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鄉(xiāng)的這些日子里，過去的往事總是不能釋懷，我時常想起那些逝去的人，特別是其中早逝的，弟弟、姚宇、莫登凱、向友……
我不知道生命究竟為何，為什么年幼無知的弟弟會早夭？為什么芳華滿腹的姚宇會香消玉殞？為何才華橫溢的莫登凱會英年早逝？又為何與人為善的向友突然暴斃？
記得第一次見到弟弟的時候，一個瘦得像猴子一樣的小嬰兒，乖巧別致的粉紅臉蛋，緊閉著雙眼，扁平的鼻梁，撅起的小嘴。多么瘦弱的一個小家伙，卻充滿無限的生機。
我們姐弟五個對于新生命的到來感到欣喜萬分，他在胡氏家族新生代中排行老六，我們于是叫他“小六子”。我和姐姐已經(jīng)被稱為‘懂事的小孩’了，所以可以向嬸嬸申請抱抱他，年齡小一些的，還不算懂事的二弟、三弟、四弟則是羨慕不已，只見姐姐小心翼翼地抱起這個小生靈，我則站在一旁緊張兮兮地搓著手等待著，小六子此時已經(jīng)在姐姐的懷里睡得香甜。于是我并不能催促，只是耐著性子等待著，直到姐姐抱累了，才又輪到我。
我有些笨拙地抱過來，緊張而又興奮，看到小六子依然睡得安穩(wěn)，一陣幸福感。
“云哥，重嗎？”三弟小聲問道。
“有點重呢！”我也小聲回應著，我們都怕把小六子吵醒了。
我們相對年長的五姐弟就這么看著最為年幼的小六子一點點長大，因其瘦弱而格外照顧著他，悉心呵護。直到他漸漸學會走路了，大人們才讓小六子進入放養(yǎng)模式，我們可以帶著他到處玩耍。小六子就這樣屁顛兒屁顛兒跟著我們跑過了春天田埂旁的山花爛漫，跑過了夏日河邊的流水潺潺，跑過了秋天稻草堆上的鄉(xiāng)土故事，跑過了冬日里的雪與暖陽。
小六子啊，在那樣小的年紀就是一個十分懂事的少年，會幫著叔叔嬸嬸做家務。叔叔嬸嬸農(nóng)忙的時候，他還自己做飯吃，甚至到田里面幫著耕種，小小的身體里面總是充滿用之不竭的能量。這樣靈動乖巧的孩子，整個大家庭都十分喜歡。
“云哥，做我?guī)煾蛋?，我要跟你學武功！”小六子曾經(jīng)這般對我說。
“那好，我收了你做徒弟以后，我就是武當派的掌門人了，大家都得叫我大掌門！”十三歲的我把手里的木劍舉起來指向蒼天，意氣風發(fā)地對其他的小伙伴們講。
“好的，云哥！”小六子興奮地說。
我大怒，一木劍拍打在他屁股上，道：“什么云哥，叫我大掌門！”
小六子疼得捂著屁股，一邊流淚一邊委屈地說：“可是我想叫你云哥呀！”
我更加生氣了，一邊用木劍打他，一邊罵道：“你怎么這么笨！讓你叫大掌門，偏不聽話，看我不家法伺候……”
姐弟們急忙來勸阻我，求我不要打了，小六子只是哭著，卻不求饒。
我對于我那些年幼的弟弟們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好大哥，有時候更像是一個暴君，我不明白我為什么當時不能對他們好一點，像一個真正的大哥那樣。
幸運的是我們有一個好姐姐，她總是能及時彌補我的過失，在小六子飽受病魔折磨的時候陪在他的身邊，使小六子最后的時光不至于太痛苦。
小六子生病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成都溫江讀書了，那時候因為買不起手機，只能在公共電話亭里使用電話卡來與家里通信。可是家里總是把小六子的病情瞞著我，害怕影響我的學業(yè)，直到小六子時日無多的時候才告訴我，那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電話亭里默默哭泣。
“云哥，不用擔心我，我現(xiàn)在有好吃的，好玩的，可好了！”小六子總是這般對我講。
電話亭里的我只恨不能立即回到家里，陪著他度過最后的時光，于是我強忍住不讓小六子聽見我哭泣，在他心目中我是他的云哥，不是大掌門，也不是暴君。
在校長室里，我盡情釋放心中的悲痛，涕淚交融，使得老校長竟然也紅了雙眼，跟我講起了他死去的老父親，女秘書則不斷把紙巾遞給我，卻始終擦不完眼淚和鼻涕。
