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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落花相見歡

錦瑟落花相見歡

月上弦引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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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9-04-18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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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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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錦瑟落花相見歡 月上弦引 1347 2019-04-15 21:28:32

  暮鼓的鐘聲一遍又一遍響徹在湘江湖畔。

  尚言連自己都不曾想到,自己此生會與轉世童子有著一絲一毫的關聯(lián),可是命里的事誰又料得準?

  命里的事,無論好壞,都是料不準的。

  莫不如棋局里的事,無論好壞,總在意料之外。

  眼下的棋盤既成死局!

  風聲起,偌大的湖面泛起數(shù)不清的波瀾,秋意正濃,蕭瑟的湖面飄來零星的幾片枯葉。

  這肅殺的景,總勾起他的萬般過往。

  尚言從未想過自己的命盤里,會同世事難料扯上關系,他不過一介修行之人,本該超脫,本該放下,然始終未能逃過情之一字。

  說不得,說不得,唯情之一字,說不得,說不得。

  這一世里,他同她的未盡的緣來世該如何還她?

  尚言的表情瞬時僵在了那兒。

  記憶里,她的音容笑貌仍是那般清晰,哪怕如今,他已遁入佛門,受戒成佛,卻……

  拿著棋子的手晃了晃。

  眼眶里忽然一陣劇烈的酸楚。

  此時的地平線上已染上大片絳珠色的紅,那順水飄來的落葉亦是被染得通紅,孤帆托著一片遠影飄來。

  初冬的時節(jié),這日出帶來的一點暖色調并非帶來些許暖意。

  此情此景若是入了師父的眼,大抵是要拿出紙筆來,讓其躍然紙上,令人賞心悅目,然后賞析一番,評論一番,再滿足地散去。

  可是,即是如此又能如何,世間喧囂,凡塵里的良辰美景,皆是值得被冠予賞心悅目之名,縱然再好,也比不上他心目中的那一束蓮蓬好。

  “聽聞那天雨山的雪蓮再過些時日就要成片盛開,師兄改日可有興致要前去看看?”坐于對面的尚官見尚言一副悶悶不樂的神態(tài),早就猜到他此時的心境又被心頭那情劫亂了陣腳,便提及那蓮花試圖讓他開心開心,師兄素來愛蓮,若是能以此令他提提神,倒也不乏一件好事。

  “師弟今日為總心系蓮花,你可知這下棋如同打仗,唯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p>  語畢,尚官低頭一看,師兄竟不知何時破了自己的陣!

  “這棋局居然被你破了!佩服佩服!”

  尚言冷笑一聲,實則心頭的傷仍在隱隱作痛:蓮兒!轉眼又是天雨山雪蓮盛開的時節(jié),不知此時,她又身在何處?自那次他被送上伽若寺成為轉世靈童在西山?jīng)鐾だ锎掖乙粍e,她又將那水靈珠還予他之后,他便再也沒有她的消息。轉眼又是天雨山雪蓮盛放的時節(jié),不知這一季,他還能否同她一道去那天雨山看雪蓮。

  蓮兒,你現(xiàn)在過得可好?

  她說過用十二朵佛蓮換取一人真心,只愿生生世世相守相伴,卻因他身世的轉變打破了這機緣。

  尚言尤記得,他初見她時,她還是個涉世未深的賣蓮少女,面上尚帶著些許林家女子的羞澀,她手中的蓮一如她的眉目一般纖塵不染、楚楚動人,尚言素來愛蓮,見此蓮生得這般好,甚是喜愛,欲買了她的蓮用來供佛,少女卻分文不取,卻道:“唯愿生生世世執(zhí)子之手,結為夫妻?!?p>  他本個出家之人,不該沾染情字,細細思忖了一番,只當是還她一個人情,便道:“如此甚好?!?p>  回憶里,這一幕至今使他難以忘卻。

  肅殺的風拂起他的衣袖,尚言丟下手中的棋子,只道:“無趣?!?p>  尚官卻面不改色,面對師兄的喜怒無常他已是司空見慣了的,他只漫不經(jīng)心地整理著凌亂的棋譜,這肅殺的景竟同他這瘦削泛白的手很是相應。

  天雨山雪蓮!

