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回 鳳姐查清悔婚事 張華狀告榮國府

　　鳳姐又設(shè)法將尤氏原來的丫頭（賈珍、賈璉的人）一概退出，又將自己的一個丫頭送她使喚。暗暗吩咐園中媳婦婆子們：“牢牢看緊了她，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們算帳。”自己又去暗中行事。那些不知道她暗中勾當(dāng)?shù)娜硕及蛋导{悶的說：“她怎么樣這樣賢惠起來了？”當(dāng)然，也有明白看透之人，其中林黛玉、薛寶釵、賈惜春對這個事情是看得清楚的。但是畢竟是賈璉自己家的事情，這個賈璉幾人在國孝家孝兩重?zé)嵝⒅懈闪诉@樣的污遭事，一但捅破，便是抄家都是有可能的，大家對尤二姐這種又貪、又笨、又輕信的女人也沒有多少同情心，自然就裝聾作啞，不去管他們這檔子事了。

　　那被蒙在鼓里的尤二姐得進(jìn)了大觀園，見園中姊妹都看起來很好相處，也安心樂業(yè)的自為終于熬出頭了。誰知三日之后，那鳳姐安排的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喚起來。尤二姐便說：“沒了頭油了，你去回聲大奶奶拿些來?！?p>　　這善姐雖然叫做善姐，實際卻不是什么善茬，本來就是王熙鳳特意安排來搞事情的，便道：“二奶奶，你怎么這么沒眼色。我們奶奶天天照顧了老太太，又要照顧這邊太太那邊太太。園里妯娌姊妹，上下幾百男女，天天起來，都等她的話。一日大事少說也有一二十件，小事還有三五十件。哪能為這點子小事去麻煩她。我勸你忍耐著些兒吧。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這是她亙古少有一個賢良人才這樣待你，若差些兒的人，聽見了這話，宣揚(yáng)起來，把你丟在外，死不死，生不生，你又敢怎樣呢！”一席話，說的尤氏垂了頭，只能夠?qū)⒕托┳髁T。那善姐漸漸連飯也不愿意端來給她吃，有時有錯過飯點，并且所拿來之物，都是剩的。尤二姐說過兩次，她反先數(shù)落起來。

　　尤二姐又怕人笑她不安分，只能夠忍著。隔上五日八日見鳳姐一面，那鳳姐裝作和容悅色，滿嘴里姐姐不離口。又說：“倘有下人不到之處，你降不住她們，只管告訴我，我打她們?！庇至R丫頭媳婦說：“我深知你們，軟的欺，硬的怕，背開我的眼，還怕誰。要是二奶奶告訴我一個不字，我要你們的命。尤氏見她這樣的好心，想：“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若告了，她們受了委屈，反叫人說我不賢良。”因此反替她們遮掩。

　　鳳姐一面使旺兒在外打聽細(xì)事，把這尤二姐之事查個一清二楚。她原來已有了婆家，女婿現(xiàn)在才十九歲，叫張華，成日在外嫖賭，不理生業(yè)，家私花盡，父親攆他出來，現(xiàn)在躲在賭場里。父親得了尤婆十兩銀子退了親的，張華尚不知道。鳳姐便封了二十兩銀子給旺兒，悄悄令她將張華勾來養(yǎng)活，著她寫一張狀子，只管往有司衙門中告去，就告璉二爺“國孝、家孝之中，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qiáng)逼退親，停妻再娶?！薄?p>　　這張華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兒回了鳳姐，鳳姐氣的罵：“癩皮狗扶不上墻，你細(xì)細(xì)的說給她，便告我們家謀反也沒事的。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若告大了，我這里自然能夠平息的?！蓖鷥旱昧?，只得細(xì)說給張華。

　　鳳姐又吩咐旺兒：“她若告了你，你就和她對詞去?！比绱巳绱?，這樣這樣，然后說：“我自有道理?！?p>　　旺兒聽了有鳳姐做主，便又令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說：“你只告我調(diào)唆二爺做的?！睆埲A便得了主意，和旺兒商議定了，寫了一紙狀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喊了冤。

　　察院坐堂看到狀紙，是告賈璉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兒一人，只得遣人去賈府傳旺兒來對詞。青衣不快不敢擅入國公府，只令人帶信。那旺兒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這條街上等候。他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動眾位前來，必是兄弟我的事犯了。不用客氣，快來套上吧?！北娗嘁虏桓?，只說：“你老過去吧，別鬧了?！?p>　　旺兒來到堂前跪下，察院令將狀子給他看。旺兒裝模做樣看了一遍，磕頭說道：“這事小的盡知，小的主人實有此事。但這張華一直和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內(nèi)。其中還有別人，求老爺再問?！?p>　　張華磕頭說：“雖還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的下人?！?p>　　旺兒故意急的說：“你這糊涂東西，還不快說出來！這是朝廷公堂之上，憑是主子，也要說出來?！睆埲A便說出賈蓉來。察院聽了無法，只得去傳賈蓉。

