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夕何在窗邊守了一夜未睡,她用手撐著腦袋,睡得搖搖晃晃的,一睡熟,腦袋便會猛地滑一下,把她驚醒。她抬頭看了一眼窗外,啟明星快落到遠處的山后,天際微曦,她又看了一眼桃林的方向,那里依然是靜悄悄的,似乎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困意來襲,夕何實在是撐不住了,趴在桌上沉睡過去。
五更時,所有的下人都起來了。
田大壯邊打著哈切邊出了門,元明起的跟平日一樣早,正在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竹竿上。
田大壯剛剛睡醒,腦子還是迷迷糊糊地,直到洗了把臉才清醒了一些。
他瞅了一眼元明晾在那里的衣服,兩套粗布織就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掛在那里,其中一套分明要大些。
田大壯賊兮兮地走過去掀起衣袖聞了一下,隨即露出爽朗的笑容,朝元明道了聲:“謝謝??!”
元明低頭淺笑,沒答話。
卻見田大壯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伸手一把摟住元明的肩膀。元明本就清瘦,田大壯這一使勁,直接把元明帶到了自己的懷里。
“你說你這人,別那么害羞嘛!幫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說完一臉打趣地拿拳頭使勁捶了下元明的胸口,震地元明干咳了兩聲。
田大壯性格本來就熱情,性子也直。之前見元明文縐縐、斯斯文文的,自是有些不待見,現在見元明心眼挺好,自然是親近了些。畢竟府里這么多人,能真心幫他的不會有幾個。
元明輕輕把他推開,不好意思地用手捂住嘴巴干咳了兩聲。他從未與人有如此親近的接觸,自然是有些不習慣,整張臉都紅了。
清風一吹,他感覺自己發(fā)燙的臉瞬間舒服了些。周圍的人都去吃飯了,田大壯招呼了他一聲,打算叫上他。
“我還有些事,你先去吧”。
田大壯點點頭,轉身走了。
元明走到那棵枯死的桃樹前,閉上雙眼,嘴里輕聲低誦著什么。
周圍的花草樹木像是受到了他的召喚一般,有生命的動了起來。
恍然間,他似乎感覺到自己面前有什么東西,他睜開眼,卻是嚇了一大跳。
女孩紅潤細膩的臉龐猛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你在干什么?”,女孩睜大了眼睛,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想要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人。然而周圍靜悄悄的,不像是有人會來的樣子。
昨夜她無意間看見了桃園這邊的異象,心中不安,一夜未睡,于是便想要到天亮后來一探究竟??烧l知這桃林卻是一個人沒有,別說是人了,就連野貓都見不著一只。
明明昨夜見到了啊!夕何心里悶悶的,一個人在樹林里亂竄,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偏院。這是下人住的院子,她本不想進去,正準備轉身離開時,遠遠地就看見有人站在院角處枯死的桃樹下,還神神叨叨地念著什么。待到走進一瞧,卻發(fā)現是昨日的那人。
元明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些什么,低著頭,不敢輕易搭話。
“你一直都是這么冷冰冰的嗎?”,見他不說話,夕何偏著頭,用帶有審視的目光看著他。
也就是這時,夕何才看清了他的模樣。
元明長得很清秀,但和女生的清秀不一樣,他的神色間多了些男人的堅定和剛毅。雖然他看起來很儒雅、斯文,但他卻給夕何一種堅忍、固執(zhí)的感覺,他似乎是帶著使命而來,有著不成功絕不罷休的氣勢。
他是真的很好看,夕何這樣想著,尤其是那一雙眼睛,似乎裝滿了星辰大海。
“你叫……元明?”,夕何思索了一會兒問道。
“是”,元明有些局促似得開了口。
“在哪兒做事?”
“三小姐的院里”。
“來了幾日了?”
“三日”。
元明回答得干凈利落,倒讓夕何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追問下去了。
這人還真是個呆子!
見他這般木訥,夕何也沒了興致,轉身離開了。
元明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直到夕何的身影消失在院墻的拐角處,他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到底何為有緣呢?
他這樣想著,心事重重地離開了。
元明到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已經開始吃飯了。田大壯遠遠地就看見了看見元明,朝他揮了揮胳膊,又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空位,示意元明到他身邊來。
元明走過去,看見田大壯身邊放著一份熱乎、還未動過的飯菜。他輕身坐下,向田大壯點頭致意,道:“多謝”!