  像是在很久以前,尚言曾聽聞那天雨山雪蓮有朝一日得了仙界瑤池仙子的福澤,竟生出一種與世間傷心之人同理心性之靈性,如此,它便不再只是供世人賞玩的價值,而是帶上一種傳說的神秘。

  這世間,傷心之人比比皆是,傷心之處,為何要人懂?

  尚官覺察出氣氛的異樣,許多想說的話在嘴邊頓了頓就都咽回了肚子里。尚言知道他尚還年幼,一個少不經(jīng)事的少年又怎會懂得尚言此時想的是什么,自然更不知如何安撫他心頭的傷。這不怪尚官,誰讓他們都年紀輕輕就入了通天寺的大門,成了釋天的弟子,不,是六界無量朝法的弟子,他們皆是無量梵境八方守護神的轉世靈童,未來不可限量,師尊釋天在他們受洗禮披上袈裟成為無量朝法的弟子的那一天起便時常告誡他們,為仙為神,將來是要撇開凡人的七情六欲,放下,是他們自那一天起要時刻修行的事。

  只是,蓮兒,他的蓮兒,怕是這一世,他必然要負了她。

  早知相遇是錯,還不如不要遇見。

  若不是遇見,他又怎知這凡塵里還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

  命里錯位的事仿佛總是這般,哪怕是怨,哪怕是惱,到頭來皆是一場空。

  肅殺的風吹落懸在頭頂枝椏上的樹葉,落葉紛飛,同他紛亂的發(fā)和一襲素色的衣衫擦身而過。

  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匆匆地跑了過來,揚起的塵土嗆得他腳步有些踉蹌:“師兄,”那少年道,“師尊命我來尋你,說是要你隨他去無量梵境一趟?!?p>  尚官聽罷,神色瞬時變得不安。捏著棋子兩指一松,最后一顆欲放入匣中的棋子落入了匣中。尚言卻鎮(zhèn)定地轉過身來,尚官見兩頰竟還掛著一絲笑靨,他拉過那個十來歲的少年,理了理他后腦勺的幾根細小的發(fā)辮,用一如既往的淡定的語氣說道:“照顧好尚宇,我隨師尊去去便來?!闭f罷,遂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了眼前那道蜿蜒的山間小路上。

  這無量梵境乃是西天禁地,關乎六界生死,凡人進入則會粉身碎骨,神仙進入則灰飛煙滅,唯有仙魄在墮入輪回之前方可自由出入這無量梵境,莫非?尚官想到這兒,又不安地看了一眼那山間小路的盡頭。師兄這一去能否回來,他不敢去定奪。

  只是有一點尚官不曾想到,尚言早已將生死看淡,死,他是做好了準備的。

  尚言來到無量梵境的阿育閣里,見師尊高高地坐于那蓮花臺上,神色異常平靜安詳,他便大約能猜到師尊讓他來此地的用意。

  尚言行了禮,只道:“師尊?!?p>  師尊釋天睜開眼,緩緩走下那蓮花臺,示意尚言走到那阿育閣中,尚言

  赤足涉及而上,只覺得這通往阿育閣的階梯纖塵不染地令他難以形容。行至阿育閣他才聽聞這閣中似有梵音縈繞于耳邊。

  師尊引著他再往前走了幾步,尚言一抬頭,只見眼前那無量梵境中的蓮花逐次地盛開,這緊簇繁茂的樣子使他不由得驚嘆,再看時,卻見中間那朵白色的蓮花仍是花苞緊閉,遲遲未開。

