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豈弟君子，來游來歌

　　接到秦侯命令的當(dāng)日，嬴曦便率下軍全體將士奔赴龍首原南、曲江池北這一片開闊的平原上駐扎。就連他的兩大軍師，沈邕和衛(wèi)鞅也都跟著來到了下軍營地。

　　平原上有著六條東西方向延伸開來的小小坡道，在善于堪輿之學(xué)的衛(wèi)鞅指點(diǎn)下，嬴曦率軍駐扎于從北數(shù)第二條與第三條坡道之間。

　　面對嬴曦的疑惑，衛(wèi)鞅站在高坡上，指著這片廣袤的原野，解釋道：“鞅先前曾遍游關(guān)中，此處地勢開闊，五水縈徊，龍脈盤踞，玄龜北望，丹鳳朝陽，西北數(shù)十里外便是原宗周豐鎬所在，實(shí)乃天下形勝之地，依鞅所見，此處當(dāng)與洛陽比肩，堪為帝都！”

　　嬴曦與沈邕相視一眼，沈邕問道：“敢問鞅兄，在這六個坡道之中，為何偏偏選擇在這兩道之間駐扎？”

　　衛(wèi)鞅大笑，環(huán)視一周，見周圍并無旁人，便耐心地解釋道：“此處六條，正好符合《易》傳之中的卦象，自北向南，分別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以如今將軍所面臨的形勢，鞅以為當(dāng)駐于九二、九三之間為上?！?p>　　嬴曦看著這周圍形勢，說道：“愿聞其詳?！?p>　　衛(wèi)鞅道：“《易》有云：初九者，潛龍勿用；九二者，見龍?jiān)谔铮姶笕?；九三者，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九四者，或躍在淵，無咎；九五者，飛龍?jiān)谔?，利見大人；上九者，亢龍有悔，難持盈也。將軍如今掌控下軍，正是脫離了‘潛龍勿用’，走向‘見龍?jiān)谔铩畷r，但如今關(guān)中局勢危機(jī)四伏，將軍必須謹(jǐn)記九三之要，方能趨吉避災(zāi)，以圖飛龍?jiān)谔熘畷r?！?p>　　一席話說得嬴曦茅塞頓開，就連沈邕也對這個自中原來的奇人徹底產(chǎn)生了敬佩之意。只見他面色肅然，向衛(wèi)鞅拱手道：“鞅兄高見，邕五體投地?！?p>　　衛(wèi)鞅哈哈大笑，嬴曦卻說道：“以先生之才，齊王不用者，實(shí)在是嬴曦平生之幸?！?p>　　聞言，衛(wèi)鞅道：“齊王畢生追求的，乃是王霸之道，鞅所修習(xí)的，乃是帝王之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齊王不用我，已在鞅意料之中也?！?p>　　嬴曦頷首，說道：“將士們快駐扎好了，我們下去看看吧?！?p>　　沈邕與衛(wèi)鞅二人應(yīng)命，三人走下高坡，來到軍營之中。韓信見到三人，連忙跑過來，對嬴曦拱手道：“將軍，營地已經(jīng)基本駐扎完畢，請您巡視?！?p>　　嬴曦?cái)[手笑道：“不必了，你的安排，我還是很滿意的。”說罷，便帶著三人一起來到中軍營帳，下軍原兩大校尉韋天光與賀拔勝已經(jīng)在帳外等候。

　　帶著幾人分坐帳中，嬴曦瞥了一眼韋天光，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囑咐道：“諸位切記，安定下來之后，應(yīng)繼續(xù)加強(qiáng)訓(xùn)練，以報(bào)秦侯！”

　　“末將遵命！”

