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湯藥,氤氳地冒著熱氣,一把匕首,帶著鋒利的寒光,一根白綾,質(zhì)地輕薄細軟,三尺又三寸。
紀煙雨盯著眼前的托盤,怔怔不語。
“皇后娘娘,誤了吉時可就不好了,您趕緊挑一樣,雜家好打發(fā)您上路!”
紀煙雨還是不做聲。
“您要是打著旁的主意可就錯了,這是圣上的意思,圣上正陪著太后禮佛,待會回來,雜家可是要去復命的。”
紀煙雨喉嚨干澀,“我,我要見太子!”
太監(jiān)一揮拂塵,嗤笑道,“太子?興許明天就沒什么太子了?”
“什么?你說什么?”
紀煙雨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站起身來,攥住了太監(jiān)的衣領。
“你個瘋婦!還不放手!”
那太監(jiān)大力一搡,將紀煙雨推倒在地,紀煙雨的額頭磕到了紫檀邊桌上,歷時劃出了一道口子,濺出點點鮮血,頗有點觸目驚心。
太監(jiān)正了正衣領,“你還以為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告訴你,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懂不懂!”
說罷拿著拂塵柄重重地按在紀煙雨的傷口之上!
“啊—”
紀煙雨疼地渾身顫抖!
那太監(jiān)瞧了瞧紀煙雨身上的粗布衣裳,頗嫌棄地伸手道,“拿來!”
紀煙雨捂著傷口,忍著疼,疑惑道,“什么拿來?”
太監(jiān)哼了一聲,“珠花玉鐲,什么都行,交給雜家,雜家也好打發(fā)你舒服點上路!”
紀煙雨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
是了,最后一根玉蘭花簪子前天交給宮人去打聽太子的消息……如今卻是一無所有。
丈夫、兒子、祖母、父親、弟弟……什么都沒有了。
那太監(jiān)見她呆呆的,歷時就明白了,沒好氣道,“那可就怪不得雜家了,要怪就怪你生在永定侯府!又作了皇家的媳婦兒!萬般無奈皆是命!”
說罷一拍手,門口登時跑過來兩個小太監(jiān)。
“來啊,娘娘吃不得苦,咱們用咱敬事房的規(guī)矩送娘娘上路!”
那兩個太監(jiān)一聽,獰笑著向紀煙雨逼近。
“你,你們要干什么?”
紀煙雨瑟縮地往后躲去。
“干什么?當然是讓娘娘享福嘍!”
三人撲向紀煙雨,老鷹抓小雞般將她架到旁邊的長凳上,牢牢地按住了她的手腳!
一張蘸水的帕子在紀煙雨眼前慢慢放大,帶著一股男人身上的汗臭味!”
“唔,唔……”她拼命搖晃著腦袋,只見第二張帕子又蒙了上來。
“哈哈哈,看看皇后娘娘這等貴人能挨過幾張帕子!”
不知過了多久,紀煙雨的雙手雙腳方停止了掙動,淡淡月光透過窗口,打在她小小的尸身之上。
大太監(jiān)一揮拂塵,“連五張帕子都沒挺過……哼哼,連個首飾、銀錠子都沒有,這個皇后讓她當?shù)摹?p> 兩個小太監(jiān)對視一眼,上前陪笑道,“公公,待會怎么報上去……”
手執(zhí)拂塵的太監(jiān)手一揮,“報個心悸而亡就得了!”
“那,圣上會不會起疑?”
“起什么疑?便是起疑,也沒事兒,反正有太后娘娘撐著,怕什么!”
“那您現(xiàn)在去回圣上?”
“回什么回?折騰這個瘋婦費了雜家老大功夫,先吃飯睡覺,明兒早再說!”
行兇的三人離開了偏殿,不知哪里來的一陣狂風吹開了窗子,殿內(nèi)那一盞微弱的燈火刷地熄滅。
人死如燈滅,萬念俱成灰!
…………………………
“后兒上元節(jié),聽說皇后娘娘召四品以上官員的女眷進宮呢,就是為了給湘王、晉王選妃!”