  尚言細看那蓮花,只覺得眼前那白蓮同此前他在天雨山見過的雪蓮無意,這無量梵境里怎會生出凡間的蓮花?這著實又令他詫異。

  師尊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只道:“這天雨山雪蓮的仙魄本是源自這無量梵境唯一一朵白蓮,那日瑤池仙子下凡,覺得那凡間的白蓮生得煞是可愛,便取了這無量梵境中的白蓮仙魄中落下的一滴露珠,化為萬千雨滴撒于天雨山中,那白蓮方才有了如今這番造化?!睅熥鹩值溃骸笆篱g萬物,皆有各自的造化,你既身為我門下弟子,便要心系六界,放下七情六欲,心中不染一絲塵埃,你們徒弟八人之心只要有一人舍不下凡塵,此蓮就不會盛開,六界終是不得太平。如今為師見你塵緣未了,莫不如于無量梵境中擇一道去輪回,待你他日回返,便可參透放下,亦可得自在,此白蓮方可盛開,以換取六界太平。”

  說罷,無量梵境中五行靈珠合成一體,五生五世輪回轉世在尚言面前一一呈現(xiàn)出來,每一生每一世的生起都依賴前一世的狀態(tài),生生不息,變化不止。

  “因緣既成,若是不進入輪回恐怕也是萬萬不可的了。”尚言道,“師尊說得是,徒兒塵緣未了,既是發(fā)誓同她生生世世結為夫妻,便不可辜負這誓言。”

  又道:“只是,在入這輪回之前,徒兒可否再見她一面。”

  師尊見他悟性尚佳,只是眼下尚未頓開,若是他日歷經(jīng)輪回之苦,回返后亦可大徹大悟,皈依通天寺六界無量朝法:“山腳下那小鎮(zhèn)上的竹屋里,此刻你去,尚且可見她最后一面?!?p>  尚言聽罷,匆匆道了謝,便直奔那山下的小鎮(zhèn)上。

  天色有些陰暗起來,不知不覺就下起了小雨,空氣愈發(fā)地涼了。

  “蓮兒!”涼風同尚言的聲音一道吹入這屋子,桌案上的一個燭臺被吹翻了,很快落到地上,蓮兒顧不得這些,端坐于鏡前,不時整理著被風吹亂了的發(fā)髻,她要嫁了。新郎是小鎮(zhèn)上茶商的兒子,雖生得憨傻了些,卻很喜歡她養(yǎng)的蓮花,待她也不錯,她父母覺著她已到了該嫁人的年紀,這以后的日子雖不能過得大富大貴,但也過得去,也就罷了,于是便應允了這門親事。

  “蓮兒。”她聽見他的聲音又在她背后響起。

  她緩緩地轉過身來,起身的霎那竟宛若天邊的朝霞一般動人,她真的要嫁了。她的眉眼低落下去,仍是難掩心頭的悲傷。

  “尚言,今日之后,你就把我給忘了,以后好生過著?!彼χf罷,遂輕輕撣了撣他衣衫上的塵土。

  她的言語中沒有絲毫責備他的意思,也沒有了先前的那般情誼。

  這分明,是強顏歡笑!

  尚言見此竟然覺得自己有些惱怒,在這之前,他待她一向是溫柔的,只是今日,不知為何,明知是最后一面,他卻有些按捺不住情緒。

  “不許笑!”他道。

  “豈敢?!鄙弮旱?,這語氣一如她平日里說笑時那般。

  尚言欲撫上她的面頰,又輕輕笑著道:“這妝容太美,如此,你又要費不少的功夫整理儀容了?!闭f罷,便將懸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

  這一世,他負了她,他欠著她的,在命盤里怕是理不清亦說不清了。

  “若是有來世,我定會……”尚言欲說下去,卻恍然間想起師尊說過的話來,蓮兒只是一介凡人,若是此時說破,怕是日后他再入輪回,也是同她不得相見了,于是,他勉力笑了笑,抬頭忍住將要奪眶而出的淚,對她道:“蓮兒,今后保重?!?p>  保重,她道。

