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回 開夜宴芳官睡寶榻 行酒令黛玉為芙蓉

　　晚上寶玉與襲人商議：“晚間喝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說給她們備辦去?！?p>　　襲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宮，碧痕，小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銀子，她們有假的不算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了柳嫂子，預(yù)備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兒說了，已經(jīng)抬了一壇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人單替你過生日?！?p>　　寶玉聽了，忙說：“她們是哪里的錢，不該叫她們出才是?！?p>　　晴雯道：“她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本來就是各人的心。那怕她偷的呢，只管領(lǐng)她們的情就是。”

　　寶玉聽了，笑說：“你說的是?！?p>　　襲人見寶玉和晴雯這樣子，反而很是投契，便心酸酸的，忍不住笑道：“你一天不挨她兩句硬話懟你，你再過不去?！?p>　　晴雯心理明白，便笑道：“你如今也學(xué)壞了，專會挑撥人?！闭f著，大家都笑了。

　　寶玉說：“關(guān)院門去吧。”

　　襲人笑道：“怪不得人說你是`無事忙'，這會子關(guān)了門，人倒疑惑，索性再等一等。”

　　寶玉點(diǎn)頭，便說：“我出去走走，四兒舀水去，小燕一個跟我來吧?！闭f著，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

　　小燕道：“我才告訴了柳嫂子，她倒喜歡的很。只是五兒那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家去又氣病了，哪里來得。只等好了吧?！?p>　　寶玉聽了，又開始犯二，控制不住后悔長嘆，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

　　小燕道：“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了不曾。”

　　寶玉道：“我卻沒告訴過她，也吧，等我告訴她就是了。”說完，復(fù)走進(jìn)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jìn)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媳婦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

　　晴雯悄笑道：“她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好關(guān)門了。”

　　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媳婦看了不少。林之孝媳婦吩咐：“別耍錢喝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被我知道，可有你們好看的！”

　　眾人都笑說：“哪里有那樣大膽子的人?！?p>　　那林之孝媳婦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這里晴雯等忙令關(guān)了門，進(jìn)來一面擺上酒果。

　　襲人道：“不用圍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方便?！闭f著，大家果然抬來。麝月和四兒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yùn)了來。兩個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

　　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p>　　眾人笑道：“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p>　　寶玉笑道：“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了?！?p>　　眾人聽了，都說：“都聽你的。”

　　于是先不上坐，且忙著卸妝寬衣。一時將正裝卸去，身上都是長裙缺襖。寶玉只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袷褲，散著褲腳，倚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劃拳。當(dāng)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三色緞子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頭頂，結(jié)一根鵝卵粗細(xì)的總辮，拖在腦后。右耳眼內(nèi)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更顯得美麗妖嬈。

　　眾人笑說：“她兩個倒象是雙生的弟兄兩個。”

　　襲人等一一的斟了酒來，說：“且等等再劃拳，雖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們一口作罷?！庇谑且u人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tuán)圓坐定。

　　小燕、四兒兩個小丫鬟便在炕沿坐不下。便端了兩張椅子，近炕放下。那四十個碟子，都是一色白粉定窯的，不過只有小茶碟大，里面裝著各種各樣的酒饌果菜。

　　寶玉便說：“咱們也該行個令才好。不要那些文的?！?p>　　麝月笑道：“拿骰子咱們搶紅吧?！?p>　　寶玉道：“沒趣，不好玩，咱們占花名兒好?！?p>　　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這個玩意兒。”

　　襲人道：“這個玩意雖好，人少了沒趣。”

　　小燕笑道：“依我說，咱們悄悄的把寶姑娘林姑娘請了來玩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

　　襲人道：“又開門喝戶的鬧，要是遇見巡夜的問呢？”