　　鳳姐又差了慶兒暗中打聽，告了起來，便忙將王信叫來，告訴他此事，令他托察院只虛張聲勢警嚇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銀子給他去打點。晚上王信到了察院家中，做了打點。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贓銀。次日回堂，只說張華無賴，因為拖欠了賈府銀兩，枉捏虛詞，誣賴良人。都察院又一直和王子騰交好，況是賈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傳賈蓉對詞。

　　當(dāng)時賈蓉等正忙著賈珍交辦之事，忽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告你如此如此，這樣這樣，趕快想辦法。賈蓉慌了，忙來回賈珍。

　　賈珍說：“我本來防著王熙鳳，想過她會鬧事，想不到她敢鬧得這么大！”即刻封了二百銀子著人去打點督察院，又令家人去對詞。

　　正商議之間，人報：“榮國府府璉二奶奶來了?！辟Z珍聽王熙鳳殺上門來了，知道事情不妙，吃了一驚，忙要同賈蓉藏躲。

　　不想鳳姐已經(jīng)進(jìn)來了，冷笑道說：“好大哥哥，你看你帶著兄弟們干的好事！”賈蓉忙出去請安，鳳姐拉了他就進(jìn)屋里來。賈珍一看，形勢更加不妙，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先保住自己要緊，讓兒子頂缸，連忙賠笑說：“蓉兒好生伺候，吩咐下人殺牲口備飯?！辈蝗?，忙令備馬，一溜煙躲往別處去了。賈蓉一看，差點被氣死，但是只得硬著頭皮頂住了，誰叫自己遇上這么個老爹，嗯，其實他也是想跑的，一則他沒有賈珍這老狐貍反應(yīng)快，二則他已經(jīng)被王熙鳳抓住了。

　　王熙鳳其實也不想抓賈珍，一則他是整個賈府的族長，抓了他整個家族的臉面就不好看，恐怕賈母和賈政等人也會有意見，二則他還是大哥，在這個嚴(yán)格講究老幼等級的社會里面，弟媳拿住大哥也是被人閑話的。所以她一開始就沖著賈蓉來，告狀也是告賈蓉，抓人也抓賈蓉，當(dāng)然這不算冤枉了他，因為這事情確實是這個小子弄出來的。

　　王熙鳳帶著賈蓉走來上房，尤氏正迎了出來，見鳳姐氣色不善，忙笑說：“什么事這樣忙？”

　　鳳姐見著這尤氏就生氣，都是你丫的姓尤的壞事，便照她臉吐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媳婦丫頭沒人要了嗎？偷偷摸摸也要往賈家送！難道普天下男人都死絕了！你就是愿意給，也要三書六禮、明媒正娶，大家說明，成個體統(tǒng)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國孝、家孝兩重在身，就把個人送來了。這會子被人家告我們。我又是個名聲不好的女人，連官場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來了你家，哪里對不住你了？你就這樣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什么暗中指使，讓你們做這圈套，要擠我出去。如今咱們兩個一同去見官，分辨明白。然后回來咱們共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當(dāng)面說個明白。你們給我休書一張，我立馬就滾蛋?！币幻嬲f，一面大哭，拉著尤氏，只要去見官。

　　賈蓉一聽，這事情遮掩還來不及，哪里敢去見官？還當(dāng)著合族之人說個明白。這國孝家孝期間娶親可不是小事，鬧到了那個地步，賈母等人就是為了家族的名聲，也只有將他就地打死這一條路。況且還涉及到他父親和尤二姐等人的私情等等一大堆問題，賈珍、賈璉便是不死也得脫一層皮，賈珍這樣的品行敗壞之徒，族長的位置估計也是不用再做了。這后果，誰也承擔(dān)不起，現(xiàn)在他是腸子都?xì)嗔?，但是事已至此，只得她跪在地磕頭如搗蒜，只求“姑娘嬸子息怒。”

　　王熙鳳抓住機(jī)會，先臭罵賈蓉一頓：“你這個天雷劈五鬼分尸的沒良心的下流胚子！你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只會成日在家調(diào)戲丫頭婆子，竟然干出這些沒臉面沒王法敗家破業(yè)的丑事。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得你，你現(xiàn)在還敢來勸我??？”哭罵著揚(yáng)手就打。