“我做了這么多年校長，自以為世間的大道理都能講明白，然而在面對生命時總是感到厚重，以至于詞不達意。生老病死啊，本就是人間最無可奈何的事情，我們根本沒得選啊，孩子?！崩闲ｉL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你也別太傷心了，想想你的家人吧，他們既要面對你弟弟的病情，還要為你擔心，你這不是在幫他們，而是在添麻煩。你明白嗎？”女秘書也勸解道。
“我只是想陪弟弟過完最后的日子……”這就是我當時的真實想法，我之所以來找校長，就是想要一個假期，一個無法確定期限的假期，我不知道小六子還剩下多少日子。
“孩子，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弟弟會怎么想？相信我，一個11歲的孩子對生死還沒有足夠的認識，但是你現(xiàn)在回家去了，就相當于告訴他死亡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反而加深了他的痛苦和恐懼，同時也加重了你家人的悲痛。而你不應該這么做，你應該把你內(nèi)心的痛苦轉(zhuǎn)化成你學習的動力，用知識來改變你家人的命運?！崩闲ｉL說著站了起來拍拍我的肩膀。
“同學，你應該相信校長的判斷，你回去除了增加家人的負擔，什么都做不了。你是刻苦用功的好孩子，你的努力會成為家人最好的安慰?！迸貢f著又遞給我一張紙巾。
“孩子，如果你仍然想要回家去，讓你的家人給我打電話，如果他們都同意你回去，我立即批準你的假期。怎么樣？好好回去想想我對你說的那些話吧。我曾經(jīng)因為在國外求學而錯過了與父親的最后一面，但是我學成回國后卻用知識的力量來照顧好了一大家人，這不就是我父親想要看到的嗎？人不能太自私，只顧著成全自己的私人感情，而枉顧那臨死之人對你的期盼。想想你弟弟心中的你是什么樣子的，去成為那個人，這樣逝者也就沒有遺憾了。”老校長的這番話發(fā)自肺腑，說完后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仿佛又老了。
“您后悔嗎？如果可以重來，您會回國來見您父親嗎？”我看著老校長說。
“說不后悔那是騙人的，但是如果可以重來，我還是會堅持完成我的學業(yè)。即使我的人生因此留下遺憾，但是我父親的人生卻因此圓滿，家人告訴我在臨走前父親帶著微笑對我母親說，‘那小子終于長大了！’。我因此對這件事感到釋懷，父親能夠帶著喜悅離開是一件使我感到寬慰的事。等哪一天你不再感情用事的時候，能夠顧全大局的時候，就說明你真的長大了，我期待著那一天！”老校長說完向辦公室外走去，只留下落寞的背影。
“同學，校長還有事情要去處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女秘書說著站了起來，她把一整袋抽紙都遞給了我，然后繼續(xù)道：“愛哭的男孩子重情重義，我很喜歡！”
我接過抽紙，明白對方這是下了逐客令，我該回宿舍去了。
因為校長的勸解，我始終沒有回家去看小六子，就連他的葬禮也沒有參加，而是獨自躲在學生宿舍哭泣。我啊，從來沒有在小六子面前流過眼淚，總是扮演著一個江湖大俠的角色，因為學習成績優(yōu)異而成為小六子的偶像，被他崇拜著……
后悔嗎？
后悔死了！老校長說得對，這件事注定讓我后悔一生，留下永遠無法磨滅的遺憾。
如果人死后還有靈魂，那么小六子的靈魂應該對我這個云哥很失望吧！
我最大的遺憾，是小六子的遺憾與我有關。
仔細想想我的所作所為，什么狗屁重情重義，我就是個薄情寡義之人。