“多吃點”,田大壯嘴里含著半塊饅頭,口齒不清的說,“今天事兒可多了,蔫兒巴巴的可不行啊”!
說完又呼嚕呼嚕地悶了半碗稀飯,扯著他粗獷的嗓子道:“夏府的老爺老太太要回來了,顧管家吩咐了,今日之內要把所有的家具置辦齊全了”。
元明默默地把自己臉上的從田大壯嘴里噴出來的飯渣子擦干凈,點了點頭。
夏府從江南搬遷至此,路途遙遠顛簸,家中貴重物品繁多,一路上甚是麻煩。夏府的老太太年事已高,經不起折騰,便跟著其他人走了水路,因此晚了幾天才到。
這夏府的老太太在府里德高望重,平時府中的大小事務都由她全權決定,因此府中的人對她的事都格外的上心。
顧管家前腳接到了消息,后腳就忙把事情吩咐下去了,生怕耽擱了。
雖說這是顧管家下的命令,但元明畢竟是夏有桑院里的人,這件事還是要提前給夏有桑知會一聲才合規(guī)矩。
眾人匆匆地吃完了飯,元明給田大壯把這事說了,讓他替自己給顧管家請個假,自己去給夏有桑通報一聲。
可他一到落紅院門前就覺得有什么不對。
往日這個時辰院里的兩個丫鬟早就起來了,元明每次到這里就會看見正忙得不可開交的她們。可今日院里卻靜悄悄的,像是沒有人,可院門又是大打開的,似乎是在等什么人一樣。
元明心中雖是疑惑,但還是進去了。
他還在猶豫該怎么叫醒夏有桑才好,畢竟這可是個難伺候的主子,要是心情不好,挨頓批還算輕的,要是趕上她發(fā)火,怕是在這府里都待不下去了。
元明一邊想著,一邊上了臺階。心中正在猶豫之際,就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
元明還沒來得及抬頭看是誰,一盆冰涼的、帶著腥臭味的水就直直地潑到了元明的身上。
“呀!你怎么站在這兒”?,夏有桑有些驚訝,轉而有顯得十分抱歉,道:“沒事兒吧,要不我找件衣服給你換了?”
“不用了,我自己換就好”,元明頷首道。
“顧管家說今日府上事務繁多,怕是要借些人手,我特地來向二小姐您只會一聲”。
夏有桑臉色微變,輕飄飄道:“他倒是會使喚人”。
語罷她又看了一眼元明,“算了,你先去換身衣裳吧,別出去丟了我的臉!”
元明還沒來得及回應,就聽見房門被人大力關上。
顯然自己又惹那人生氣了。
元明抬手聞了聞自己臭烘烘的袖口,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露出厭惡的表情。
大概是他在干凈安逸的地方待久了,所以眼里容不得一丁點兒的污穢。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若自己現在回去換身干凈的衣裳,時間還來得及。就算一會兒顧管家因為他遲到而責罰他,他也毫無怨言。
他把一切有可能發(fā)生的都想了一遍,確認無誤后趕回了后院。
元明的另一套衣服被抻地平平的,干凈、齊整地晾在院里,微風從遠處吹來,穿過院墻,拂過衣服,那股厚重又柔和的香味霎時又溢泄開來。
他脫下身上的衣裳,露出平滑、結實的身體,然后又把臟衣服整整齊齊的疊好,放到一邊。
初春的早晨,大地回暖還沒多少時日,空氣又干又冷,那風好像夾了針一樣,即使只是輕輕碰到人的肌膚,也會把人凍的齜牙咧嘴。
元明拿著水桶去井里打了桶水,又取來一小塊麻布,仔細地擦拭著身上沾了臟水的部位。
他著急時間,盡量放快了動作,自然沒有注意到身后傳來的軟綿綿的布鞋聲。
“洗澡呢”?
女子帶著笑意的聲音毫無預兆在元明背后響起,嚇得元明直接蹦起來了,下意識回過身。
夕何看見一抹鮮艷的紅色順著元明的脖子一路竄到了他的腦門,額頭上突突跳動的的青筋分外引人注目。?