  這一別,此生大概是永不會再見了。

  說到永生,她模模糊糊地記得曾說過要與他生生世世結為夫妻的話,只是這記憶如同此情此景下他背過身去的樣子,漸行漸遠,哪怕是她要追上去,也是那樣遙不可及。

  縱使這分別,荒唐了些,牽強了些,也倉促了些,我會忘了你。

  徹徹底底,干干凈凈地忘了你。

  我說過會忘了你,可是卻仍在活著的某個時刻想起你。

  又好像時時刻刻沒有忘記你。

  這雨細細的,綿綿的,卻沒完沒了,尚言分不清掛在臉上的是淚還是雨,也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回的無量梵境,只曉得當他立于師尊面前時,無量梵境的蓮花紛紛低下那嬌艷的花瓣,池子里的靈魚發(fā)出嚶嚶嗚嗚的哭聲,就連那遲遲未開的白蓮亦落下花瓣來。

  亂了,亂了,他亂了,梵境盛景亂了,通天寺亂了,世間亂了,整個六界亂了。

  情之一字,到底說不得,說不得。

  身為六界無量朝法的弟子,這世間曾有多少人祈求他的庇佑和福澤,只是當他歷經(jīng)了這凡世中的苦,才知過往深受世人敬仰崇拜的他都不曾參透這苦是什么。

  他不禁拾起落在岸邊的一顆蓮子心放入口中。

  生生澀澀的苦味頃刻間在他身體里彌散開來。

  師尊卻道:“若要得解脫,只得嘗盡人生之苦,識得這苦,方得自在。”

  尚言聽罷,似若悟得了什么,對著師尊再三磕頭跪拜,便就地虹化了肉身,因他修為尚佳,肉身虹化后,體內的舍利子化作一顆水靈珠,師尊將其元神同這水靈珠歸于無量梵境中,只道:“尚言,若來世你要了了這姻緣,兌現(xiàn)今世這承諾,那便要放下情愛,方可獲得圓滿?!蹦窃衤犃T,便在六道呈現(xiàn)的五世中徑自擇了六道中的一世托生去了。

  匆匆一別就是三萬六千多年,殊不知人間換了多少番天日。

  尚官以為師兄這一去不會太久,然掐指一算,似乎確然有些久了。

  如今,他已世襲師尊之位,坐下八位弟子皆是萬里挑一的得意門生,個個修為了得,他的九華宮更是因此門楣光耀,名聲顯赫,如此這般,他深知早已不負師尊當年的重用與重托,他本是不該過問凡塵里的是是非非。然夜深人靜之時,他偶爾憶及當年師兄的事卻常常不解:情之一字,值得么?

  不過為了一個懵懂少女的一句承諾,值得么?

  蓮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九華宮的蓮花雖總不及瑤池的蓮花高貴美艷,卻生得清麗脫俗,遠看近看,仍是有著一番別樣的風資。

  花開花落,終有時,萬物生滅,生生不息,卻在尚官眼里成了一道道過往云煙,從前,師尊常言道:但凡活著便是苦,知苦方得解脫。

  眼下他既已得了開悟,縱然他未嘗過苦是什么,可瞧著這些過往云煙,倒也能知曉其中苦味的一二。

  時光總是如白駒過隙,這不,一眨眼功夫,兩百年過去了,再一眨功夫,又是五百年過去了,不知這凡間如今又是怎樣一番光景?凡間,凡間又有什么好的?再好也不如九華宮清凈。

  “師尊,師尊!”剛想起師兄的事,尚官坐下的大弟子無鸞打斷了他此刻的胡思亂想。

  “何事如此驚慌,為師不是說過,平日行走當如履薄冰,行事當克己本分么?”

