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川晴空萬丈,新春的芬芳若隱若現(xiàn),墓清池撂了馬與七師兄姚燁一道,疾疾往中廳趕時,他卻感壓迫異常。沿廊穿過偏院時,其處多著個生眼人,衣著不俗,不似刀劍槍棒之中的練家子墓清池不曾見過太多世面,看不透,便匆匆問:“師兄,那人是誰?做什么的?”
走過了一段,姚燁沒回頭地小聲道“莫問”。
來至廳門外,隔著厚門板,墓清池就感壓制,不禁爽了爽神魄預(yù)備應(yīng)接來事。
門一推開,一雙犀利的眼神直殺過來,駭?shù)媚骨宄貛卓跉鉀]敢喘,好容易從冬末趕到春開,這會子一給攆到了三九。
“師父,徒兒來遲了?!币畹?,他走在墓清池前邊,應(yīng)當(dāng)先挨了眼目白刃的,卻是從從容容拜禮應(yīng)說。
見著師兄鞠禮,給駭?shù)貌惠p的墓清池才返過魂,忙忙地跟著拜了,他也就沒發(fā)覺大師兄的劍兀自地多了柄鞘,墓清池只低頭尾著姚燁,站到廳中兩之一列中,他不敢抬眼,因覺那剛進門時撞著的犀利眼神,就在自己這邊瞪著沒走。
看過這般不饒眼神來的正是大師兄程建修。
程建修少年伊始便孤高乖異,舍間單另,而墓清池自打能走路開始,便給放在程建修屋同住,尚且十歲出頭的沈硯便常是過來。墓清池自略懂人事,心中喜戀師姐后,每見著大師兄,心情不免略有微妙。
難道大師兄知道自己心跡了?怎么會?他對師姐的情愫掩得那樣好,那樣小心,連師姐都不曾知道??伞舨皇菫橹鴰熃悖恍颊崎T位的大師兄怎會有這般的眼神?這可怎生是好……
墓清池低頭焦心的時候,七師兄姚燁則看看大師兄程建修,又望向背手而立的師父鐘古,再拜,道:“師父,徒兒和小師弟在甜河打探到鳳凰圖下落,又知了件心驚的事,等不及地趕回來向師父您稟報,唯恐遲誤延誤江湖。”說罷,姚燁復(fù)看向程建修,兩人眼神相峙,凝立不相讓。
“老七,你可是想說北國征用魔教打仗尋圖?”掌門內(nèi)音淳厚地問說。
師父知道了?!墓清池忽地抬頭,正望見對面的程建修一臉極深沉恨怒地看著七師兄姚燁。顯然,此事廳中眾人皆已知曉,而其中怕有姚燁和墓清池還不知的重要之事。
“是,徒兒想稟報的確是此事?!币畲丝虆s格外鎮(zhèn)靜,且胸有成竹,“徒兒探知,他五人兵分兩路,先帶北軍南犯,待打開局面后由軍中撤去,向嶸城匯合……”姚燁抬眼,望向鐘掌門人,眼神交觸,些許未及言明的意味便各自明了了。
鐘古深吸口氣,長出了,略略點頭,放了背著的手,捋著鬢髯若有所思,“老七,消息可確準(zhǔn)?”
“回師父,徒兒和小師弟在甜河遇著小撮北軍游兵來犯,其明里劫掠騷擾,暗里潛了細(xì)作進來,徒兒混著期間得了這些消息?!?p> 鐘古長嘆一聲,道:“老七,除卻嶸城之匯,你可曾探得他們的行軍?”
姚燁拜首說“沒能知道”。
鐘古神色凝重地看了眼程建修,對姚燁道:“此時此刻的燕州,就是當(dāng)年的松臺。”
“什么?!師父你說什么?!”
墓清池失儀地吼問。
姚燁腿下給了墓清池一腳,墓清池趔趄了一下,仍是不醒,問道,“師父,燕州城怎么了?也是給魔教殺滅了嗎?那師姐呢?沈師姐呢?沈師姐是給姚師兄換去的,沈師姐呢?沈師姐有什么消息沒有?”
姚燁臉色白了白,又加勁兒給了墓清池一下,墓清池沒站穩(wěn)撲倒程建修腳下,他只焦急,渾不覺此,仰面焦問程建修道,“大師兄,師姐呢?師姐是替七師哥去的燕州,師姐怎么樣了?”
