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殤北關(guān)外百里外有處千秋原,那里駐扎軍營作為抵御北瀚的緩沖地,殷紅的燎字大旗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大旗的旁邊還有隨風(fēng)招展的營字旗,旗上寫有“武卒”二字,相比大旗要矮上幾分,小上幾分。
宋耀楣負(fù)手圍著武卒旗轉(zhuǎn)悠好幾圈,時不時抬頭看兩眼,生怕風(fēng)太大一個不留神,旗子被吹跑了。
林安胤抱槍靠坐在柵欄旁,看著沉箭漏里標(biāo)桿下移許多,忍不住開口道:“你能不能歇停會兒?”
聞言,宋耀楣停下腳步,轉(zhuǎn)向林安胤走去,輕踹他一腳,說道:“你個新兵卒子,懂啥?”
“你也不過比我早來一天,就啥都懂了?”
“就是比你早來半個時辰,我說話你也得聽著?!?p> “行行行,宋老卒有何高論啊?”
宋耀楣抬手指向武卒旗,問道:“這是啥?”
見林伯墟不理會自己,宋耀楣只好自顧自的說下去:“當(dāng)年始皇帝打天下,有一回他被重軍包圍,是咱武卒營的兄弟拼死殺出一條血路,方才有如今的大燎?!?p> “當(dāng)時始皇帝他老人家,那是感動得稀里嘩啦,當(dāng)場就贊揚(yáng)道‘武卒忠勇,悍不畏死’,后又賜下旗幟,以彰功績?!彼我姑硷w色舞,仿佛親身經(jīng)歷一般,“你小子丟了不要緊,這旗子要是丟了,那事兒可就大了,遠(yuǎn)的不說,就是武卒營的歷代老卒都非得把你帶下去教育教育不可?!?p> 宋耀楣作為掌旗卒,如數(shù)家珍般叨叨個不停,越講越起勁,唾沫星子橫飛四散,最后林安胤實(shí)在不堪其擾,連連告饒,宋耀楣這才放過他。
“你小子可盯緊點(diǎn),北瀚騎兵最近騷擾越來越頻繁,別一個不留神,家被端了?!彼我苟谝宦暠阕吡?。
林安胤扭過頭看了看柵欄外面,天地蒼茫,一望無際,唯有馬棚里的軍馬打著響鼻。
京城陰雨稍稍停歇,韓御仍舊一襲藍(lán)竹紋白衣行走王城,略有不同的是,帝王格外開恩,允許這位天梁府少卿入微垣閣參政,不過韓御多是緘口不言,或是開口也不過是拾帝王牙慧。大皇子林株、三皇子林桐私下里與人談?wù)撈疬@位被破格錄用的天梁府少卿,也不由得輕蔑起來,阿諛奉承、投其所好之輩,不過爾爾,至于二皇子林桐,他或許也有這般心思,但無人知曉,因?yàn)樗幌蚴仟?dú)來獨(dú)往,王城之中有他不嫌多,無他不嫌少。
當(dāng)林株向德妃講述韓御的時候,德妃只是淡淡的回了句:“布衣少卿,沽名釣譽(yù),倒也成全了你父王的美名?!?p> 德妃知曉韓御此人,每次一提到他,不由得想起那個成天跟個鬼似的林桐,但她也不忘提醒林株,如今林伯墟有意恩寵韓御,心中不喜歸不喜,但也不要撕破臉皮。
林株漫步御花園,見林桐在山石水林間投飼喂餌,他便揮手支去太監(jiān)宮女,獨(dú)自一人走近林桐,而后者眼眸微動似有察覺身后來人。
“見過皇兄。”林桐轉(zhuǎn)過身微微施禮,抬眼間繼續(xù)開口道:“皇兄今日怎得有興流連至此?”