元明覺得自己的臉就像剛打好的鐵一樣,又紅又燙。
夕何的目光順著元明頸項流暢的線條緩緩地向下移,掃過他寬闊的胸膛,一路向下,最后落在了他平坦、結實的腰腹上。
元明實在受不了夕何這樣赤裸裸、不帶任何掩飾的打量的目光,他站在原地憋得面紅耳赤,最后實在忍不住,縱身跳進了井里。
夕何愣了片刻,扯著嗓子叫了一聲,連忙趴在井邊尋找元明的身影。
卻見元明站在井壁凸出的石頭上,一只手的手指扣著頭頂的壁縫,另一只手還不忘捂住自己露出來的身體。
夕何趴在邊上看了一會兒,忽然“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怎么在哪兒都能遇見你啊”,夕何朝井底大喊,冰涼的回聲在井中來回飄蕩。
“看來……我與公子甚是有緣?。 ?,盡管夕何不想表現出太過分的表情,但她那彎彎的月牙眼卻掩蓋不住她的笑意。
元明聽到這句話下意識低下了頭,夕何看不見他的表情,卻隱隱約約地瞧見他通紅的耳根。
春日的井水透著刺骨的寒,寒氣透過井壁和冰冷的井水打在元明的身上,把他的身體顯得有些蒼白,就連之前緋紅的臉此時也毫無血色。
夕何看見他扣著壁縫的手指微微顫抖,指節(jié)因為太用力而泛白。
“你堅持一下啊,我去叫人把你拉上來”,夕何見他這樣,也不敢再開玩笑,倘若那人以后落下什么病根就罪過了。
她剛起身,就聽見從井底傳來的隱約的聲音:“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夕何只當他是逞強,不作理會,誰知剛走了兩步,就又聽見元明模糊的聲音,“有勞小姐拉我一把”。
夕何收回還未踏出幾步的腳,回過頭。
元明不知何時已爬到了井口,雙手正撐在井沿上,表情有些吃力。
夕何心中有些驚訝,但還是連忙上前握住元明遞過來的一只手。
元明的手掌很寬厚,手上沒有什么繭子,細膩又光滑,顯然是沒干過什么重活。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在井下呆過的原因,他的手異常的冰冷。在握緊他的手的一剎那,夕何不著痕跡的輕顫了一下。
在元明起來的一剎那,他肌肉的力量通過手掌傳給了夕何,把夕何往前帶了幾步。
“抱歉”,這是元明上來后說的第一句話,緊接著他立馬轉過身背對著夕何把那套干凈的衣裳換上。
夕何眼睛直愣愣的盯著元明的背影,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目不轉睛,直到最后一絲光景也被衣服遮住,夕何才訕訕地回過神來。
她知道那人靦腆,便早早的回過身不再看他,誰知這一回身,卻看見夏有桑屋里的何園正捧著什么東西往這邊走。
何園先是愣了一會,然后忙給她行了個禮,問了聲好,顯然是沒有料到她會在這里。
“這大早上的,你來這兒做什么?”
“回五小姐,我家小姐說剛剛不小心弄臟了元明的衣服,挺不好意思的,讓我送套新的來”,何園低著頭,小心翼翼道。
夕何撇了一眼她手里的衣服,微微一笑,也沒說什么,便讓她去了。
那衣服上的樣式她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夏家還在江南時夕何親手設計的樣式。
那時來她家鄉(xiāng)的文人墨客數不勝數,整日游山玩水不亦樂乎。夕何由此得到靈感,設計了一種素凈、文雅的樣式——這衣服袖口微窄,為的是寫字作畫不沾墨汁,但收線巧妙,不失美感;衣襟處用極細的絲線繡出的山水樣式;下擺是仙鶴祥云圖紋,用料舒適,不扎皮膚。
這衣服賣的極好,但后來被其他布莊的人相互模仿,市場上出現了一大批相貌相仿的的衣服,夏家便命人停止了生產,沒想到今日卻在這里見到了。
夏有桑還真是舍得。夕何見這個勢頭,心中早已有了幾分猜測。只是自己的東西被別人拿去借花獻佛,心里還真是不好受。
何園捧著衣服到元明跟前,慌慌張張的把衣服塞到他手里,而后又說了些什么,轉身就要走。然而元明似乎并不想要,叫住何園要把衣服還給她。
何園見他這般不解風情,急得直跺腳,一回頭又看見夕何一直在不遠處看著她們,更是不好意思,直接把衣服甩到元明身上,小跑著離開了。
夕何站在遠處看著一臉手足無措的元明低頭笑出了聲。別說是何園了,就連她這個在一邊看的人都忍不住罵他一聲呆子。人家女孩都表現得這么明顯了,怎么這人還呆得像頭鵝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