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朝廷,在地方設(shè)有三司,分隸兵刑錢谷。在州為都督府、州牧府、監(jiān)察司,在府則為指揮所、知府衙門、監(jiān)察所,在縣則為縣衙和巡檢司。衛(wèi)所并非按照縣治設(shè)立,而是因地因事而設(shè)。
在法理上,三司各司其職,互不統(tǒng)屬。然而實際上,這很難做到。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
三司設(shè)立的本意是分權(quán)而治,避免集權(quán)。這是朝廷維持大局穩(wěn)定的需要,但在地方又有它的弊端。那就是,容易形成互相推諉,加劇內(nèi)耗的局面。
想來也是考慮到這個問題,朝廷對三司所定的品級是不一樣的。指揮使從三品,知府正四品,而監(jiān)察使只是從四品。從這里也可以看出,朝廷所面臨的局勢并不樂觀,重心還在武備上。
國情如此,因而,指揮使雖不掌民政,但在一府之中,特別是涉邊之府,權(quán)威極重。
當李念派人來知府衙門的時候,知府、監(jiān)察使和同知正聚在府堂。
可以想見,昨夜赤眉圍城,三司首腦,無人可寐。
崔知府聽信使說完,笑著道:“好,好,好?!?p> 他將來人打發(fā)了,又沖監(jiān)察使蘇昶和同知顧德昌抬手示意,道,“日升兄,力行兄,一同去罷。”
蘇昶看了崔路一眼,笑著道:“府臺大人,如此大功,李使君怕是不會在欽州久居了吧?”
崔路看向蘇昶,又瞥了一眼他后面的顧德昌,哈哈作笑道:“李指揮使大勝,咱們與有榮焉,與有榮焉!”轉(zhuǎn)頭朝門外喊了一句,“備轎?!?p> 李念坐在大堂,有兵丁來報,經(jīng)歷官李良率部捷歸。
他目光掃過堂下陸續(xù)進來的幾名下屬,道:“讓他進來吧。”
不大一會,李良進了大堂。
他先向李念行禮問好,又向堂內(nèi)的幾位上官打了招呼,便肅立聽令。
李念點頭應了,道:“靈山那邊的情況,你詳細說說罷。”
李良應是,便道:“自您令至,我們在欽州至靈山必經(jīng)的拐子峽附近埋伏,果然截住了賊寇。賴使君神算,將士用命,賊寇軍師陸天青不戰(zhàn)而逃,頭目李金僥幸得脫,其余賊寇死傷六百余,俘獲六千余?!?p> 李念嘉許地點點頭,道:“你是經(jīng)歷官,稍后旁聽議事罷!”
李良躬身應答,退到一旁。
指揮所經(jīng)歷,主要負責出納文移,也就是公文往來。雖然只是個從七品的小官,但是直接向指揮使負責,非信重之人不予。
不過盞茶功夫,兵丁又來報,崔知府、蘇監(jiān)察并顧同知已至。
李念道:“有請?!北銖淖紊险玖似饋?,移步堂下。
還未走到門口,崔路已快步跨過門檻,連忙拱手,笑著道:“怎敢勞煩使君大人親迎?欽州大捷,使君居功至偉呀!”
旁邊蘇監(jiān)察也道:“使君安好!敬賀大捷!”
顧同知則在一邊連連附和。
李念謙和一笑,道:“上賴皇上洪福,下憑將士效死。李念豈敢貪功?”說著側(cè)身伸手示意,“三位大人請坐?!?p> 三人拱手致謝,坐向右側(cè)一排官帽椅。
李念回到上首坐下,道:“諸位都坐罷!”