　　所謂死者為上，不是恨到了一定程度誰會把人家死去的親娘拿出來說事。賈蓉見他連自己死去的老娘都搬出來了，知道這回事情不能夠善罷甘休了，忙磕頭有聲說：“嬸子別動氣，別弄臟你的手，讓我自己打?！闭f著，自己舉手左右開弓打了一頓自己嘴巴子，又自己問著自己說：“以后還敢不敢胡亂搞事情？以后剛不敢不停叔叔、嬸子的話？”眾人又是勸，又要笑，又不敢笑。

　　那王熙鳳見賈蓉說道了聽叔叔的話這一節(jié)，意思便是這個事情不能夠全怪我啊，這事情是賈璉干的，他才是主子。這事情本子上賈璉確實國孝家孝在身干了這不合禮法之事，但是到底是一家的，真的把賈璉拉下水，她王熙鳳便一點好處也沒有，先不說休不休妻，她王熙鳳這善妒的名聲必然也是名揚(yáng)天下了。所謂夫為妻綱，善妒可是一條很大的罪名。并且她罵賈蓉也算罵夠本了，目的也不在這里，便調(diào)轉(zhuǎn)矛頭干正事，看她滾到賈珍媳婦尤氏懷里，嚎天動地，大放悲聲，只說：“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怎么樣使他違旨背親，將混賬名兒給我背著？咱們只去見官，省得捕快皂隸來。再者咱們只過去見了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大家公議了，我承認(rèn)這個不賢良的罪名，又不容丈夫娶親買妾，只求你們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滾蛋。你妹妹我也親自接來家住了，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氣，也不敢回，現(xiàn)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里。我這里趕著收拾房子，和我一樣的待遇，要是老太太知道了，就說接過來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舊事了。誰知又有人告我，我想縱然我出去見官，也丟的是你賈家的臉，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拿了去打點。如今把我的人還鎖在哪里。”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后來放聲大哭起祖宗爹媽來，又要找死撞頭上吊的。直接把個尤氏當(dāng)成一個面團(tuán)揉搓，弄得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

　　尤氏本來就知道這個事情辦不得，當(dāng)時也是反對的，但是自己在寧國府說話沒有什么用處，反對無效。整個事情上來說，整個寧國府賈珍、賈蓉連帶她自己也是理虧在先，只得由她鬧，也不好爭辯，只罵賈蓉：“你這孽障，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原來就說過做不得，你們偏偏不聽，這回知道錯了吧??？”

　　鳳姐兒聽她還不服軟，自己也不好開口提條件呢。便哭著兩手捂住尤氏的臉盯著她問道：“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難道他們拿茄子塞著你的嘴了嗎？不然她們給你馬嚼子銜上了？怎么樣你不告訴我去？你若告訴了我，我這會哪里會跟你鬧事？怎么會經(jīng)動官府，鬧到這步田地？你這會子不認(rèn)錯，還怨他們。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里壯。'你要是明辨是非，她們怎得搞得出這些事來？！你又沒才干，又沒口齒，就是個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才導(dǎo)致他們也不怕你，也不聽你?！闭f著啐了幾口。

　　尤氏聽得這么說，便是叫她閉嘴，她其實也是個聰明人，便知道那王熙鳳有三個要緊的地方，第一就是要強(qiáng)，反正她說的都是對的，第二就是貪財，第三當(dāng)然就是善妒。本來就是無理也要爭贏的人，現(xiàn)在拿住了道理，自己哪里爭得過她，不如趕緊服軟，給她臺階下來提條件吧。便也哭道：“事實就是這樣，你不信問問那些跟班，我確實勸過了，但是他們不聽。你也知道我家里沒有什么背景，現(xiàn)在自己有沒有生個一男半女的，本身說話就沒有什么分量，只得忍著，你叫我怎么樣呢，怨不得妹妹你生氣。我也知道錯了，你看你怎么說，我就怎么聽還不行嗎？”這個也是很有水平首先說明，我怎么樣忍耐不敢強(qiáng)硬，因為我沒有兒子啊，而且家里沒有有勢力。你王熙鳳現(xiàn)在敢這么兇悍，無非是你娘家厲害，可是鳳姐啊，你也是個沒有生兒子的人，你總不能夠靠著娘家過一輩子吧？總有一天，你也會體會到我現(xiàn)在的處境的，你不要鬧了，我現(xiàn)在當(dāng)面服個軟，你差不多就得了。

　　寧國府的姬妾丫鬟媳婦也都是聰明人，一聽話已經(jīng)說道這個份上了，知道這一出戲上半場就快結(jié)束了，一起出來客串一下。烏壓壓跪了一地，陪笑求說：“二奶奶最圣明的。雖是我們尤大奶奶確實錯了錯事，奶奶也作踐得夠本了。當(dāng)著我們奴才們一直這樣也不好吧？而且你們兩個人平時關(guān)系也不錯的，如今還求給我們珍大奶奶留點面子吧。”說著，捧上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