皙兒，別怕，過來。
那陌生仙倌沖她招了招手，神色里依然沒有絲毫的變化。
沐靈皙怔了又怔，恍然明白過來一些什么，方知悔之晚矣，遂氣得哭著跑去了華胥宮后的那片沁水湖邊。湖面靜得有些無趣，唯有幾只紅鯉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地閃過，沐靈皙瞧著這樣的湖面，不知怎么，此時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那日捉妖師的模樣來：半蒙著臉，劍眉，那狡黠警覺的雙眼上晃著一只大瞳孔的天眼，那個子亦是咄咄逼人。不過，她和師姐早已司空見慣，大概這凡間的捉妖師素來都是此番兇相，生得大同小異。
湖面上飄來零星的藍(lán)幺花瓣，不知是誰將這如纖纖素手的花冠撕扯了去，連同這香氣也凌亂了。眼見那花瓣順著湖水流去的方向，遇到石塊，匆匆繞了過去，又突然飛揚起來，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石岸，弄得她有些睜不開眼。
沐靈皙驚叫一聲，以為是自己不小心觸怒了湖底暗藏的水靈珠，神情訝異地看著湖面，卻聽聞背后傳來一陣笑聲。
“早知你這么禁不得事，本尊倒也不必這么大費周章把你選為萬一挑一。”
那個陌生的好聽的聲音說罷，便嗤笑了一聲，彈指一揮，那些零星的藍(lán)幺花瓣紛紛地落入湖面，順著淙淙的湖水遠(yuǎn)去了。
青風(fēng)神尊從高高的石階上緩步下來，沉靜地模樣令沐靈皙一時間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大概他平日里在萬千弟子中間就是這般高高在上、圣神不可冒犯的樣子。他走到她面前，猝不及防間竟從容地伸出一只手將她攔腰抱起。沐靈皙掙扎，才發(fā)覺自己腿上不知何時早被那石岸上的荊棘叢劃得左一條又一條，劇痛入骨，疼得她頭皮發(fā)麻。
后來，至于后來又發(fā)生過些什么，沐靈皙記憶里只尋得一片空白，朦朧的意識漸漸清晰過來，她才知自己那一段是疼得昏了過去。
她醒了，睜眼就看見頭頂那片絳珠色的天空泛出些許紫色的霧。
這里不是華胥宮。
沐靈皙坐起了身，榻前那只滾圓的香爐里冒出的煙霧帶著絲絲紫檀木的香氣，紫煙升騰的大殿內(nèi)寂靜得只有窗幔被吹動的沙沙響動，天地間一切都仿佛靜止下來。
“你不過是被石岸上那些有毒的荊棘花所傷，敷過藥，不出幾日就能痊愈?！?p> 那個聲音將沐靈皙從九霄云外的遐想中拉了回來，她循聲看去，只見他一襲白衣，正端坐于那片屏風(fēng)后面，一手執(zhí)筆，正在那書頁上書寫著什么，冗長的衣袖在他端坐著的四周圍鋪散開來，宛如一張畫像般寂靜。
“我這是……幾時昏過去的？”沐靈皙搔首踟躕道，一時間又覺得自己口訥，似乎有些答非所問。
唔，她確然是暈得久了些。
許許多多的前因后果也似乎在這片寂靜里一目了然地呈現(xiàn)在她的意識里。師姐說的話多半屬實的，可偏偏為何要在師兄奪得頭彩的事情上騙她呢？沐靈皙素來自詡自己是個饒有自知之明的小妖，倘若不是為了撮合師兄和師姐，她才懶得參與這事呢。更何況……
“怎么，還是對此事耿耿于懷？”青風(fēng)神尊緩緩放下手中的筆，才一會兒功夫，那一頁書上已被他寫滿秀美的字體。他說這話時，雙眼卻看著那一頁書，見她不答話，又淡淡道：“在那之前，你師兄都說了，說你機靈聰慧，悟性佳，只是火神一派的功夫與你體質(zhì)相沖，你又逢孤煞星入命，只好借個機會將你祭拜在本尊門下，好以此化煞。若你對此不滿，倒可怪罪你那師兄為何不同你事先商量商量?！?p> 他絮絮叨叨地嘮完了這些，眉宇間有一絲得意的神態(tài)，閑適地品了品放在桌案上那盅茶，嘴角微微揚了揚。這舉止同他外表的清秀儒雅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神情作態(tài)愈發(fā)顯出些“無恥”來。