  “師尊教訓得是,徒兒知錯,還請師尊前去無量梵境看看,那水靈珠竟生出幾多異狀,徒兒亦是拿它沒有法子?!蹦菬o鸞巴拉巴拉說了一大堆,他素來是遇事最冷靜的一個,如今這般失措,大約是真遇上棘手的事了。

  尚官二話不說便攜他一同去了無量梵境。

  梵境里一如既往地安和寧靜,天際中偶有落下的雨滴打在那幾朵永生蓮的花瓣上,尚官小心地取了那花瓣上的一滴露水,眉心蹙了蹙,瞬時一臉愁容,只道:“不妙,這梵境中從未變天,此時空中落雨,定是五行靈珠沾染了凡塵?!?p>  “師尊,可有什么法子暫且制止這雨?”

  “解鈴還須系鈴人,走,隨我來!”

  尚官語畢,便又攜著大弟子無鸞行至那阿育閣中,立于此岸,抬頭便能從那因果輪回中將一切的因果都看個清楚。

  只是,尚官不曾想到這因果竟到了他坐下唯一的女弟子珺若蘭身上。

  這珺若蘭乃是洞庭水仙之女,銜玉而生,因性情樣貌若蘭花般高潔典雅而起名珺若蘭。師尊見她心性聰慧,便將其收入自己的門下。在此之前,已有秋月白、白伶、洛塵河、莫青風等高徒出于他的門下,這幾人受了他的真?zhèn)?,皆以位列仙班,守護八方,只是尚言當下念及自己尚已年邁,本打算將那真?zhèn)鞅焕^承之后便羽化而去,未曾想,那手頭心愛之物——水靈珠尚未找到可傳授之人,如今又中意珺若蘭品性資質,便毫無保留地將那套呼風喚雨的本事傳授于她,待她學成,方才安下心來。

  菩提,菩提,凡塵終是個婆娑世界,蕓蕓眾生里,只是那個人,那個負心漢……

  當珺若蘭獨坐在那瑤池的石階上,一手托腮地望著那瑤池的金蓮發(fā)呆時,她才知自己發(fā)誓要忘了的那個人終歸還是忘不掉的。

  本以為那金蓮五百年才開一次,天宮的蟠桃會會一年比一年熱鬧,可世事變化總比不上計劃,自打那女媧娘娘在凡間造人補天之后,天宮的事兒也是一天比一天多,

  珺若蘭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天帝那案頭上的奏折都堆積成山了,天帝夜夜挑燈夜讀都看不完,如此一來,可把那三宮六院的嬪妃冷落了去,宮中少了些歌舞升平的景象,自然也不會有人提及這本不入天帝法眼的蟠桃會了。

  這樣想著,珺若蘭忽然靈機一動:這桃子結得如此之好,無人享用實在可惜,倒不如自己受享一番?

  “靈珠子,快來!”珺若蘭喚到。

  那靈珠子聽見主人喚他,一蹦一跳地來到珺若蘭跟前,一個轉身化作一個水靈白皙的姑娘,飛上樹枝將那樹枝上的蟠桃一個個地摘了下來。只是這娃天生是個死腦筋,凡事不喊停,他便不曉得罷手。

  “夠了,夠了!”急得珺若蘭在屬下捧著快要裝不下的籃子直喊。

  此時,身后傳來笑聲。

  原來是嫦娥姐姐身邊那只玉兔。

  “你這小蹄子,來了只管笑,也不打聲招呼!”珺若蘭溫和的語氣里帶有一絲責備。

  “若蘭,”此時,玉兔身后那個一襲青衣的瓜子臉少女急匆匆地奔了過來,那衣服和這眼下的桃樹林甚是應景,只是那少女似乎顧不得這許多,就連被風吹亂了頭發(fā)都不管不顧。

  只見她急匆匆地跑過來道:“唉呀,我的祖宗,你怎么還有這番心事在這兒摘桃?”

