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君早在發(fā)現(xiàn)艾牛兒想要替代艾嚴之時,便猜出那艾牛兒的目的正是在會試之中。但她當時卻沒能想到會試之后的殿試,自是因為她先前還沒料到賊人的勢力竟會如此之大,就連翰林院學士、或者吏部尚書都是共謀。
于是整個會試看似什么事也沒能發(fā)生,艾嚴也順利中選。但當王月君聽到艾嚴本意是想棄考,答非所問的“文章”卻被選中一事,這才想起此節(jié)來。
然后王月君便夜探翰林院,找出了艾嚴的卷子,判明了白馬寺那位和尚仁兄口中的“洪大人”,是張洪正而非洪忠。
只是除了艾嚴向王月君坦承的這件事外,王月君從白馬寺回來之時,也從白卯兒處聽說了杏榜放榜之時的那些奇怪之事,兩件事結(jié)合來看,就更不免令她心驚。
白卯兒原本還在奇怪,為何一干看榜之人“無人歡喜有人愁”。但王月君夜探翰林院之后便也明白,和尚仁兄對那位“梁大人”所說的“洪大人已將事情辦妥”,自然就是指這中選之事。
那些中選之人本也是“梁大人”安排的人,這干人早就知道結(jié)果,壓根就不會去看榜。而看榜之人便本都是落榜之人,自然也就“好像沒人高中”了。
而在白吳二人看榜之時,那位想要勾搭吳小剛、卻和二人起了沖突的李夫人,其夫君李公子進了京城后便將她“晾在一邊”,其原因當然也并不是李夫人自己猜的“他在京城中有了別的女人”,而是因為這位李公子在入京前便已被“調(diào)包”了。
那“假李公子”雖模樣也與真李公子極為相似,但他瞞得過旁人,卻很難瞞得過與李公子朝夕相處的李夫人,他自然也非得避著李夫人不可。
所以那時王月君終于明白,那位“梁大人”的目的不光是在殿試之上,而且所有的貢士——除了失敗的艾牛兒——都是他安排的人。
王月君先前聽“梁大人”對那位“康先生”說起“準備妥當”一詞時,她當時便想了兩種可能。其一是“梁大人”還不知道“假艾嚴”其實是“真艾嚴”,其二是“梁大人”安排了好幾個人去完成同一個任務(wù)。
其實王月君想的這“兩種可能”都沒猜錯,這“梁大人”既不知道艾牛兒已經(jīng)失敗,同時也安排不止一人來完成同一個任務(wù)。只是王月君起先低估了這“梁大人”的手筆,這“梁大人”安排的并不是“好幾個人”,而是“四十余人”。
本來若“梁大人”的棋子只有艾牛兒扮成的“假艾嚴”一個人,王月君還未必能想到行刺之事上。但若說四十余名貢士都已是“梁大人”的棋子,她便不得不提防這個“刺駕”的可能了。
只是依那殿試如此嚴密,就算所有的考子都是刺客,他們卻又該如何刺駕呢?