　　韓信、韋天光、賀拔勝三人異口同聲，拱手應(yīng)命。

　　就在這時，帳外忽然進(jìn)來一位將士，單膝跪地，匯報(bào)道：“啟稟將軍，營外有一自稱趙武之人求見?！?p>　　嬴曦點(diǎn)頭道：“知道了，回去告訴他，我馬上前去迎接?！?p>　　士兵應(yīng)聲之后便退下，嬴曦看著眾人，說道：“雖然改變了駐地，但一切如常便可。”

　　眾人齊聲應(yīng)和，嬴曦又簡單囑咐了幾句后，便獨(dú)自來到營門外，見到了趙武。

　　趙武見到嬴曦，大笑著拱手道：“昱之兄，小弟應(yīng)約前來，今日可不能再找借口推辭了??！”

　　嬴曦亦笑道：“如今櫟陽人人對嬴曦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子文一人還愿意與我痛飲，如此厚意，嬴曦安能不識好歹？”

　　說話間，嬴曦的嘴角帶著一抹奇怪的笑意，眼角余光瞥向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營門內(nèi)不遠(yuǎn)處的韋天光。

　　趙武顯然也注意到了嬴曦的動作，他大笑著摟過嬴曦的肩膀，說道：“走，美酒、食材，小弟這里一應(yīng)俱全，今日定要不醉不歸！”

　　說著，便拉著嬴曦，進(jìn)入他的馬車之中。

　　車輪滾滾而動，趙武沉默片刻，忽然說道：“就在今日一早，嬴旭被秦侯罷職，逐于河西?！?p>　　“什么？”嬴曦聞言，先是一驚，隨后便心中凜然。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看來衛(wèi)鞅和霓裳的看法果真是對的。

　　趙武說道：“根據(jù)我得到的消息，此事背后應(yīng)該是嬴壯一手策劃，他終究是按捺不住，想要對你們這幾個人下手了?！?p>　　嬴曦沒有說話，趙武又問道：“昱之兄，你老實(shí)告訴我，待秦侯百年后，你能否接受嬴壯為主君？”

　　嬴曦看著趙武，趙武沒有回避他的目光，緩緩說道：“我雖與獨(dú)孤信有舊怨，但那是我與他的事情，昱之兄雅量高潔，有英雄之姿，趙武心中感佩，愿與你真心結(jié)交?！?p>　　半晌，嬴曦移開目光，看向車外，說道：“如今的情勢，早已不是嬴曦愿不愿意接受他為主君的事情了，而是一旦他成為關(guān)中之主，嬴曦必死無葬身之地，如今的局勢對嬴曦來說，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心中躊躇良久，嬴曦終究還是選擇了相信趙武，將自己的心事和盤托出。他在賭，賭趙武當(dāng)真是個正人君子，如果他賭對了，那么他將獲得與嬴氏同源的趙氏家族的支持。

　　嬴曦有這個把握，他認(rèn)為自己有這個識人之明。

　　趙武頷首，似是如釋重負(fù)，他說道：“那好，將來昱之兄若有需要，趙武定全力相助，你記住，我的話，便是我父親，兵曹尚書趙朔的話?！?p>　　嬴曦鄭重拱手：“如此，那便多謝子文了?！?p>　　馬車緩緩?fù)Ｏ?，?yīng)是已經(jīng)到達(dá)了目的地，嬴曦與趙武下車，來到曲江池旁，只見面前的草地上，已經(jīng)有幾人在此等候。

　　蒙肅、杜佑、韋裕、范燁。

　　看到這四人，嬴曦不禁瞇起了眼睛，嘴角帶著笑意。韋裕上前拱手道：“昱之兄近些時日可謂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我等想這頓酒可是想了好久呢！”

　　嬴曦忽然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時范燁也走了上來，拱手說道：“昱之兄，此處沒有外人，我也不遮遮掩掩的，想必方才子文已經(jīng)和你說過了，我范燁想告訴你的是，子文的話就是我的話！”

　　嬴曦收斂了笑容，鄭重拱手道：“子晃兄好意，嬴曦敬受！”