沐靈皙有些發(fā)怵：眼下若是反悔，八成是不會得逞的，她丟顏面事小，可讓師父丟了顏面……可就事大了。
“不，不，神尊說得在理，小仙并未有過耿耿于懷之心，不過是……受寵若驚罷了?！便屐`皙的聲音漸次小下去。
“哦？”青風(fēng)神尊聽罷，雙眉蹙了蹙，拿著茶杯的手微微顫了顫，遂又將那茶杯優(yōu)雅地置于桌案上，嘴角的弧度又上揚了些許，細(xì)長的雙眸不削地看向正前方，淡淡道：“為何本尊聽不出你說這句話的底氣？”
說罷，遂又執(zhí)筆伏案書寫。
“天后壽辰那日，將你變成鹿身可好？”
靈皙聽罷，連連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沐靈皙理了理方才因變身被弄亂的發(fā)髻，忽然間摸到頭上兩個凸出的東西，原來方才變回人身時，清風(fēng)神尊竟沒有將那兩只犄角變回去，這下好了，半人半鹿。此時，賢真正提著剛煮好的茶進(jìn)來，眼見這一幕，險些將那壺茶倒翻在地上。又勉力直起腰笑著道：“如此，倒像個姑娘了?！?p> “就憑你這樣貌，怕是不能討得天后歡心?！鄙褡疠p描淡寫道，“反正你平日里也當(dāng)過騾子，想必也能適應(yīng)得快些?！?p> 得了，當(dāng)一回鹿就當(dāng)一回鹿吧。
當(dāng)微涼的風(fēng)再一次透過窗欞吹得桌案上的書頁沙沙作響，地面上那一片沉寂的芍藥花的影子也跟著搖曳起來，不知怎的，竟讓人心生些涼薄之意。
“神尊為何如今還不知我心意？”花前月下，紅淚一臉委屈很快就成了一副“玉容淚闌干”的模樣。神尊神色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似乎連雙眉都不曾皺過一次。只緩緩背過身去道：“本尊自入了通天寺便是這世間無欲無求之人，情之一字，實在多余?！?p> 紅淚聽罷，華容失色，只好怏怏離去。
方才那一幕，全然被那佇立在菩提樹后的嫦娥看在眼里，她嗤笑一聲，被抱在懷中的那只玉兔輕微地顫了顫。
“神尊如此絕情，莫非已有了心尖上的人？
“仙子豈可拿我族門規(guī)說笑？”青風(fēng)神尊道，細(xì)長的雙眸瞬時失了神色。
“所謂絕情二字，不過是用于那些心外之人。若非如此，神尊為何待那只小妖同他人不同？”嫦娥嗤笑著，低低的笑聲在這夜色里有些凄厲。
再多的話，說破了也只是說破。
神尊的嘴角顫了顫，徑自向?qū)嫷钭呷ァ?p> 鉆心的疼痛！
疼得他忍不住捂住胸口。
“神尊！”賢真見狀瞬時變了臉色，這么些年，他在神尊身邊服侍，曉得他這老毛病幾次險些要了他性命，卻從未見過如今這般痛得厲害，嚇得有些慌了手腳。
“誅心劫！”神尊勉力說道，順勢推開賢真欲攙扶他的手，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青風(fēng)知道，那水靈珠是沾惹了凡間七情六欲的，若有意尋它，少不得命里會犯了情劫，然后消散修為。他此時感到體內(nèi)的血脈正劇烈地相沖起來，這痛苦大概是他為仙以來不曾體會過的。
意識愈發(fā)恍惚起來，混沌之際，心下卻暗暗告知自己：因緣既成，該發(fā)生的定然是要發(fā)生的。這福報是你那七世之苦帶來的果，然福報歸福報，待五百年后福報享盡，你便要面對那誅心劫的奪命之痛。她，本是你前七世被你狠心拔掉的一株誅心草，這一世她來尋你便是要討得一個了結(jié)，因果輪回，是福是禍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本不該淪陷于此，只是，一如師尊所言，凡事若是因緣既成便會發(fā)生，這宿世情緣本不該以這種方式入了他的命盤里的因果，卻因他當(dāng)年動了惻隱之心又執(zhí)意要尋回那水靈珠而不得已沾染上凡塵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