程建修臉上沉布的怒遏松了松,看了姚燁一眼,未言。
一邊立候著的老實巴交的三師叔宋忠,小心地釋道:“魔教再臨,勢強當(dāng)年,燕州固城,金湯之地,魔教出黑白雙煞,帶了百八十步兵糧草,毀得城如煉獄,生無可還?!?p> 程建修喉中輕語:“燕州盡滅,無生活物?!?p> 墓清池一下癱坐在地上。
掌門長嘆,四座無語。
“起來?!?p> 墓清池抬頭,沿著聲音望過去,但見說話的程建修冷利孤兀眼神深處埋葬著的深深的凄哀,墓清池心中一陣慚愧的悲傷,他知道,在此所有人悲傷、惋惜、痛心疊起來,皆不及眼前大師兄千萬分之一,他墓清池的這點兒創(chuàng)痛怎有資格拿起來悲傷?他站了起來,隨在程建修一側(cè)。
此時,劍童叩門入,稟道:“掌門人,落霞苑來人再請見?!?p> 墓清池心中悲戚未定,聞著落霞苑,又澆了一頭霧水,他凄涼中疑惑地望了眼大師兄,卻見這位往日傲岸敞亮的劍客此刻面色微有閃爍,似有隱藏。墓清池不解,看向掌門,其面色未改,不見內(nèi)容;又環(huán)他人,雖面色不一,卻都閉口不言。
“掌門師兄,來人雖是落霞苑的,可畢竟是落霞苑,還是請進來一見罷。”宋師叔出言解道。
鐘掌門看了眼長徒程建修,向那劍童道:“請進來?!?p> 所謂落霞苑來人,便是方才墓清池于偏院所見之者,其后且隨著的兩位姑娘,亦是不俗。其時四下暗有聒噪,掌門人微微揚頜不與訓(xùn)制,便不自隱約地可聞其咬耳:
“喲,模樣個個不錯!”
“這仨別都是他家頭牌。”
“真周到,雞鴨一樣不落。”
“落霞苑果真名不虛傳,倆姑娘一個賽一個,比沈師姐有過之而無不及,嘖嘖嘖。”
“瞧,那小子竟比池小子還俏,大師兄真有福,沒了沈師姐,一下子就來仨!”
“唉,俏是俏,你看那小子病歪歪的樣,怕是內(nèi)里掏得太空,送來湊數(shù)的?!?p> ……
落霞苑所來公子不曾理會這一廳碎語,頂著一臉蒼白的顏色,作揖,禮道:“鐘掌門,在下落霞苑左主簿尉遲殤,這二位乃我主允公子仕女,霽玥姑娘、筱莼姑娘。”霽玥、筱莼應(yīng)言階次行禮拜見,尉遲殤續(xù)說道,“此番允公子遣我三人迎御劍首徒程建修公子,往苑中一敘,來往貴處叨擾,甚是慚愧,特備薄利,已置偏院。”
“修兒,落霞苑迎你小敘,你還不快快跟去?”掌門人甩袖上座說道。
程建修忙拜道:“掌門人,建修同落霞苑從未有往來,怎可就此前去?”
鐘古冷笑一聲,“去了不就有來往了?”
程建修跪道:“建修不敢?!?p> 值此焦灼之際,筱莼拉拉霽玥衣角,向著墓清池的方努努唇,道:“霽玥,你瞧程公子邊兒的那少年,可曾有些眼熟?”
筱莼的聲兒并不大,卻是滿廳耳朵聽得清清楚楚,皆投目看墓清池去。程建修鷙冷的眼神也回鎖在墓清池臉上
墓清池惶恐跪叩說:“師父,徒兒不識得這公子和二位姑娘。徒兒不曾出過南國,更不曾去過落霞苑,師父,徒兒不知這是怎的回事。”
姚燁前一步,出言與霽玥筱莼道:“二位姑娘迎來送往見的人多,怕是見著的都眼熟。”地上的墓清池感激地望了眼七師哥,沒來及明白堂中哄起的嬉笑為何。
霽玥向說話的姚燁笑了笑,不與置話,走袖中取出枚小玉佩,抬眼望了望鐘掌門,略過眼中震詫的程建修,向尉遲殤道:“阿殤,公子與我此物,要我給其應(yīng)給之人?!?p> 一旁的筱莼不等尉遲殤開口,便問:“公子可還說什么了沒有?”
霽玥愧怯地笑笑,“我給忘了。”
姚燁咳了咳,尉遲殤望望他,笑了笑,不理,向霽玥道:“公子說的可是,‘薄暮深秋,向晚微微涼’?”
“對了,對了!確是這句?!闭f著,霽玥笑望向鐘掌門。
姚燁全然插不上話,一臉尷尬和不解,地上的墓清池囿于惶恐不能自己,程建修眸中復(fù)雜翻涌,宋師叔目帶猶疑地看望著掌門人。鐘掌門面色依舊凝重著,不漏城府地?fù)嶂诌叺膭Ρ?p> 霽玥向著鐘掌門前上了兩步,向其禮問:“霽玥可否有幸知曉這位少年公子名姓?”說著一紋水袖擺往墓清池方向。
鐘掌門提劍起身,向地上二人道:“修兒、池兒你兩人起來,有什么說什么?!?p> 墓清池木木怔怔地跟著程建修起了來,杵著,浸溺個中難以自拔。
掌門人座邊的宋師叔見狀,道:“清池,霽玥姑娘同你說話禮數(shù)周全,你也不能失了規(guī)矩。”
墓清池愣愣地拜了,回:“是,三師叔?!庇滞V玥方向拜了,道,“霽玥姑娘”。
霽玥復(fù)問說,“霽玥冒昧,敢問公子名姓?”
