神。未及出聲,她自袖間摸出一塊白帕,遞給他。
“公子,這帕子我已洗干凈,多謝公子那日出手相助。”她仰面望著他,浮霞爛漫的顏色。
他伸手接過,幾乎立刻認出,這帕子原是四叔朱棣的。
彼時自己應背不出書來被罰跪在東宮殿外,內(nèi)心羞愧偷偷啜泣。四叔恰巧入來,也不多說,只遞過這方帕子于他……
四叔與其余的叔叔都不同,這也是為何,當時齊泰要求削蕃首削燕王時,他卻無法決斷。并不單單因為燕王手握重兵鎮(zhèn)守北疆,也不是因為他戰(zhàn)功赫赫并無過失……
從前他二人還不是如今這般模樣,而是如尋常叔侄一般,親近、無間……
“不一樣了……都不一樣了……”朱允炆喃喃,身子又晃了晃。
桐柔有些錯愕,這帕子她一直小心隨身帶著,并無不同。
“是我拿錯了么……”她伸手欲取過再看,不料他竟伸手將她一把攬在懷中。
“錯了……是我錯了么……”他在她耳邊低語,語調(diào)張皇無助。
桐柔大驚之下就欲掙脫,聽見他如此語氣,不覺心中一軟,竟忘了掙扎,“不不……公子無錯,是我錯了……”
朱允炆此時方覺溫香軟玉在懷,輕言細語于耳畔,心中一時激蕩,不由湊近她的面龐……
猛聽見不遠處傳來呼喚之聲,“桐女史?女史在何處?長公主尋你回去……”
他急忙松手,很快消失在樹叢之后,留下一臉懵懂的桐柔仍在原處。
待那人走遠,桐柔才回過味來,方才,方才他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