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0章:曉棠的禮物
中學時代大概沒人會喜歡食堂的飯菜,除了那種試圖迎合所有人口味卻沒有一次成功的味道之外,還要排很久的隊。
每次去食堂幾乎都要跑到肺炸,但早些晚些根本沒區(qū)別。窗口的飯菜永遠半冷不熱,并不會因為你去得早而更好吃。
然而大家這樣全情投入到底是為什么?
除了偶爾會在長長的隊伍里看見幾個難得一見的話題人物,似乎也就那樣了吧。
盡管如此,每天上午的第四節(jié)課,整座校園依然充滿躁動不安。
后排的男生已將教室后門打開多時,有的女生正悄悄從錢包中取出飯卡,前排矮個子的男生偷偷彎腰系緊鞋帶。
老師在講什么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下課鈴聲響起的瞬間沖出教室。
但今天的下課鈴與B班無關,因為老師走進教室時就宣布過:“這節(jié)課可能會拖堂?!?p> 一陣怨聲載道之后,也只好安安分分地聽課。
下課鈴準時響起,樓上傳來一陣桌椅和地板摩擦的刺耳聲,腳步聲凌亂無章,一群人影從走廊呼嘯而過,奔向樓梯。
趕著投胎似的。
教室外的吵鬧讓綠有點分神,她若有所思地朝教室后看了一眼,她所在意的某個男同學似乎完全不受外界影響,只是他聽課的樣子實在有些吊兒郎當。
桌上攤著課本,眼睛看向黑板,雙臂曲折疊在腦后,整個人靠著椅背向后仰,鼻子和上嘴唇中間夾著一支水筆,他的嘴唇因為這個姿勢而微撅。
老師講到一個小重點,他把筆拿下來在課本上畫了個五角星,抬眼間瞥見臉朝后的綠,嘴角不由上揚。
綠緊忙收回視線,將腦后的頭發(fā)隨意地撥弄了下。
走廊上的腳步聲終于散去,老師在黑板上演示怎么解題,筆端發(fā)出一陣規(guī)律的嘚嘚聲。
綠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探向桌肚,桌肚里躺著三個裝滿食物的便當,摸上去似乎仍有余溫。
她并不怎么喜歡“懂事,能干”之類的詞,這類詞雖然常用來夸人,但總給人“家境不好,所以早當家”“不夠聰明,所以勤能補拙”的印象。
尤其是用在女生身上的時候。
無奈的是,綠在大人眼里一直都是“既懂事又能干”的,除了考試期,大家?guī)缀跬浟怂€很聰明。
為了洗掉這張標簽,有時她會故意犯點迷糊,令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可靠。但事實上,這就是顆長在彈簧上的拳擊球,你越用力地向它揮拳,它就越狠地反彈。
搞不好還會一拳把你打暈。
就好比,桌肚里這三個扎實無比的便當。
她洗不白了。
“會不會做得太多了?”她喃喃自語。
很多技能也不是天生就會的,大部分時候,還是為了生存。
陳太太在世時對三餐極為講究,甚至還被出版社邀請出過一本美食書。綠小時候,只要不是特別忙,陳太太都會親自準備午餐便當。
母親的驟然離世沒給綠過渡和緩沖的時間,雖然當時她已具備一定的自理能力,但仍有許多不足。盡管如此,她還是選擇背負起照顧父親和妹妹的責任,沒有半點遲疑。
“不難的?!边@個女生曾經無數次站在廚房對自己說。
半年后,她用自己的堅韌征服了母親的廚房。
就像曾經的媽媽一樣,她如今也在每天為妹妹準備便當。
盡管她很愿意為喜歡的人做這樣那樣的麻煩事,但陳茉似乎更喜歡去食堂一點。
也不是沒問過為什么。
“你存心讓我嫉妒嗎?”答案叫人意外。
初時綠并不懂這句話的涵義,后來才發(fā)現,啊,原來這個漂亮到極致的女生心上也長了傷痕。
是啊,有保姆為她做飯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保姆又不是媽媽。
但仔細一想,似乎又有哪里不對。
這有什么好嫉妒的?嫉妒她特別會做飯?