王月君那最后才想明白的“關(guān)鍵之處”,便就是這點了。而正是艾嚴想要棄武從文、考取武舉的那番話,尤其是其中“投筆從戎”四個字,徹底點醒了王月君。
“武人以刀劍為兵刃、文人以筆墨為兵刃”,這本就是江湖中廣為流傳的一句話,王月君當時想及此處,當然也想到了艾牛兒的那支筆上。
原來艾牛兒身上那支筆、以及其中的白紙卷,根本就不是白卯兒一直期待的“藏寶圖”,而是用來練習暗器準頭的東西。
那殿試既十分嚴密,身懷武功之人都會被“特別關(guān)照”,所以“梁大人”安排的刺客全都和艾牛兒一般,絲毫不會武功。
但不會武功也終有不會武功的麻煩之處,雖說就是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能發(fā)動那行刺的暗器機關(guān),但其瞄準的準頭,當然也還是不免和武功有些關(guān)系。何況那干刺客為了確保隱秘,還都是在甩袖下拜時,從袖中忽然發(fā)動,那樣比起事先瞄好準頭再發(fā)動,就還要更難精準了。
所以那干刺客就算都有幾年練習,當那行刺之時,還是有好幾人的暗器給打偏了。
所以那“梁大人”才并不只是安排幾個刺客,而是不惜大施“偷梁換柱之計”,使得一干貢士全都成了他的刺客,顯是怕若刺客太少、指不定便全數(shù)失手了。
只是艾牛兒用于練習準頭的那支筆,無論是其機關(guān)力道、還是發(fā)動機關(guān)時的聲響,都遠無法和真正行刺時的那暗器筆相比,王月君先前才沒能想到“暗器”一道上。
但艾牛兒那筆力道雖不行,發(fā)出紙卷的準頭卻與真正的行刺暗器完全相同,要一干刺客平時練習卻也夠用了——先前王月君觸發(fā)那筆的機關(guān)時,那截紙卷去勢雖緩,卻飛得十分之高,自然也是這個原因。
至于發(fā)不發(fā)出聲響的“隱密性”,就更與“練習”無關(guān)了。
王月君雖先前沒能將艾牛兒那筆與“暗器”聯(lián)系到一起,但她得艾嚴那句“投筆從戎”點醒之時,已懷疑起賊人的目的是在“刺駕”之上,終究還是想明了這個原因。
所以王月君說艾嚴是此事的“大功臣”,一點都不夸張。
雖說就算艾嚴當時不坦承“答非所問”之事、也沒用“投筆從戎”點醒王月君,依王月君的聰明才智,她當然之后也很可能從別的線索中想明白這兩件事。但若王月君是在皇帝遇刺之后才想明白的,那可就不免成了“事后諸葛亮”了。
……
皇帝聽完王月君所說之事,眉頭卻不禁緊鎖起來。
本來這皇帝在文曲殿上得王月君相救之時,便已開心的胡言亂語起來。此時他聽得堂姐竟是在如此機緣巧合之下才來相救自己,還應(yīng)該更為開心才是。
但他身上既有一國之君的責任,聽說了賊人如此苦心積慮的“偷梁換柱”之計,他的憂慮終還是勝過了這份開心。
那皇帝其實在聽王月君說起艾牛兒一事之前,自己也已將那“調(diào)包”之事猜到了個大概。畢竟那一干刺客的貢士功名雖是靠張洪正使奸計得來,但他們先前的舉人功名、卻都是“自己”實實在在考出來的了。
要知除了難得的大才,大多數(shù)人能考上舉人,通常都要花上七、八年的時間。就算是暗使賄賂,考子總也得有些真實本事,那些考官也才能“幫上忙”。可方才那一干刺客分明絲毫不懂武功,卻在行刺之后不論成敗立即自盡,顯然都是經(jīng)過多年訓練的死士,又怎可能四十多人全都是真正的舉子?