“在下墓清池。”
“木?哪個木?木頭的木?”一旁的筱莼俏皮地問。
“墓冢的墓?!?p> “這可不是個姓呢,你說是不是霽玥?”筱莼搖搖霽玥的衣袖,霽玥點點頭,疊手掇著玉佩來到墓清池跟前,奉與他道:“墓公子,我家公子囑我還與其主,今日不負(fù),請墓公子收下?!?p> 墓清池立著不動,神情木然。
“池兒,既然人家有意與你,你就大方地接?!辩姽琶鏌o表情,聲音也沒個起伏,不知他這話除了面兒上的意思,可還有別的。
既然掌門人這樣說了,墓清池只就照做,直直地伸了手。
霽玥將玉佩置于與墓清池平伸的手中,又與程建修說道:“程公子可有什么須得收拾著路上用的?”
程建修看了眼伸著手托著玉佩,如同木頭人一般的墓清池,低頭沉吟,復(fù)望向掌門人。鐘古以手按劍未予顏色。
“木頭公子,你這般托著玉佩,是幾個意思?”筱莼忽開口。
墓清池?fù)u搖頭,竟落了淚,看得一圈人奇異。
然,程建修卻忽然道:“黑白煞屠燕州城,與我有仇深,不可不報?!闭f罷,他瞪著來者三人。
墓清池垂手,沒回過正神兒,只是接了程建修的字面話,喃喃語說:“大師兄,帶上我罷,我也要為師姐報仇?!?p> 宋師叔出來圓場道:“幾位落霞苑來客,我派正有上下憤然之事,建修為我派首徒怎可或缺?”
尉遲殤淺笑,望向程建修,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程公子意下如何?”
程建修冷臉不言。
尉遲殤復(fù)請道:“程公子,請隨在下一行往北國寰陽,我家公子已在落霞苑恭候。”說著,尉遲殤又向墓清池請道,“不知墓公子,可愿賞光受在下邀,同往落霞苑?”
“放肆!御劍派的人怎是你這窯窖子里的人說帶走就帶得走的?!”
應(yīng)者喝聲,沖殺上來倆血性方剛的二愣子,耍著劍花左右夾尉遲殤而去,這倆漢子眼力見不差,他仨人里,尉遲殤明顯是起頭主事的,且瞧著又弱又病,三兩擒了起,那倆丫頭片子也不能多什么事;這個料想是上上乘的好,卻給尉遲殤一個平地飛身破滅了。
耍劍的倆人萬萬沒料到,病弱等死一般的尉遲殤有這些疾的速度,給他一飛,倆人劍沒收住,相互抹了片彩。眾人見勢不利,有失門面,起家伙就上。當(dāng)間屬姚燁反應(yīng)最靈快,搶了一腳,先眾徒一步,運上內(nèi)力甩著賀刀朝尉遲殤將落地的腳處砍去,要知道賀刀門的刀既沉又利,加著運上的內(nèi)力,給這么震一下,不廢也殘。
將落地的尉遲殤,腳未觸地,就在空中,不知力借何處,竟是又躍三尺,凌空一個翻身,而此時姚燁正帶刀攻在尉遲殤本該落在的底盤處,未及姚燁反應(yīng),尉遲殤當(dāng)空橫腿,借著騰空,一腿整劈在姚燁身上。姚燁悶哼撲地,血噴半扇。
廳中沖殺之勢瞬間住了,各人按劍自止收了一步。此眼花繚亂,殺起收停皆是那一剎那。
墓清池泛眼發(fā)直——將才尉遲殤那輕功極似了本門上乘的“翻天梯“,卻竟是強他所見過的百倍!
“鐘掌門,恕在下冒昧?!蔽具t殤客氣了下,抬頭請問說:“可否請程公子與墓公子往落霞苑坐坐?由函川往寰陽,路上正過燕州,二位公子也不枉是一趟,或可有些線索?!?p> 尉遲殤話音未落,一潮“欺人太甚”的殺聲便卷向柔弱的霽玥與筱莼。
倆姑娘似花拳繡腿的,卻飛手各順了把劍,背靠著,舞得劍如水袖柔美秀麗,不過近了那劍花的御劍門徒可是只其凌厲的,不消說只消看,沒個三招個個劍甩人飛,彩掛連衫。
鐘古扣著劍柄的手死死的,見此情形,臉目上淡淡平平,出言令道:“退下!”這一攜著三分內(nèi)力的聲音蓊郁地在廳中蕩了一蕩,那群浪才歇了。
卻是一下無人吸呼,靜寂異常,悚若森然。
尉遲殤望著鐘古,他蒼白細(xì)削的臉上有種將死未死的柔美,幾無血色的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意,眼神從容溫和。
鐘古看著尉遲殤,許是看他久了,鐘古的臉色竟隨了尉遲殤,亦泛著白。
“修兒,路上照應(yīng)池兒?!辩姽耪f罷甩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