不過,當時綠也沒想太多。
剛進高中都會有一段時間被氣氛牽著鼻子走,人人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緊迫感。傳說,如果有誰開學一個月內沒有交到朋友,那他很可能會孤獨到畢業(yè)!
所以,無論陳茉說什么,只要不超過底線,綠都可以試著妥協,誰叫她是陳茉。
這可是全校最好看的女生啊。
承認內心這份虛榮之后,在排隊買飯的隊伍里,綠也假裝關心學校里長得還算不錯的男生,津津有味地和陳茉討論這那。
不過,陳茉幾乎從不談論B班的那三個男生。
仿佛從前結過什么梁子。
討厭一個人的最高境界,不是扎小人,也不是下降頭,而是明明離得很近,卻假裝他不存在。
毫無疑問,陳茉能夠做到這一點。
但仔細一想,陳茉對這三人的排斥又毫無道理。
雖然他們吵鬧了一點,個性無厘頭了一點,做事不靠譜了一點,但也沒到讓人厭煩的程度。
綠想起上課前男生發(fā)來的短信,上揚的嘴角背叛了陳茉的友誼陣線。
他問:“今天天氣不錯,我們騎車回家?”
綠沒正面回答,只是說:“我準備了便當,午餐叫上你兩個朋友,我們一起吃飯?!彪S后還細心附注了今日菜單。
然后他說:“好?!?p> B班下課時,食堂里已經熙熙攘攘。從窗口看出去,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少男少女。
即便飯菜難吃,但大家卻不討厭去食堂的原因或許是:除了出早操和放學,能在課余見到喜歡的人的地方,也就只有食堂了。
畢竟,不論男神還是女神,只要是人,都得吃飯。
不過很抱歉,今天有些女生注定是要失望了,因為綠把全校長得最好看的那三個男生,一次性打包帶走了。
用餐地點定在室內籃球場,而且他們打算先玩半小時。
男生們打球的時候,綠就抱著便當在邊上當觀眾。
場館里只有球隊的人,并且都是男生。盡管他們一個個眼神略帶獵奇,但綠沒感到不自在。
“聽說今天擷芳學長找你了?”明明不是八卦的人,卻問了一個相當八卦的問題。
綠的視線從便攜單詞本上抽離,帶著點茫然看向他。
剛走下球場的男生自顧自擰開瓶蓋喝水,仰頭的姿勢讓鬢角的汗直接順著曲長的脖頸流進運動服。
在他喝完水前,綠已經將毛巾遞在半空等候。
“謝謝?!蹦猩曇詾槌5亟舆^用起來,接著問,“學長怎么說?是不是鬧著放學要送你回家?”
“才不是。下個月有海報大賽,他來問我要不要參加?!?p> “只是這樣?”
“不然呢?”
綠當然不會說出擷芳硬塞護身符給她的事,畢竟,在擷芳慎重其事地將那個織著錦紋的紅色護身符交給她的時候,連她自己都差點笑出聲。
深知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她只好當著擷芳的面,將略土氣的護身符放進錢包深處。
連勛擰上瓶蓋,盡管半信半疑,但還是很有風度地沒有刨根問底。
場上傳來一記哨響,日常訓練結束,大汗淋漓的少年們同時散向各個方向。
民間常戲稱?;@球隊是“未來の男模天團”,綠從前沒覺得,現在卻有了那么一絲認同感。
有相熟的過來和男生打招呼,“交女朋友啦?”
“漂亮嗎?”
對方將綠打量了一遍,說得很客氣:“還不賴?!?p> 然后瀟灑地走了。
綠紅著臉:“你們平時就是這樣拿女生開玩笑的?”