自從小六子死后，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傷和懊悔占據(jù)了我的內(nèi)心，常常使我憎恨自己，于是整個人開始變得懊喪和頹廢，常常熬著夜喝酒，熬著夜玩游戲，熬著夜玩弄女人的肉體和感情，到最后終于輟了學。我沒能像老校長說的那樣化悲痛為力量，而是自暴自棄。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那位瘋子姑婆就告訴我：‘要時刻小心那些藏在你身體內(nèi)的惡鬼，稍不留神它們就會跑出來控制你，肆意地做那些丑惡陰毒的事情。孩子，記住我說的話，以免日后做出害人害己的事情！’。我那時候因為十分年幼，哪里能夠理解姑婆所講的話。
雖然我和姑婆都可以看到別人身上的惡鬼，卻始終都無法看見自己身上的。以至于一次次在不知不覺中被那些惡鬼掌控，那個一次次傷害弟弟們的兇徒就是暴鬼，喜歡暴力，喜歡隨心所欲，喜歡做各種歹毒的事情，偷東西，說臟話罵人，挑撥離間，欺凌女人……
我啊，想盡一切辦法壓制著我的惡鬼，使其無法在世間害人，尤其是我的親友。
遺憾的是，小六子的死終于使我徹底失控，等我幡然醒悟時，我已欺瞞著家人輟學了。不僅如此，我那些骯臟的暴行也將使我余生不安，即使那些被我傷害的朋友和女人可以原諒我，我也無法原諒自己。我因此更加明白惡鬼的可怕之處，因此變得小心翼翼。
可是啊，這種小心翼翼其實是一種逃避，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失控的時候，就會立即逃跑，從而使那些和我親近之人得以幸免。
可是逃避永遠無法解決問題，我因此一直無法得到解脫。
“你為什么好好的書不念了？”姚宇質(zhì)問我，在她心中我就是魯迅先生那樣的人。
我和她兩小無猜，是隔著一條山澗的鄰居，說是竹馬青梅也不過分。我們時常一起讀魯迅先生的文集，《吶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
“我將來要成為像魯迅先生那樣的人！”，少年的我曾經(jīng)對著姚宇大聲宣布。
可是我竟然欺騙了所有親人，輟學了，我終歸沒有成為魯迅先生那樣的人。盡管先生也有輟學的歷史，但是先生那是棄醫(yī)從文，那個年代醫(yī)學能拯救的中國人數(shù)量有限，可是先生的文字卻喚醒了無數(shù)國人的靈魂，歷史證明先生的選擇是正確的。而我又怎么可以和先生相提并論呢？我哪里有需要拯救的國人？我才是那個需要被拯救的人！
我現(xiàn)在仍然清楚的記得姚宇那時對我非常的失望，我也無法對我的拙劣行為做出辯解，我們從此便很少聯(lián)系。直到那一天我看到躺在棺材里的她，年紀輕輕就這么與世長辭。我紅了雙眼，卻沒有流出一滴眼淚，我知道如果我太軟弱，那么藏在我身體里的猛獸就會跳出來毀掉一切。所以我必須握緊拳頭，必須掌控好自己身體的主權，必須讓自己勇敢。
姚宇死后不久，我昔日的同窗好友莫登凱也死了，那個熟讀四書五經(jīng)而滿腹經(jīng)綸的大才子，那個曾經(jīng)和我一起登臺表演雙簧的喜感家伙，就這么英年早逝了。
我無法登門去悼念這位友人，只能聽任君跟我講那些過去的事情，這位任君算是我的一位紅顏知己了，不遠千里從上海返回古藺來悼念亡魂。莫登凱的死訊便是她轉(zhuǎn)告給我的，她也對其早逝感到十分惋惜，同時希望我能夠振作起來，不要因為友人的死而感到消沉。
任君說我那時和莫登凱關系那么要好，為什么不能去最后看看他？
莫登凱啊，那位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笑起來是那么爽朗，和他做朋友常常使我感到愜意。可是正因為特別看好他，才無法接受他早逝的事實，更加無法面對他的葬禮。看過姚宇的遺體后，我已經(jīng)失去參加青年人葬禮的勇氣了，這種打擊我實在無法承受。
我沒有向任君解釋什么，因為我不想讓她同情我，于是我把話題轉(zhuǎn)移到任君身上。
任君目前在上海這座魔都里從事作者經(jīng)紀人的工作，她的任務就是幫助那些有潛力的作者完成自己的創(chuàng)作，然后再幫助他們找到合適的出版社，完成后續(xù)相關的出版業(yè)務，IP轉(zhuǎn)化及影視劇的授權等等。所以任君常常與作者群體接觸，和她們交朋友，漸漸成為一些知名作者的座上賓客。當然，我這樣的業(yè)余寫手是不作數(shù)的，不過任君卻常常鼓勵我。
