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暮色落得早,沉得快,深得篤,這張眼看去,不知是一葉漆色障目還是滿目夜色不得辨,細密的嘩嘩啦啦聲中不辨遠近親疏,掩了殺聲,蓋了血腥,柔了利刃,淡了傷痛,愈加劇了的,只有對鳳凰圖的渴求。
遍處沒個火光,坐在鄰山頭的小亭里,是見不著破廟中什么的。所謂眼不見風景,景自在心。
亭外雨簾或垂或斜,或齊或亂,或稠或疏,而亭中方丈之間總是不染,干落落的清爽,散著竹葉蓮心的淺芬,簡單而輕柔。
山居不知冬月老,斜陽照水綠春寒。
蒼顏催白發(fā),卷土重來弄成沙。
紅塵醉腳下,三千青絲緣佛法。
雩禮蕓祭昌平愿,輀輦喪車挽落霞……
牽繞的樂絲收在這月色衣衫公子的玉簫中,亭中不知何時換了模樣,小座塌幾,秀爐淡煙,團扇輕搖,小火微暈,琴張著茶燃著,從容得不真實。
月衫公子收了簫,美目恰垂之間流光暗轉(zhuǎn),卻不知落處,青絲微落,小垂頰旁,昏惑中最為稍稀薄的夜色,正應(yīng)襯了錯落的鼻尖秀影,不經(jīng)意間,正中醉人。
“公子,苑子里多好,干嘛非得來這兒淋雨呀~”
這樣俏皮無拘的也就只能是筱莼了,她邊兒上的霽玥拉她衣袖也擋不住她朝花允抱怨,滕敬搖著小扇煮水,尉遲殤立了,望望筱莼,笑不言。
“筱莼,你可還記得百二十年前月國的小公主蘇皊?”允公子回眸,淺笑輕問道。
筱莼看看公子,說“知道,不就是現(xiàn)在的白煞嘛~”
花允笑,連著澄澈的聲音里都泛著溫存的笑意,“霽玥,你荷包里的潭月香可還有?”
“還有著,公子。”
“替我點了罷,我猜這夜蘇玖、蘇皊要找我。”花允看看尉遲殤和滕敬,道:“晚涼的命好,十七年前你倆主意救了他,這回皊小公主也要救他一次?!被ㄔ士聪蜻h方,嘆,又笑,一聲悵惘,“問世間情為何物……”
不多時,雨中黑騎現(xiàn),一雙濕漉漉的黑白影兒來至亭中。
“你一直在落霞苑?”黑煞護著小白煞問。
花允點頭。
“你真的是魔鬼嗎?”
花允笑,“太子殿下,你以為我是,而若我說我不是,你會信嗎?”
“你是神仙嗎?”
花允輕輕地搖頭,“我不是神仙,殿以為的并不確準。所謂的神,樣貌怪異,秉性乖戾,且生有盡時。”
花允忽地擺擺手,道,“不說這些個沒用的,我是神是魔不重要。殿下,鳳凰圖刻在對面山頭廟里的石柱上。這鳳凰圖就是你族與我的契約,旁人不知,殿下與公主應(yīng)是知曉:契約只你潭月蘇氏可用,旁個得了焚了,是焚死的命局?!?p> 黑煞點頭,“我知,月國就那么滅的?!焙谏范紫律?,望著小白煞,“皊兒,你想許什么愿?”
花允笑了笑,不忍言。
筱莼同霽玥握著手,淚滿眼眶;尉遲殤別頭不忍視,滕敬咬了咬牙,開了口:“太子殿下……”
蘇皊走出哥哥的斗篷圈,望著花允,聲音童稚卻冷靜地說:“我知道,當年我是給柳源殺,死了的。哥哥用了契約,給我半條命,讓我活了??晌覅s永遠是六歲的模樣,而哥哥一夜間成了老頭。我知道我們能用契約,可一人只有一次,我知道,我是知道的……”蘇皊說著眼淚簌簌地落。
蘇玖摸摸蘇皊發(fā)頂,把她摟在懷里,道:“皊兒,我知你喜歡墓清池,你想讓他活著,又不想讓哥哥死??墒鞘虏粌扇?,你總得選。皊兒,現(xiàn)下還能由著你選,再過會兒,那小子弄到拓本焚了,許了替他生父報仇的愿,你就沒得選了?!?p> “哥哥,我殺了他師姐,他恨我……”蘇皊悶在蘇玖懷里苦苦地說。
“沈硯是哥哥殺的,不是皊兒,皊兒乖,他不恨皊兒。”蘇玖撫著皊兒單弱的后背細聲道。
誰是誰的情?誰是誰的殤?
誰是誰的今生?誰是誰的過往?