男生看她一眼,干脆利落地回答她:“做人呢,要有點彈性。像這種情況,否認的話只會更麻煩?!?p> 綠語塞,他說得好像也沒錯。否認的話,只會換來一陣曖昧的起哄。
“那么,你一定有很多‘女朋友’吧?”按照隨便就能在球場邊撿到一個的概率計算。
連勛將臉埋進厚毛巾一陣粗魯地擦拭,喉間發(fā)出類似野獸嗚咽的聲音,嚇得綠瞪大眼睛閉上嘴。
男生看看她(吃驚),又看看場館的穹頂(組織語言替自己辯解),然后又看看她(決定什么也不說)。
果然,最后真的什么也沒說。
綠忽然意識到他在為什么而苦惱,這會兒連耳朵也紅了。
也是,如果一個男生問出“你是在吃醋嗎?”這樣的話,對回答這個問題的女生來說,只有無法計量的尷尬。
假如否認,兩個人心里都會不痛快。
但承認的話……
想多了!怎么可能有女生會當場承認?!
相對而言,連勛的這種反應,反而是對女生的一種體貼。
少年少女之間那點事,控制在“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程度,可能就剛剛好。
眼看葉南爵背著運動包慢吞吞走過來,綠開始拆便當。
考慮到男生們的飯量,綠特意壓實了兩層米飯。
菜以肉類居多,配菜顏色豐富,份量十足。她甚至還準備了一罐自制的黃桃糖水。
隨著綠一層一層掀開吸油紙,平日給人冷靜持重印象的葉南爵同學,瞳孔一圈一圈地擴散,像向日葵小班等待老師發(fā)飯的小朋友那樣,雙手搭在膝頭,腰桿挺直坐好。
綠笑著把筷子遞給他。
連勛走到場邊扛了一張折疊桌過來充當臨時餐桌。
張傳背了兩張椅子從綠背后出現,順手將一個扎著蝴蝶結緞帶的精美包裝盒遞給綠,說道:“曉棠給你的。”
“任曉棠?”綠以為自己聽錯了,將筷子和濕紙巾分發(fā)給他和連勛。
張傳把東西往桌子上一擱,圍著打開的便當坐下,隨意擦擦手,掰開筷子吃了起來。
綠狐疑地撕開包裝紙,里面露出塑料包膜。
起初她以為是未拆封的香水,實則不然。
“你確定這是給我的?”她舉起最新款的手機。
張傳扒著飯,嘴角一翹:“是啊。”
綠納罕,看向慢條斯理拿濕巾擦手指的連勛。
但連勛只是聳聳肩,表示完全不知內情。
“她送你就收下唄,反正這種東西她家多的要死?!睆垈鳠o所謂地說道。
綠顰眉,“無功不受祿啊?!?p> “無功?才不呢,你有功得很。那個臭丫頭昨天晚上回家跟她媽告我狀來著,她媽護短,忍不住跟她爸講了。”
“然后呢?”
“然后她爸就鼓勵她跟你做朋友?!?p> 綠差點當場翻白眼:“都什么亂七八糟的,把她弄哭的是你才對吧?她爸應該揍你一頓而不是莫名其妙送我什么禮物啊。”
張傳停下筷子,不大樂意,聲音又高又亮:“喂,我說陳綠,我平時對你也還可以吧,你怎么就不知道對我客氣點?我都還沒說你昨天拐走我兄弟呢,你倒說起我來了。”
委屈得他嘴里哼哼唧唧的。
綠無語,端著手機,腦子脹脹的。
極簡風格的包裝有棱有角,光潔的包膜帶著嶄新的光澤微微反光,令人挪不開眼。
“那,她怎么不自己拿給我?”綠輕聲問。
“我哪兒知道,你們女生的腦回路太難懂了?!睆垈魍?嘴里塞了一塊雞排,牛嚼牡丹似的大口嚼著。
綠忍不住揶揄:“我看你是嫉妒我收禮物吧?!?p> “誰說不是。”完了還輕哼一聲。
“那還不簡單,跪下改口叫她爸爸一聲‘岳父’,你不就什么都有了。”
張傳氣得恨不得拿雞排堵住她的嘴。
吵吵鬧鬧的午餐終于結束。
送走張傳和葉南爵,綠利落地收拾餐桌上的湯湯水水。
連勛拿出她包里的迷你干噴去油劑,花了點功夫,總算靠一堆日文中寥寥無幾的中文字辨識出這瓶東西的用處。
“不是吧?你連這個都準備了?”