“噓,你小點聲,要讓小姐知道了,怕她心里不痛快?!?p> “我就是不忿嘛,咱們小姐論相貌、論才藝那可都是京城里一等一的,如今得了這勞什子的咳疾,醫(yī)藥不斷,指定是沒法子赴宴了?!?p> “這不也是沒法子的事嗎?病來如山倒啊?!?p> “哼,清風閣那位今兒倒是打發(fā)人耀武揚威地來借鳧靨裘,說是老太太賞下的,總是好的,簡直笑死個人,也不看看自己顏色……”
“呸呸呸,你這個大嘴巴可別說了,讓丁姨娘她們聽見,還不撕爛你的嘴!喏,拿好湯藥,撒出去一點兒,看鄧嬤嬤不捶你!”
青衣小丫鬟吐了吐舌頭,忙不迭接了湯藥,穿過海棠花叢進了垂花門。
一進門,就見自家大小姐紀煙雨正坐在梳妝臺前拿個銅鏡怔怔地瞧,也不知什么時候溜下床來的。
“我的大小姐,您是病中啊!怎么光腳就下地了!讓鄧媽媽看見,怎生得了?”
青兒小心地放下青瓷碗,忙三步并作兩步,去拿紀煙雨手中的菱花鏡,紀煙雨微一閃身,輕輕避開青兒,眼中卻滴下淚來。
青兒呆了,小姐從小沒了母親,性格最是堅毅,這兩三年間都沒見她落淚,今天怎么竟哭了?糟了,難道是知道紀青虹要去宮中赴宴的事兒啦?
青兒腦袋嗡的一聲,忙跪下,“小姐,您,您別難過,那鳧靨裘也得您穿才能有十分光彩,二小姐萬萬比不上您……”
“不不,奴婢是說您下次再去,保準艷壓全場……”
紀煙雨素手輕輕拂著鏡面。
是啊,前世就是這個場景,自己年輕氣盛,硬是不聽鄧嬤嬤的勸,非帶病參加這勞什子的宮宴。
見到了那人,后來也算得嘗所愿,只是咳疾倒是大半年才好利索,還種下了病根。
今日想來,自己費心費力得到的一切都是鏡花水月,不值一提。
幸得佛祖保佑,重回十四歲,自己定要離皇宮遠遠的,安然度過此生才是。
想到此,紀煙雨用素衣抿了抿眼角,正色對青兒道:“你家小姐哪里那么小氣,借就借了,沒什么了不起。傻丫頭,地上涼,還不起來!”
青兒嘴巴張得老大,小姐平日里最煩紀青虹,今日卻怎么啦,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
只聽紀煙雨問道:“祖母在哪?侯爺在何處?澄哥兒在干什么?”
青兒麻溜答道:“老祖宗去家廟上香了,說是拜拜菩薩心安,侯爺跟清客們在書房呢,哥兒今天早起來了一次,白天一直跟著夫子讀書,這個時辰,想必還在溫書?!?p> 紀煙雨點了點頭,看了看桌上的湯藥,雙手端起,吹了吹,抬首一飲而盡。
在青兒驚詫的目光中,她施施然又飄回了床上,閉上雙眼。
自己還活著,真好。
這里不是冷宮,真好。
祖母和爹爹還在,澄哥兒也在,真好。
…………………………
半個月后,城郊白馬寺。
清明已過,正是春光燦爛的好時節(jié)。
“你這孩子,這兩天才大好,就跟我出來禮佛,雖說已是三月,到底春寒料峭,倒是依著古人,捂一捂的好。”
“老祖宗,煙雨這回好的這般利索,還不是您替我求了菩薩,我要是不來拜拜,豈不是那忘恩負義的人了?”
“就你會說話,呆會兒子可全是齋菜一個肉末沒有,你要是犯饞吃不動,我可沒辦法。”
“哪有的話,白馬寺的齋菜冠絕京城,我倒是要嘗上一嘗?!?p> “這皮猴兒,怪倒巴巴地跟我來了,原來不是為了菩薩,竟是為了齋菜!”