借一盞葡萄酒,醉一回夜光杯。
沒有人醒,因為,沒有人醉……
廟頭里殺得不可開交,拓了契約的布片踩著人頭白刃,在空中飛里跳去,歡呼著成了碎片。
起先的幾片是墨色,后來便漫眼鮮紅,布拓片一邊碎一邊拓——石柱上邊兒的血總是濕漉漉的,不得凝就澆上一灘新的,扔了布上去就有契約,燒了就能成愿。
轟了一聲,破廟中人靜了一瞬,繼而殺聲再濺。
原是殺得兇猛,破廟給震塌了,破檐柴草土灰拌著雨水澆了個人一頭一臉,這里誰也管不上是誰了,什么御劍賀刀,活尸魔教,見樣不是自己的胳膊腿兒,那就開刀殺,反正你不死我就得死,你多一刀我就少一劍。
赫然間誰人一聲嘯吼,震得混殺著的一眾耳目轟鳴,趁此暫歇得一瞬,便有一聲朗然彰雨中而道:“諸位英雄好漢,鳳凰圖石刻在此,我輩一眾皆可拓而取之,何須自相殘殺?”
夜雨中當即有人駁斥:“真他媽說的比唱的好聽,你他媽怎么不先停手?有本事你先棄兵刃啊!”
“哐啷”一聲脆響砸在地上,甭管剛黑里一票人心里怎么想,這一下是真愣著了。
“在下御劍派宋忠,為表誠意,劍已去。各位英雄,請聽在下之言,莫再無用相殘了。”
暗中一聲冷笑,個中人皆渾身一顫,本是松動了的腕子更是緊了。
隨著宋忠一聲慘呼,殺聲再卷……
亭中,翠色的碎簫玉撒了一地,布著的琴弦斷亂著,小幾邊花允弄著茶,對了跪坐著個意氣蓬勃的濃眉少年,眼眸清澈沉靜,一如往昔。
這中只他兩個,再無多人。
花允手中的茶不知過了幾遍,正出著的,顏色剛剛好。
兩盞茶淡著,花允笑而請,少年一禮,取了。
夜空漸漸亮了,非為晨至,若仔細瞧,乃天下流火,紛燃四野,跟著地上火光四起,仿佛積著的不是水而是油。各處也瞧得清了——遒勁的藤蔓四布著,個中夾浮著赤莖的水草,竟不辯水陸,風嘆惋著來過,小幾上熠熠生輝的神珠跟著淺淺地吟唱。
“公子,皊兒她……”
濃眉少年不安地開口,花允望著少年,少年看見自己的模樣映在那雙美目中,是不安的情狀,他嘆了口氣,忽地想讓這雙眼眸中永遠只有自己的影子,而這念想劃了一瞬,就過了去。
“皊兒會開心嗎?”少年望向?qū)γ娴纳筋^,問。
“再耀眼的樂事,若非親身追尋,得了也是無趣。殿下,你總為公主做這做那,可曾只為自己的快活而做過什么?”
少年不言。
“這回可算?”
少年抬頭,望著花允唇角的微笑,凄涼地道:“可我就要死了。”
花允抬手指了少年身后燃著的蒼穹,“殿下,你看?!?p> 少年回頭,不覺驚呼——
天。天在崩塌,老舊墻櫞一樣成塊崩落,好像這世界根本就是一間虛幻的大屋,絕望的嫣紅崩坍了,露出灰白的底色,遙遙的肆有亂物怪飛。
“殿下,那就是真正的世間。”花允迷朦的眼神像一灣亙古,穿越著永恒,時間在他身上留不下痕跡,他淡淡的氣息永遠染不上旁的記憶,花允嘆笑著,有些蒼涼,“殿下,并非每個人都有勇氣,用最后的愿望,看清世間真實的模樣?!?p> 少年笑了。
天崩塌,夜流火,似極了數(shù)年前的那次祭禮,花允淡笑著,到底是多少年歲了?怕是已無法用數(shù)得清的數(shù)敘說了,大抵是“永遠”之前罷。
花允望著天空,橘子花香味的憂傷暈染眉梢,唇齒間仿佛還是那青澀的余韻,不曾褪去,淡淡的淚色映著招眼的燦爛,微笑著,仿佛一種哭泣。
花允,他的存在就是永恒,在永恒中,他的一切毫無意義。他有回憶,卻沒有過往,他有明天,卻沒有未來。
花允笑了笑,似乎找到了什么——或許,他這毫無意義的存在的意義,就是此刻當下的這個存在。
他知道,那家伙在“永遠”之前已然死去,而這一刻,他才明白,那人并沒有離開。
淚擅自流了下來,劃過清俊從容的側(cè)臉,停在花允唇角的微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