所以真正令皇帝皺眉的,并不是這手“偷梁換柱之計”本身,而是賊人能在這計謀上花的手筆代價。
賊人單是想用艾牛兒“調(diào)包”艾嚴,就不惜費上了許多工夫、又犧牲了許多人命,甚至還有他親自提拔的兩縣縣令參與其中。而這伙刺客中還有大半人都是如此“調(diào)包”而來,那各地官員到底有多少附逆,這皇帝連想都不敢想了。
王月君知道皇帝憂心之事,微微一笑,說道:“陛下倒也不用如此擔心,賊人的手筆雖確實極大,但其實也還沒有陛下想的那么厲害?!?p> 王月君說著說著,忽然便在桌案上展開一幅地圖,指著南部的幾處地方說道:“陛下,月君前日也曾調(diào)查過,此番中貢的舉子,有八成是來自荊州、交州、揚州、益州這四個偏南之州?!彼幻婀P劃,一面接著說道:“交州遠在南部,北上洛陽本就需借道荊州,而荊州既在益州、揚州的中間,又在洛陽的正南方,因此從益州、揚州來洛陽趕考的舉子,大多人也會走這條水路,再由江陵或襄陽走旱路趕往洛陽。”
王月君說到此處,便用手指沿著地圖上的長江來回劃了一劃,她口中的“這條水路”,顯然便是指長江了。
要知水路本就遠較旱路為快,何況昔年杜工部的“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一句,本也說的是杜老流落川中時忽聞捷報,趕回洛陽老家時所行的“由水轉(zhuǎn)旱”之路。益、揚二州的舉子熟讀詩書,當然更多的也會學習這位先賢,由長江過巴巫二峽,再由襄陽入京趕考了。
王月君會說起這點,自然也是想告訴皇帝,賊人的勢力主要還只是局限在荊州之內(nèi),倒也并沒滲透到各州之中,那些交州、益州和揚州的舉子,想必就是途經(jīng)荊州之時,才被賊人謀害調(diào)包的了。
而剩下兩成來自其余各州的中貢舉子,多半就是賊人苦心栽培、自己便能考中舉人的“有才刺客”。
那皇帝本稍稍松了一口氣,但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立即又驚問道:“堂姐,你方才說到的‘康先生’,難道是……”
他說到這里,忽然又趕忙停了下來。因為他一但將此人姓名說出口,那就更不免牽連無數(shù),而且再無回旋余地了。
王月君當然也明白皇帝的意思,點頭說道:“陛下,這件事是月君查出來的,還是交給月君來善后吧?!?p> 那皇帝沉默了半晌,終于還是只有點頭說道:“如此,便還是拜托堂姐了?!?p> 那皇帝其實并不想拜托王月君的,因為他不但是個男人,甚至還是一國之君,卻從來只有堂姐幫他,沒有他能幫助堂姐的時候。
就連那八年前赦免白吳二人之事,作為皇帝的他都無法自做主張,還非要自己的堂姐拿平叛之功來相抵才行。
但那皇帝雖不想拜托王月君,卻也不得不拜托王月君,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一國之君、尤其是想要做個好皇帝的一國之君,才更是身不由己。
……
黃昏之時,洛陽宮前,那皇帝看著王月君離去的背影,不禁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姐弟二人八年前一別,直至今日方得再見,此時才過半日卻又得匆匆而別,要想再見一面,就不知又得過上多少個年頭了。
所以這皇帝方才不肯帶侍衛(wèi)出宮,雖也是不愿要侍衛(wèi)打擾二人獨處,但其實更大的原因是,他沒帶護衛(wèi),王月君便得再將他“護送回宮”,他便可以再和堂姐多說幾句話,也可以再多看堂姐幾眼了。
只是這皇帝費盡心思,多出來的“護送時間”,也不過轉(zhuǎn)瞬即逝罷了。
所以這皇帝又與八年前送走王月君三人之時相同,又在這洛陽宮前唉聲嘆氣起來。但與八年之前有些不同的是,這回嘆氣的卻不只他一人。
在皇帝身旁、與他一同唉聲嘆氣的,自然便是本將王月君視作“仙女娘娘”的艾嚴了。
艾嚴終究沒能接近“仙女娘娘”,終究只能看著“仙女娘娘”由天中下凡,又回天宮而去。
那皇帝聽到艾嚴的嘆氣之聲,又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艾嚴的模樣,忽然笑了笑,朗聲說道:“艾嚴聽封!”
那艾嚴本還在看著王月君離去的方向,朦朧聽到皇帝忽然要自己聽封,趕忙跪下。
那皇帝點了點頭,正色說道:“艾愛卿乃當世水利奇才,若要你去翰林院呆上三年,實是屈才之極,朕如今便封你為工部侍郎,總管水部司!”
那艾嚴愣了愣,不敢謝恩,只是趕忙說道:“陛下,艾嚴連貢士功名都靠是賊人奸計而來,陛下理當連艾嚴的功名都除去才是,又如何能如此高封艾嚴?何況艾嚴從未為官,陛下一下便要艾嚴總管一司、休說艾嚴恐怕會辜負皇恩,旁人也難以心服??!”