　　范燁大笑，蒙肅、杜佑兩人也走上前來，拍著嬴曦的肩膀，說道：“走，昱之兄，今日不醉不歸！”

　　“好，不醉不歸！”

　　……

　　淺淺的草地上，趙氏的家仆忙得熱火朝天，架設(shè)爐具、清洗食材、搬來美酒……

　　嬴曦等人舉爵相望，大笑道：“諸位，請！”

　　說罷，眾人一起，飲下了第一杯。

　　趙武舉爵相邀：“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p>　　嬴曦對曰：“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

　　二人相視一笑，同時飲罷杯中酒。

　　正在此時，兩位俏麗的侍女各自手捧一只銀壺走了過來，嬴曦看見，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下子變得黯淡。

　　趙武自侍女手中接過銀壺，說道：“此乃自西域而來的上佳葡萄酒，是我自大宛胡商手中買得，專門拿來為各位兄弟一品！”

　　“好！”杜佑大笑道：“子文兄，當(dāng)真豪爽也！”

　　趙武親自為眾人倒上酒，幾人同時舉杯，高聲唱道：“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p>　　唱罷，眾人同飲杯中酒，相視大笑。

　　這時，趙氏的家仆已經(jīng)將菜肴一一呈上，基本都以肉食為主，趙武招呼一聲，眾人便不顧所謂儀表，上手招呼。

　　嬴曦飲了數(shù)盞酒，已有些醺醺然，他回首望著西方，看遠(yuǎn)方群山間熾熱如火的晚霞，不禁又想起了霓裳，一時悲從中來，難以自抑。

　　就在這時，趙武忽然自顧自地吟誦道：“有卷者阿，飄風(fēng)自南，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p>　　韋裕站起身來，接著趙武后面吟誦道：“有馮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豈弟君子，四方為則。”

　　杜佑亦接著吟誦：“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聞令望。豈弟君子，四方為綱?！?p>　　輪到嬴曦時，嬴曦也收斂了情緒，唱道：“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p>　　范燁卻忽然站出來，說道：“昱之兄，這句可不對啊，如今夕陽西下，安來朝陽？”

　　嬴曦放下酒杯，笑著辯解道：“但心所在，便是朝陽！”

　　此話一出，眾人齊聲大笑，紛紛拍手叫好。

　　幾人所唱，皆是源自《大雅》中的《卷阿》篇，本是召康公隨成帝出游時所作，歌頌成帝尊貴的形象與高尚的品德。趙武起頭與眾人先后吟誦，無疑是在表彰其志，以示眾人共同的理想。

　　日落西山，星移物換。

　　眾人酒足飯飽，皆有些醺醺然，趙武說道：“諸位，今日都隨我去曲江，明日再回櫟陽如何？”

　　幾人齊聲贊同，嬴曦卻是默不作聲。杜佑知他所想，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昱之兄，大丈夫何患無妻？休要再沉溺于這無畏的悲傷之中，我想，獨(dú)孤姑娘在洛陽，也不愿你如此消沉?！?p>　　嬴曦微笑，說道：“我明白?！?p>　　說著，他便站起身，說道：“各位兄弟快去歇息吧，我在此隨便走走，稍后還要回軍中?！?p>　　見他堅(jiān)持，眾人便也不再勉強(qiáng)，便起身送他離開。

　　嬴曦沿著曲江一路行吟，往事歷歷縈繞心頭，所謂舉杯消愁愁更愁，應(yīng)是如此。

　　不覺間，他已經(jīng)沿著岸邊，走到了長安鄉(xiāng)外，看見在星光下儼若巨獸的圣柏，嬴曦終究還是沒有忍住，來到了熟悉的院子里。

　　推開門，點(diǎn)上油燈。眼前處處皆是她的影子，嬴曦癱坐在榻上，滿目頹唐。

　　斗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fēng)。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便隨春遠(yuǎn)，行云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