　　寶玉這個紈绔畢竟有點(diǎn)小聰明，想了想，說道：“怕什么，咱們管家的惜春三姑娘也喝酒，再請她一聲才好。還有琴姑娘?！卑严Т豪滤?，大家相安無事，估計(jì)也不會有人來說什么了。至于壞了規(guī)矩，樹立榜樣這些想法，在賈寶玉的眼里屁都不是，哪里有開心快活來得重要，何況是和一群小美女一群開心快活，哪怕是要砍頭，估計(jì)他也顧不得許多了。

　　小燕、四兒二人忙令開了門，分頭去請。晴雯、麝月、襲人三人又說：“她兩個去請，只怕寶釵、黛玉兩姑娘未必肯來，須得我們請去，死活拉她來?！庇谑且u人、晴雯忙又令老婆子打個燈籠，二人又去。

　　黛玉剛練完功，想要睡覺，晴雯便跑過來請喝酒去。這個鬼地方，連個KTV、酒吧沒有一個，晚上一直都是無事可做。林黛玉來了那么久也有點(diǎn)悶了，也剛好見識一下這些古代王孫公子的夜生活。便跟過來。

　　探春不好不給寶玉面子，但是又想：“不請李紈，要是被她知道了倒不好。”便令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后都到了怡紅院中。襲人又死活拉了香菱來?？簧嫌植⒘艘粡堊雷?，方坐開了。

　　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來坐?！庇帜脗€靠背墊著些。襲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

　　黛玉卻離桌遠(yuǎn)遠(yuǎn)的靠著。無聊逗寶釵、李紈、探春等道：“你們?nèi)杖照f人夜聚飲博，今兒我們自己也如此，往后怎么說人?！?p>　　李紈笑道：“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jié)間如此，并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說著，晴雯拿了一個竹雕的簽筒來，里面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dāng)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nèi)，搖了一搖，揭開一看，里面是五點(diǎn)，數(shù)至寶釵。

　　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么來?！闭f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抽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北娙丝戳?，都笑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說著，大家共賀了一杯。林黛玉心想：“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嗯，就她那個豐滿的身材，確實(shí)也就只有跟楊賢德妃一樣的牡丹花最適合她了。

　　寶釵喝過酒，便笑說：“芳官唱一支我們聽吧?！?p>　　芳官道：“既這樣，大家喝了低酒我便唱?！庇谑谴蠹液染?。

　　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fēng)光好?！?p>　　眾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p>　　芳官只得細(xì)細(xì)的唱了一支《賞花時》來應(yīng)景。

　　接下來，寶釵又?jǐn)S了一個十六點(diǎn)，數(shù)到探春。

　　探春笑道：“我還不知得個什么呢?！鄙焓殖榱艘桓鰜?，自己一瞧，便丟在地下，紅了臉，笑道：“這東西不好，不該行這令。這本來就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話在上頭?！?p>　　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p>　　眾人笑道：“我說是什么呢。這簽本來就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并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闭f著，大家來敬。探春哪里肯飲，卻被史湘云、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qiáng)死強(qiáng)活灌了下去。這里的林妹妹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林妹妹了，一看這個嚇了一跳，印象中惜春不是嫁得不好嗎？怎么又冒出一個必得貴婿出來，難道自己記錯了？嗯，有可能！

　　探春接著擲了個十九點(diǎn)出來，便該李氏抽。李氏搖了一搖，抽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勞什子竟有些意思?！?p>　　眾人瞧那簽上，畫著一枝老梅，是寫著“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

　　竹籬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p>　　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吧。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說著，便喝酒，將骰過給黛玉。

　　林黛玉本來正要感嘆這李紈的命運(yùn)，不過她自己已經(jīng)認(rèn)命了吧。不想輪到她了，拿起骰子一擲，是個十八點(diǎn)，便該湘云抽。湘云笑著，擼起袖子伸手抽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那面詩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

　　林黛玉忍不住打趣她，笑道：“`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

　　眾人便知她打趣白日間史湘云的事，都笑了。史湘云笑指那自行船給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家去吧，別多話了。”眾人都笑了。