左邊崔知府三人拱手致意,這才坐下。
右邊以林毅、羅初八為首的一眾武將也齊聲稱是。
李念道:“羅副指揮使,先將此戰(zhàn)情形說與三位大人知曉?!?p> 羅初八起身道:“六月初三,指揮使巡衛(wèi)。初五,薛總督急令協(xié)防南寧府。當日,我遣人稟報指揮使,指揮使著令我集合四衛(wèi)人馬趕赴南寧。初七,我率四衛(wèi)人馬離開欽州,途經(jīng)石嶺坡,由李經(jīng)歷分率一部擇地隱伏。又三千人行至雷嶺,令一千五百人繼續(xù)北上南寧,其余人則隨我經(jīng)小道,回返欽州。是以欽州之圍,實為指揮使引蛇出洞之計所致。其后發(fā)展,更如指揮使所料無差。”
崔路暗暗心驚,羅初八他略有所聞,此人性實剛直,從不巧言。事實就算不俱如他所言,恐怕相去亦不遠。
他這才知道,自己還是小看李念了。管中窺豹,李念如此心智手腕,他日成就不可預估。
他不禁暗暗反思,自己昔日對其頗有看法,也曾暗生齟齬。好在尚可視為分職之見,猶可彌補。此人經(jīng)此一役,怕是不久便要升遷,說不定,將來就是自己的頂頭上司。
此時崔路腦中,念頭百轉(zhuǎn)千回,歸結(jié)起來,只是一句“惹他不起”而已。
若說崔路之前尚有與李念爭勝之心,但蘇昶,可從不敢生出此等想法。在邊境州府任監(jiān)察使,并非美差,這類州府民風剽悍、王化未服不說,往往軍務為先,指揮使權(quán)柄甚重,知府也只能仰其鼻息,更何況監(jiān)察使。
二司長官尚且如此,顧德昌只是知府副手,更不用說了。
羅初八說完,崔路率先表態(tài),道:“使君大人英明高絕,以身為餌,誘敵深入;眾將士悍不畏死,浴血奮戰(zhàn),乃有今日重創(chuàng)賊寇赤眉,梟匪首,剪羽翼,滅其一部之功。值梁州如此艱難之局,使君大人,上憂君父、都督所憂,下解百姓所困,本府自當上奏總督、州牧大人,為使君請功?!?p> 蘇昶也道:“自當三司聯(lián)名俱奏,為使君和諸位將士表功。”
李念淡淡一笑,道:“崔府臺、蘇監(jiān)察,不必妄自菲薄。此役功勞,如何能繞過二位大人?欽州政通人和,全賴二位。打仗,乃李念的本分,若沒有二位在后支持,本使也難以放手施為。稍后我著人寫一份報捷請功的折子,咱們一起署名便是?!?p> 二人本已無不可,聽得李念此言,也暗自歡喜。這說不得也是一筆大政績,忙笑著點頭回應。
待報捷請功的表章擬定,崔路和蘇昶只大略看了一遍,便都在李念后面署上了名。
接下來,指揮所還要詳議軍務,崔路三人便見機向李念告了辭。
林毅也借機表明要趕回都督府復命,遂向李念辭行。
送走這幾人,李念接著對戰(zhàn)后各項事務稍做布置,便讓一眾人散了去,只留下羅初八和李良。
“初八,我想,讓你離開雍梁?!崩钅畹恼Z氣中略有一絲傷感,看著抬眼望來的羅初八,輕嘆了口氣,又道,“這個問題,我想了許久。雍梁之地,不適合你。當然,最終如何,還要看你自己的意思?!?p> 羅初八咋聽之下,也顯得有些意外,一貫無甚表情的臉上,竟然能看出明顯的錯愕。
他沉默良久,臉上的表情慢慢緩和,些許異樣的神情一閃而過,道:“全憑大人做主罷?!?p> 李念看了看羅初八和李良,從椅子上站起來,走了下去。伸手虛壓了一下,讓欲要起身的二人好好坐著。
“你們說,赤眉存留至今,道理何在?”他說著瞥了一眼李良。
羅初八看向發(fā)問的李念,并未說話,也扭頭看向李良。
李良一窘,嘿嘿笑了聲,道:“三叔又考我了。赤眉不同于一般匪寇,他們往往流竄于崇山峻嶺之間,比如高波部和方瓊部,要不就是隱匿在百姓之中,像林耀夫部。因而,要徹底剿滅他們,殊為不易?!?p> 李念笑了笑,不置可否,目光轉(zhuǎn)向羅初八。
羅初八緩緩道:“赤眉能夠殘存至今,主要的原因不在其本身,而是時機與形勢的合力所致。一方面,朝廷初立,連年征戰(zhàn),早已疲敝,與民休息是定國本策。另一方面,北有前朝殘部待剿,東南又有??芑钴S,即使在雍、梁二州,首患也是楞伽佛國。因此,朝廷暫時不會,也不能耗費巨大地清剿赤眉。”
李念點了點頭,道:“初八說赤眉存在的原因不在它本身,這話對,但也不對。從目前的形勢來看,赤眉本身所代表的意義,可能才是朝廷覺得最為棘手的問題?!?p> 他說完停了一下,看向二人,又道:“你們剛跟赤眉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一仗,覺得赤眉的實力如何?”