那皇帝卻笑著說道:“連堂姐都說艾侍郎是相助救駕的大功臣,有功不賞,朕何以為君?何況艾侍郎那篇‘文章’雖文不對題,卻足以凌駕我水部司所有官員之上,由艾侍郎總管水部司,非但不會壞了規(guī)矩,又有何人敢不服艾侍郎?”他一面說,一面便將艾嚴扶起,又搖了搖頭,苦笑說道:“再加上艾侍郎私下還有令朕能與堂姐再會的大功,你我君臣‘同是天涯淪落人’,也就不必這么疏遠了。”
那皇帝聽說艾嚴想要為王月君“棄文從武”,又見到艾嚴方才目視王月君離開時那般與自己毫無差別的神情,當然也知道這位艾書生和自己是同樣的情況,但艾嚴卻并不知皇帝和自己一樣,此時聽得皇帝說,這才驚問道:“同是天涯淪落人?難道陛下也對王、王……”
他說到此處,當然也只有停住不說,因為他除了“仙女娘娘”,便只稱王月君為“王姑娘”過,但他方才聽皇帝喊了那么多聲“堂姐”,當然也知道的皇帝與王月君之間的關(guān)系,那他稱“仙女娘娘”固然不對、稱“王姑娘”卻也不行了。
只是艾嚴雖停住不說,但他這一問本就只是確認之用,說不說完倒也沒什么關(guān)系。那皇帝點了點頭,又苦笑道:“好在堂姐是朕的堂姐,那等與禮法不合之事,朕也不敢胡思亂想。否則朕就算傾盡一國之力,也要得到堂姐,那只怕就……”
他說到這里,故意停下不說,自是想等艾嚴發(fā)問。
艾嚴聽皇帝說出“就算傾盡所有,也要得到堂姐”一句,本有些自慚形穢,但聽得皇帝后面還有一句“只怕”,當然也不禁好奇的問道:“敢問陛下,那只怕就會如何?”
“只怕就根本用不著賊人來行刺朕,堂姐早就已取了朕的性命了!”那皇帝大笑說道。但他笑起來的模樣,卻看著跟哭沒有什么區(qū)別。
艾嚴雖知皇帝陛下是在說笑,王月君當然不是為此便會弒君之人,但他還是不禁愣住了。
因為他這十年來所讀圣賢,學的都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他先前想要棄文從武,卻也只能想到改考武舉,自是只知廟堂而不知江湖。何況雖說“迎娶堂姐”一事確與禮法不合,但其實古來的昏淫君主,當真要娶自己堂姐妹的,其實也沒人敢說“不行”。因此在艾嚴看來,帝王本應(yīng)是無所不能的才對。
但皇帝現(xiàn)在說這句話,雖在“取朕性命”這點上是玩笑,卻也的確告訴了艾嚴,就算身為帝王,面對王月君,依然只能獨自相思而不可得。
連皇帝都是這般情形,他艾嚴還能有什么別的法子?
“艾侍郎,你我君臣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你今晚也不用回什么客店了,與朕同回上乾宮,咱君臣來個一醉方休?!蹦腔实酆鋈挥中χf道。然后他便拉起艾嚴,向著宮中大步走去。
這皇帝一面走、一面笑、還一面高聲唱起柳三變的那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來。
此時其實是春夏相交、正值溫暖之際,但聽得皇帝這“笑唱”之聲卻如此凄涼,艾嚴也不禁感覺到那“冷落清秋節(jié)”的氣息。
于是本心懷惶恐的艾嚴,竟跟著皇帝一道唱起下一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來。
他二人今宵酒醒之后,王月君當然也已是代表離別的“殘月”。
只見二人越唱越?jīng)]有君臣的模樣,勾肩搭背,倒把那“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模樣給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只是苦了一干宮人,既不敢上前相詢,又不可能對這般模樣的皇帝陛下置之不理,只得默默的跟在二人身后,聽著二人那不知疲倦的“似笑實哭”的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