任君少年的時候住在寂靜的鄉(xiāng)間，確切地說是在黃荊原始森林里面的小山村，念中學后她時常從學校圖書館借書來看，這些書籍不只使她閱讀到不少浪漫故事，而且也給她的腦子里裝滿了上海這座大城市的羅曼史，我想張愛玲對她影響尤為深遠。
她從心眼里喜歡看書(這在她們這類人中是少見的，這些人大多數(shù)對作家比對作家寫的書、對畫家比對畫家畫的畫興趣更大)，她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幻想的小天地，生活于其中，感到日常生活所無從享受到的自由。當她同作家結(jié)識以后，她有一種感覺，仿佛過去只能隔著腳燈嘹望的舞臺，這回卻親身登上去了。她看著這些人粉墨登場，好像自己的生活也擴大了，因為她不僅設宴招待他們，而且居然闖進這些人的重門深鎖的優(yōu)居里去。對于這些人游戲人生的信條她認為無可厚非，但是她自己卻一分鐘也不想按照他們的方式調(diào)整自己的生活。這些人道德倫理上的奇行怪癖，正如他們奇特的衣著、荒唐悖理的言論一樣，使她覺得非常有趣，但是對她自己立身處世的原則卻絲毫也沒有影響。
任君很喜歡自己現(xiàn)在的工作，喜歡和作家打交道，她也常常想寫一點自己的作品，卻一直沒有寫出來。她請教過很多知名的作者，可是她們的創(chuàng)作方法對她都不適用，我想大概每一個出版作者都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法吧，因而她們的成功其實很難被復制。
任君很快就要重返上海了，事后我寫了一首隨筆詩贈給她，以感激她對我的勸勉。
贈任君
故友重逢，
經(jīng)別多年紅顏未改。
憶往昔歲月崢嶸，
嘆今朝壯志未酬。
聽君一席勸勉，
慷慨再戰(zhàn)十年。
縱是知己，
相忘相守莫相親。
待到破浪乘風時，
相聚亦難鏡花緣。
望君多珍重，
笑看風云變。
任君說她很喜歡這首詩，期待我有一天可以成為一個作者。
可我現(xiàn)在遍體鱗傷，我的思想又讓我回去尋找慈母的溫情撫慰。多少年來我忍受八惡鬼對我的沉重攻擊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把我壓倒，我對自己的背叛更是給我?guī)砹俗詈笠淮沃旅驌?，使我失去了以笑臉承受惡鬼撕咬的韌性。
我已經(jīng)再也不能同那些惡鬼一起放聲大笑了。
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摒棄于社會之外的人。
我已經(jīng)再次敗下陣來了。
我記得任君那時最后對我講她在一所整潔有序的磚房子里消磨掉的童年，她的母親生性愛好整潔。廚房收拾得干干凈凈、锃光瓦亮，簡直是個奇跡。鍋碗瓢盆都放得有條不紊，任何地方也找不出一星灰塵。說實在的，這樣聽起來她母親愛好清潔簡直有些過頭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干凈利落的小老太太，生著紅里透白的面頰，從早到晚手腳不停閑，終生勤勞，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
任君的父親是個瘦削的老人，因為終生勞動，兩手骨節(jié)扭結(jié)，不言不語，誠實耿直。晚飯后他大聲讀著報紙，妻子和女兒(也就是任君本尊了)珍惜時間，埋頭做針線活。文明日新月異，這個黃荊原始森林的小山村卻好像被拋在后面，永遠也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如此年復一年，直到死亡最后來臨，像個老友似地給那些勤苦勞動一生的人帶來永久的安息。
任君，我輸了，我希望你永遠不要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