羅初八稍做沉吟,道:“以普通士卒而言,府軍幾可以一當五。”
李良跟著點點頭,也道:“對方除了一些首領(lǐng)頭目和小股精銳,其他的簡直可以說是烏合之眾?!?p> “當年楊度只帶著十三個弟兄,便舉事對抗偽朝。百姓皆景從之,赤眉之勢,旦夕間席卷雍梁。當年的赤眉,本是這天下戰(zhàn)力最強的勢力之一?!绷_初八聽著李念的話,緩緩點頭,面無表情的臉上好似起了某種變化,隱隱有些異樣的情緒。
李念抬頭看向門外,接著說道:“雖說,如今天下名分已定,可赤眉的名聲也不壞。朝廷就是想剿滅它,也總是要師出有名的。”
他輕笑一聲:“高波這次圍欽州,無異于自取滅亡。高波一死,天波軍名存實亡,已不足為慮。但是雍梁的形勢,未必會因此而更好。方瓊和林耀夫,遠非高波可比。”
“可以說,現(xiàn)在的方瓊,堪稱赤眉的一面旗幟。他將目光投向伽楞,不得不說,是一步絕妙的好棋。不止是百姓,即便是一些朝廷官員,在內(nèi)心來說,對他,對天瓊軍,還是很贊賞和認同的。應當說,赤眉的精氣神,在方瓊身上得到一種延伸?!?p> “至于林耀夫,此人就難說了。他態(tài)度難明,未來,還真說不定如何!”
他回過頭,認真地看著二人,道:“海波平而見暗流涌。今后的雍梁恐成是非之地,你二人,都宜盡早離開為好?!?p> “三叔,我也要走?。俊崩盍俭@訝地問道。
“你羅叔轉(zhuǎn)任他地,還得費一番功夫。至于你,我已經(jīng)向兵部推薦,去京師上武學院?!?p> 武學,為大乾朝廷所設(shè),專事培養(yǎng)武將,分天、地、人三院。天字院只有三品以上武官可進,地字院是六品以上,人字院則是九品以上。
李念指了指堂上的桌案,接著道:“桌上有三個信封,一封是你上人字院的推薦信,另兩封是給陳修和張魯準備的。聽聞今年朝廷在武學院下,增設(shè)了一個預備院。我挺喜歡這兩個小家伙的,如果他們愿意,讓他們可以去試試?!?p> 待李良不太情愿地取過信封,李念又道,“你把信帶去就好,讓他們自己決定吧。我還要趕去見薛總督,就不見他們了。你回去收拾一下,三天之內(nèi)必須出發(fā)!去罷?!闭f到后面,已頗為嚴肅。
李良偷瞧了一眼羅初八,見對方無甚表示,也只能低頭稱是。
李良走后,羅初八長嘆了一聲,道:“明貞兄,朝廷準備對雍梁動手了嗎?”
李念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道:“這是遲早的事,雍梁情形之復雜,朝廷怎會不知道?之所以遲遲不動手,只是在等一個機會。薛總督,就是皇帝陛下用來厘清雍梁的剜肉尖刀。”
“可就算華佗在世,也沒有剜盡腐爛,而不傷好肉的醫(yī)術(shù)。你的身份,到最后,很難毫發(fā)無傷的。乘著這此機會,我向總督大人討個人情。無論如何,這個事不能再拖?!?p> 羅初八起身而拜,鄭重道:“明貞兄高義,初八無以為報!”
“不說這個,”李念擺擺手,道,“我也就能幫這些。今晚我就走,這里的事就拜托你了?!?p> 羅初八道:“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