  珺若蘭被嫦娥那氣喘吁吁的樣子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素來在人前一副冷靜溫婉樣子的嫦娥今天這是怎么了,那日天帝的小兒子螭離不小心用箭射傷了她心愛的玉兔也未見得她有如今這般著急失態(tài)的樣子。

  “姐姐,慢慢說?!?p>  可嫦娥卻越說越急:“你知不知道,當初你下凡治理河水的事早已傳到天后娘娘耳朵里,如今天帝以為你濫用法力,要將你降職,你若是再不出面替自己辯解,可真是要白白受了這冤屈!“

  “我倒是以為是什么大事,竟然是因為這事。”珺若蘭道。她性子溫柔,素來不喜爭斗,自從被天帝封為仙界的水仙人,便時常奉旨下凡調查凡間水源之事,也算得是盡心盡力,從不出岔子,唯獨那日處理了那蒼梧瀟湘一帶的水源被上游的染布坊污染的案子之后,心中總覺得惴惴不安,直覺哪里不對,卻又找不出岔子來,如今聽嫦娥這么一說,才恍然大悟,那日雖則好言相勸染布坊的村民,可對方不但不聽,還口出狂言,珺若蘭無法容忍下游百姓因此無水可用,情急之下并未向天帝稟報,私下用法力招來潔凈的水源,解了百姓之苦。本以為此事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還是落人口舌,出了力仍是沒討得一個“好”。

  這令珺若蘭心中多少有些不甘,便拉著嫦娥去了天帝面前想替自己討得一個說法。天帝聽了珺若蘭的陳述,眉間緊蹙,不自覺地嘆息一下,似乎在掂量著什么,大殿里霎時變得無比肅穆。

  但很快這肅穆又被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修真人沈彥子大駕光臨。

  珺若蘭一聽這名字心中不由得一顫:那個人,那個負心漢……竟然還活著。

  只見他如今一身藍袍,面容瘦削不少,眉宇間多了幾分內斂冷靜,雙手畢恭畢敬地拿著一個檀木匣子,仿佛再不是先前那個多情又灑脫的少年,這副模樣,委實有些今非昔比了。

  “彥……”珺若蘭鈍鈍地動了動嘴唇,“彥”字一出口又把“子”字咽了下去。

  倒是坐在天帝身側的天后娘娘發(fā)話了:“若蘭,規(guī)矩是規(guī)矩,但凡壞了天規(guī),便是‘罪過’,這些年你治水有功,然你私自濫用法力亦是過錯,無論如何,也是不能脫開這罪責啊?!?p>  “謝娘娘提點,若蘭知道此罪難逃責罰,然若蘭此舉實在是無奈之舉,若非那染布坊主人在小仙一番好意勸說之下全然不聽還口出狂言,小仙斷不會出此下策。”

  若蘭又將事情的原委細細道來,可天帝偏生一副將信將疑的神情,良久,才開了那金口道:“沈公子在凡間乃是相國府駙馬,可終歸不過一介凡人,人神相配本就是亂了天規(guī),何況他既然無心于你,你又何必自作多情?”隨即又命宮娥將那沈彥子手里的兩顆水靈珠呈給珺若蘭看。

  若蘭詫異地看了看,恍然間又想起那日初見沈彥子的情形來:

  原來,就在珺若蘭路經(jīng)瀟湘一帶的時候,恰逢大雨滂沱之時,風大浪大,聽聞水中有人喊“救命”便二話不說用那兩顆水靈珠在水中劈開一條道路,將那個被困的書生給救了下來,后來才得知,這個看似眉清目秀、冷冷清清的少年并非一介書生,而是正欲西去取經(jīng)的修行之人。

  本以為事情到此便是個了結,兩人就此別過便可相忘于江湖亦不失為一個好的結局,可偏生,那兩顆靈珠子被收回的霎那,珺若蘭面容上的那塊紗布掉落下來,兩人竟一見鐘情?,B若蘭雖則已拜在師尊門下修行,曾一度克己復禮,卻不曾想自己在一個“情”字面前也會慌了陣腳。只是那“書生”一心為了修行,不得不斷了此情緣,還答應珺若蘭“若有來生便要娶她”云云,還說西去路途坎坷,想借那兩顆水靈珠一用以逢兇化吉,待他修行歸來便將那兩顆水靈珠歸還,還約定在那瀟湘岸邊芷汀樹下等她。