“老祖宗,唉呀,不跟您說了!”
老侯夫人一把將自己這個最疼愛的孫女摟入懷中,這個孫女一向要強,要不是生了急病,前兒的宮宴那是一定要去的。
想罷,一邊摸著紀煙雨的秀發(fā),一邊斟酌著說:“煙雨啊,上次宮宴,你雖然沒去,可是皇后和薛妃娘娘都問了你了,讓我下次帶你去請安呢?!?p> 紀煙雨心里一暖,沒有答話,只深深地把頭埋在老侯夫人的懷里,細細地嗅那如有若無的檀香氣息。
春日驕陽透過紗窗,淡淡地灑在兩人身上。
一起用罷齋飯,又在三大殿禮了佛,聽著主持講了一番因果,老侯夫人就有些倦意。
主持也是有眼力見兒的,趕緊引一行人到了早已備下的靜室。
老侯夫人又吩咐了手下幾個老嬤嬤,眾人都是跟著出來慣了,忙一一應下,帶著煙雨退了出來。
老侯夫人只叫了丫頭捶腿,便歪著睡了。
嬤嬤們問煙雨可愿到后院賞花,畢竟永定侯府的家人已把這白馬寺里里外外清了場,沒有外人了。
紀煙雨依稀記得這千年古剎的后院倒是有幾株玉蘭,忙頷首稱是。
又笑著囑道:“不過是去后院走一遭,片刻回來,嬤嬤們也勞頓了,不如先去休息,讓鄧嬤嬤青兒幾個跟著便是。”
幾個老嬤嬤早就累了,忙不迭告罪,退了下去。
青兒拍手笑道:“多虧小姐機智,把老嬤嬤們打發(fā)走了,要是她們一直跟著,多行一步路,多說一句話都不行,沒趣的緊?!?p> 鄧嬤嬤咳嗽一聲:“休得言亂語,要讓彭娘子聽到,罰你月錢?!?p> 鄧嬤嬤是紀煙雨的奶娘,青兒打小伏侍煙雨,知道鄧嬤嬤是刀子嘴豆腐心,也不以為意,反倒跟煙雨做了個鬼臉,惹得旁邊鶯兒、柳兒笑個不停。
大家玩笑了一番,便踱入了后院,只見一株株玉蘭,開的嬌艷欲滴,卻似冬月暴雪壓滿枝頭,紛紛贊嘆不已。
紀煙雨在短短半月內(nèi)經(jīng)歷了死而復生,眼見春光正好,耳邊鳥語花香,又有從前的仆從圍繞,心里說不出的自在愜意。
大伙正爭論摘哪一朵花簪在煙雨頭上,不妨從斜刺里竄出個小男孩。
這男孩四五歲大,許是忽然見了這么多人有些慌亂,左奔右跑,竟是一頭扎進了紀煙雨的懷里!
鄧嬤嬤一把拎起小孩的衣領,將他拽了過來。
小孩一抬頭,一邊掙著鄧嬤嬤的手,一邊口中發(fā)出“嗬嗬”的聲音。
卻是個小啞巴。
紀煙雨低頭凝神細看,猶如五雷轟頂,一把用手帕握住了自己的嘴!
這個男孩不是別人,卻是自己前世和那人唯一的骨血,劉愈,小名虎哥兒!
這半月來,自己時不時在噩夢中驚醒,不知自己死后,那人卻是將虎哥兒如何?
畢竟生母被賜死,虎哥兒太子之位也不保了,虎毒不食子,大抵最差被廢為庶人吧。
可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在風云詭譎的后庭,不用說,也知道面對的是什么。
紀煙雨看著這張熟悉的小臉,情不自禁地彎下腰,用素手撫摸著他濃濃的眉毛和高挺的鼻梁,淚眼婆娑。
孩子,是你,是你來尋母親了嗎?
虎哥兒看到紀煙雨,眼睛瞪得大大的,停止了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