林株微微一笑,接過林桐分來的一把魚餌:“為兄德才粗淺,無法幫父王分憂,只好四處閑逛借此打發(fā)光陰?!?p> 林桐投出魚餌,卻見不再有魚來食,林株腳下卻有數(shù)尾錦鯉相爭,林桐倒也不惱,輕笑道:“皇兄貴為嫡長,將來必是儲君,便是這池中畜生都知曉攀龍附鳳,皇兄切不可妄自菲薄啊?!?p> “三弟言之有理,是為兄失言了?!绷种晁菩Ψ切?,眉宇間有說不出的深意,“為兄既是嫡長,那便是天命所歸,自有氣運(yùn)所在。”
“嫡長氣運(yùn),姑且不說弟是望塵莫及,即便是二皇兄也萬萬比不得?!?p> 聞言,林株面露欣喜,將手上的魚餌又遞還給林桐,說道:“畜生就是畜生,多加投餌,它們自然會向你爭相搖尾。”
林株轉(zhuǎn)身離開,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與此同時,林桐臉龐上的笑意也逐漸收斂,隨之露出陰翳,待林株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御花園中,林桐這才輕輕揚(yáng)起手,將手中的魚餌盡數(shù)撒入池中,一時之間,無數(shù)尾池中之物朝林桐腳下竭力游去,激得池面波光粼粼。
倏然,林桐投石而下,有幾尾錦鯉閃避不及被生生砸出水面又落回池中,林桐看著水面上漂浮的幾尾翻白,面無表情喃喃自語。
“我不怪你去那邊,但你不該吃了我的餌,又去向他搖尾?!?p> 枯魚過河,泣未悔及。
作書與魴,相教慎行。
林桐也離開了御花園,當(dāng)他路經(jīng)林桓的寢宮時,只是抬頭瞅了瞅那棵凋敗在屋外的枯木梧桐,這棵四人合圍的老樹曾幾何時也欣欣向榮。
天梁府閑職少卿韓御,一人一棋盤,兩笥黑白子,縱橫線上黑白子相互攻伐,白子在韓御兩指間翻動遲遲沒有落下。此時,門外敲門聲響起,韓御落子棋盤且開口請進(jìn)。
見推門人是林桐,韓御起身行禮,林桐上前一步伸手微抬韓御,微笑道:“不必多禮?!?p> 林桐目光掃過韓御身后的棋盤,繼續(xù)道:“打擾韓少卿雅興,還請見諒。”
韓御目不斜視,淡然道:“閑來消遣而已,不知殿下專程來此所為何事?”
韓御請林桐落座,獸金爐上熏香裊裊,案上筆墨紙硯俱全,旁邊堆積卷宗如小山,二者閑聊起瑣碎小事,仿佛如老友相會,交談甚歡。
韓御輕抿一口香茶,話音突然停止,屋中頓時寂靜。
林桐見狀,聲音悄悄壓低幾分:“不知韓少卿覺得梁道功此人如何?”
“兵部尚書梁大人?”一抹不易察覺的深意在韓御眼中一閃而過。
“正是?!?p> “我與朝中大臣都無甚交集,只是偶爾聽聞梁大人致力于奮武強(qiáng)軍,頗為賢良?!?p> “他怕是不止如此?!?p> “哦?”
“少卿可曾聽聞‘兵殤’?”
韓御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自然是知道的。不似其他站在山上俯瞰世俗的修士,起初兵家修士融入大燎軍營,以戰(zhàn)場廝殺砥礪沙場意,獨(dú)享一國沙場氣運(yùn)。然而在兩百年前,燎國朝堂突然決議將兵家修士驅(qū)逐出軍營,凡兵家修行者不準(zhǔn)再入軍營,兵修心有不甘,決定赴王城問個究竟,只是他們還沒踏足京城便被諸子百家圍追堵截,雙方傷亡都很慘重,一路轉(zhuǎn)戰(zhàn)八千里,城池摧毀無數(shù),最終兵家退回鬼谷不再踏足俗世朝堂,諸子百家各自返回山上,此事被完完整整記錄在案,后世稱之為“兵殤”。
“兵家修士與我大燎王室有著不小的仇怨,而梁道功與兵家卻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绷滞┵┵┒劊煌抵杏^察韓御神色。
“想不到梁大人還有如此心思?!表n御故作驚訝。
“如今他與我皇兄走得親近,我怕他對我皇兄圖謀不軌?!绷滞┩葱募彩?,語氣中夾雜無比激憤。
韓御默然,林桐繼續(xù)道:“只需少卿裝作無意間提起此事,我再向父王極力進(jìn)言,定然能揭露他的陰謀?!?p> “陛下以禮待我,我又如何不厚報陛下?”韓御暼了一眼林桐,“如今殿下給了我回報的機(jī)會,我定然不負(fù)王室所望?!?p> 林桐走出天梁府,望著放晴的天空,只覺得天地遼闊,稱心如意,他心中暗忖,于此食餌,于彼搖尾,梁道功,你不死何為?
韓御緩緩走到棋盤旁。
提起一枚黑子,扔出了棋盤。
“不足為慮?!?p> 又提起一枚黑子,同樣扔出了棋盤。
“蠢貨?!?p> 最后提起一枚白子,卻是放回笥中。
“可惜。”
誰也不知曉,這位天梁府少卿曾出王城而去,三更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