  可是,三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珺若蘭仍是沒等到那個修行人。雖說天上一日勝過人間十年,可“書生”食言的事兒委實令人痛不欲生。待她再去凡間查探,才得知,當年那“書生”在中途放棄了西去修行一事,轉為追求仕途一事,那沈彥子得了功名后不久便娶了相府大小姐為妻,早將當年與在瀟湘湖畔約定的事拋之腦后,珺若蘭這才得知自己是自作多情一場。

  “想不到這俗爛的愛情故事也會發(fā)生到你身上??!”嫦娥姐姐摸了摸她的額頭道。

  珺若蘭心有不服,那嫦娥自己當年還不是和那后裔……

  “珺若蘭,你觸犯天規(guī)濫用法力雖是有錯在先,然念及你治水有功,加之蒼梧瀟湘一帶的百姓對你也是感激贊賞有加,這件事大可不必追究,只是這兩顆水靈珠……”天帝說到這頓了頓,又道,“你可知道,這兩顆水靈珠乃是天族圣物,怎可隨便贈給一個凡人?若非你動了情劫,又怎會犯下如此大錯?你可知罪?”

  珺若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沈彥子,只見他面不改色,淡定自若地站在一旁,似乎此事與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是?!比籼m怯怯道,心中又覺得萬般羞辱。

  也罷,遇人不淑又怎能怪他?那沈公子不過是一心想求得榮華富貴,過上美好的生活。怪就怪她自己當初看走了眼,不該有這一副菩薩心腸,不知人心叵測,世事變遷。

  “珺若蘭知罪,請?zhí)炀熈P!”

  “珺兒!”嫦娥禁不住忿忿不平地叫出了聲,她與她從小情同姊妹,怕是最了解她的為人了,恨不能在此時將那負心漢碎尸萬段。

  天帝聽了若蘭的話,依天規(guī)給了珺若蘭兩個選擇:一個是罰下天界去,待歷劫歸來再依福報定奪是否位列仙班;一個是交出生命和靈魂,一切便可塵歸塵土歸土,再無人提及此事。

  珺若蘭選擇了后者。

  嫦娥知道以她的剛烈性子,是斷不會選擇忍辱偷生的茍且之事,然天帝給出的兩個抉擇,怎么看都太慘烈了些!

  至此,無量梵境中六道輪回盤又變回方才的樣子,天空的雨愈發(fā)落得多了,尚官抬頭看天,該來的還是躲不掉,這劫何時是個盡頭?曾記得他的師尊在圓寂前就說過,當年大師兄塵緣未了,大概是上天念及他平日里修為尚可,其肉身虹化后留下的舍利子是一顆水靈珠,然則因大師兄此前動了凡塵情欲,那水靈珠里仍帶著一絲凡塵氣息,雖則同他的魂一道進入了無量梵境中,然這種下的因定然是要生出果。尚官知道,這無量梵境中的能量是容不得凡塵一絲氣息的,倘若有凡塵入侵,便會讓六界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即使如此,當年師尊容許了那顆水靈珠同大師兄的元神一道入了這無量梵境里?尚官無論如何是想不明白。唯獨想出了一種可能,那便是師尊素來是以一切隨緣的心性處事,如若他不容許那水靈珠入了無量梵境里,那便是那水靈珠自行跟隨大師兄元神入了那梵境。

  可惜,可嘆。如此想來,如今這無量梵境里有著此番動蕩也是在情理之中。

  “師尊,眼下,弟子該做些什么?”無鸞道,“珺若蘭不能死,若是她死,那六界……”

  “因緣既成,該發(fā)生的定然是要發(fā)生的。”無鸞欲說下去,卻被尚官制止,于尚官而言,所有的事的發(fā)生皆是因為存在一定因緣,因緣在,是福是禍皆躲不過,莫不如坦然面對來得鎮(zhèn)定自若些。