哧。哧。
男生朝桌子上噴了兩下。
綠嘴角上揚。將餐具整理打包。
男生們的食量和她估算的誤差不大,便當里只剩兩顆西蘭花沒吃完。飯后甜點(黃桃糖水)被葉同學抱走了,包里唯一剩下的食物只有四個草莓味的三角包牛奶。
為什么是草莓味的呢?
因為這是小栽最愛喝的。
收拾完畢,兩人并排坐下。
連勛打量了一會兒手里的三角包,喝還是不喝,這是個問題。
沒有這種苦惱的綠用吸管戳破封口,吸了一口。
“你家沒有別的飲料嗎?”連勛苦笑。
“有啊,但沒有這個小巧?!辈蝗坏脑?,她寧可去學校小賣部隨便買點什么了。
連勛喝了一口,味道還不錯,眉頭隨之舒展開來。
“挺好喝的吧?”牛奶是一個在大阪念書的姐姐送給小栽的,去油劑則是綠收到的禮物。
男生點點頭,的確很好喝,但以男生的肺活量來說,兩口就被吸完了。
聽見一陣見底的咕嚕聲,綠笑著把剩下的兩只也都給了他。
“你把吃的拿給我們,小栽不會生氣嗎?”
綠點點頭,“當然會啊。但只要道歉,她會馬上原諒我?!?p> 小孩子不都這樣的嗎?
當然,如果不是為了招待幾個男生,她也不會把罪惡之手伸向妹妹的零食庫存,眼下這不是形勢所逼嘛。
“果然,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怎么說?”
“有一次張傳拿了某人一根辣條,差點被打得連他媽都認不出來。”
綠汗顏,“這個某人,該不會就是剛剛不肯吃西蘭花的那個吧?”
雖然張傳活該,但葉同學他懂不懂江湖規(guī)矩?
打人不打臉不知道嗎?
今天午餐唯一的收獲,大概就是讓她了解了葉同學的食性。
這人本就是三人中話最少的一個,可綠沒想到他吃飯時,大腦會直接宕機。除了伸筷子動嘴巴,只會一個勁傻笑。
只差直接在臉上寫:你看我?guī)泦??智商換的。
“他私下里也這么呆?”綠好奇打聽。
“也不是,他只有吃到好吃的才會這樣?!?p> 綠晃蕩的腳尖點住地板,“所以,我做飯很好吃?”
“當然?!蹦猩е苣恳暻胺?,“你昨晚回家已經很晚了,幾時做的便當?難不成通宵了?”
“電燉鍋有定時功能,電飯煲也是。油炸食品比較麻煩,不過可以一股腦丟進空氣炸鍋解決。至于其他的,是在你和我爸在客廳互相吹捧的期間做的?!?p> “不是吧,當時我們明明在聊正經事?!?p> “如果互相夸對方長得帥算正經事的話?!?p> 男生搔搔后腦勺,輕笑一聲,呼嚕嚕地往三角包里吹氣。
“這個你打算怎么辦?”
綠瞄了眼印著機身的長方形手機盒,沒有猶豫地說:“當然是退回去?!?p> 她不是很了解任曉棠的父親為什么要送她這么昂貴的禮物,但即使不把意義上升到人格和道德層面,綠也知道東西不該收。
任爸爸的這個舉動看上去像是拿錢為女兒砸出一份友誼來,手段十分簡單粗暴。
但很奇怪,綠總覺得這里面包含著一份做父親的真心——他的生活太忙碌,也無法坐在女兒的教室隨時看護。
他希望有一個人愿意為他女兒挺身而出,更希望有一個人站在他女兒的對立面,讓她把挫折和磨難看得更清楚。
全天下所有的父親,不論地位高下,恐怕都有過這種憧憬和擔憂。
可見,任爸爸其實是個不錯的爸爸,雖然他的女兒傻乎乎什么都不懂。
任曉棠比綠想象中還要單純,這讓綠忽然想起一件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