　　史湘云的簽注云：“既云`香夢沉酣'，抽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p>　　史湘云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

　　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給芳官，端起來便一揚(yáng)脖。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nèi)了。

　　湘云便綽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diǎn)，數(shù)去該麝月。麝月便抽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這面上一枝荼花，題著“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開到荼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摈暝聠栐趺粗v，寶玉愁眉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闭f著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dāng)?shù)。

　　麝月一擲個十九點(diǎn)，該香菱。香菱便抽了一根并蒂花，題著“聯(lián)春繞瑞”，那面寫著一句詩，道是：連理枝頭花正開。注云：“共賀抽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

　　香菱便又?jǐn)S了個六點(diǎn)，該黛玉抽。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么好的被我抽著方好?！币幻嫔焓秩×艘桓?，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fēng)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fēng)當(dāng)自強(qiáng)。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p>　　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她，別人不配作芙蓉?！?p>　　林黛玉于是飲了酒，心里想，這個芙蓉應(yīng)該是蓮花，這個當(dāng)自強(qiáng)我喜歡，符合我的處境，也符合我的心境，自己正要靠自己在這么一個地方打出一片天地來。林黛玉接下來便擲了個二十點(diǎn)，該著襲人。

　　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來，確實(shí)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面舊詩寫著道是：桃紅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p>　　眾人笑道：“這一回?zé)狒[有趣?！?p>　　大家算來，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她同庚，黛玉與她同辰，只無同姓者。

　　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她一鐘?！庇谑谴蠹艺辶司?。

　　黛玉向探春笑道：“命中該著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p>　　探春笑道：“你分明是拿我開心，大嫂子順手給她一下子。”

　　李紈也逗她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說的眾人都笑了。后來到了二更，黛玉、寶釵等人散去。寶玉令襲人關(guān)了門，大家復(fù)又行起令來，直到大家都喝醉了，糊里糊涂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亮，襲人睜眼一看，只見天色晶明，忙說：“是不是起晚了？”要是林之孝媳婦來查，這事情就不好玩了。襲人幾年苦心經(jīng)營的形象也就毀于一旦了。襲人向?qū)γ娲采锨屏艘磺?，只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她。

　　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起晚了沒有？！”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fā)怔揉眼睛。

　　襲人心里不爽，說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p>　　芳官聽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寶玉同榻，心里不知想什么，也不害臊，忙笑的下地來，說：“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

　　寶玉這個紈绔，知道襲人有意見了，趕緊岔開話題，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說著，丫頭進(jìn)來伺候梳洗。

　　寶玉笑道：“昨天有擾，今兒晚上我還席?！?p>　　襲人笑道：“今兒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p>　　寶玉道：“怕什么，不過才兩次作罷。咱們也算是會喝酒了，那一壇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沒了。”

　　襲人笑道：“原要這樣才有趣。必至興盡了，反無后味了，昨天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也忘了，我記得她還唱了一個。”

　　四兒笑道：“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

　　眾人聽了，俱紅了臉，用兩手握著笑個不住。

　　剛好平兒笑笑嘻嘻地走來，說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兒我還東，少一個也使不得?！北娙嗣ψ屪炔琛?p>　　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沒她。”

　　平兒忙問：“你們夜里做什么來？”

　　襲人便說：“告訴不得你。昨天夜里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眾人玩也不及昨天這一玩。一壇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個吃的把臊都丟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一個盹兒。”

　　平兒便知道她說什么，打趣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還說著給我聽，氣我。”

　　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來請你的，等著吧?！?p>　　平兒抓住晴雯的話，又好打趣她，便笑問道：“他是誰，誰是他？”

　　晴雯聽了知道一不小心說漏了跟寶玉的情意，趕著笑打平兒，說著：“偏你這耳朵尖，聽得真?！?p>　　平兒趕緊找理由跑了，笑道：“這會子有事不和你說，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發(fā)人來請，一個不到，我是打上門來的?！睂氂竦让α?，她已經(jīng)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