  無鸞知道師尊的性子,便不再說下去,師尊素來是個那么瀟灑的人,看淡一切,哪怕是天塌下來,也不見得師尊會有面色改變的時候。無鸞以為活著,唯有死是最大的事情,不曾想師尊卻告訴他,但凡活著便終有一死,如此,又何必庸人自擾,莫不如離苦得樂,接受了人生中這般無常來得自在。

  說起苦諦,師尊總能叨叨地講上大半日,無鸞從前不知其中緣由,如今聽聞師尊說起當年他大師兄的事,他仿佛能從中知曉一二的緣由來。大約,師尊從自己師兄的切身經(jīng)歷中識得各種苦諦的存在,并以此時時訓誡自己斷了七情六欲換得六根清凈,也好承得起這統(tǒng)領六界的師尊之位。三萬六千多年過去了,他也終是沒有負了釋天師尊當年的重托。

  一切苦厄皆有因緣。

  緣起緣滅終有時,萬物眾生皆逃不過這因果輪回之苦。

  以珺若蘭的性子,怕是寧為玉碎都不為瓦全的。無鸞尚還記得,珺若蘭剛從凡間回來的那幾日,師尊得知了她與那沈公子的事,一氣之下將她關進面壁閣中四十九日,不給吃喝,待珺若蘭被放出來時,已是一副面黃肌瘦的憔悴模樣,如此,她還是懇請師尊再見那沈公子一面??慑e了便是錯了,在師尊眼里規(guī)矩永遠是規(guī)矩,壞了規(guī)矩,便是罪過,所謂“情”,所謂“欲”,如凡間螻蟻,是不足以掛齒的。

  “師尊,”她用干澀的聲音祈求:“待我去凡間走一趟,再來領罰?!?p>  師尊蹙眉,嘴邊似乎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卻又不忍她這些日子以來所受的苦,見她憔悴可憐的模樣,也只好一撒手冷冷道:“去?!?p>  這世間的事總逃不過一個“理”字,因果輪回,說不清道不明,若蘭只知道但凡種下了因,便要嘗到果,而如今若蘭和沈彥子之間便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她不安地立在他院里那株樹下,怔怔地叫出一聲,眼見他扶著那腹部微微隆起的女子走進屋去,坐在屋子里談笑著。她霎時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又恨自己不夠絕情,興許,師尊說的是對的:身為女子不可沉溺于男子的愛情,一個“情”字可甜可毒。

  師尊,是恨鐵不成鋼。

  人神相配本就是錯:要知道自那一次對沈彥子動了真心,她從凡間回來便少了一半的修為。

  這一回,她覺得自己是該死了心了。

  只是,那襁褓中的孩子……天宮中還沒有人知道那孩子的存在!珺若蘭自知時日已不多,便將那孩子托付給了嫦娥。順道給那孩子起名叫:沈思彥。這其中,是愛是恨,又有誰說得清?

  這一回犯了情劫,明知逃不過天帝懲罰,但憑她那剛烈的性子也不會茍且活著了。

  無量梵境中的輪回盤繼續(xù)轉下去,果然如無鸞所料,那珺若蘭心意已決,毅然決然地在頃刻間灰飛煙滅。

  九天闕蒼宮里,眾仙唏噓不已。

  這件事,尚言千算萬算都不曾料到,自己坐下素來引以為傲的女弟子竟會對一個凡人男子動了心,若要說規(guī)勸這等屈尊降就的事,他私下里也做了,可是,這世間,情之一字,值得嗎?

  尚言,當年未曾告訴他答案,可他為了那心尖兒上的人,最終將肉身虹化,將自己墮入無窮無盡的輪回大約是覺得這么做是值得的。

  珺若蘭不在了。

  師尊那面容陰沉了許久,不知多久,才冷笑一聲道:“自作孽?!?p>  只是自那以后,九華宮芬芳不在,也沒了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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