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寧府,知府衙門內堂。
李念挺直了背,虛坐在椅子上。
他看向上首著一身青袍的中年男子,道:“督臺,屬下要說的,大概就是這些?!?p> 原來這青袍男子就是薛不歸,臉上頗有溝壑,自帶了一份氣度與威嚴。
薛不歸點了點頭,慢聲道:“明貞啊,你有心了?!闭f著端起茶碗,頭輕輕抬了抬,示意道,“喝口茶,潤潤嗓子罷。”
薛不歸將茶碗湊近,輕啜了幾口。
李念輕巧地端起茶杯,陪著飲了幾口。見薛總督放下茶杯,便也跟著放下了。
“臨塵的事,我知道了。你是一直是個有心的,我也知道。這個事,不急。慢慢來,你明白吧?”
“屬下明白!”雖然薛不歸說話緩慢而平和,但李念卻分明感受到一種壓力。
他不知道,薛不歸是本來就知道他所說的事,還是表示從他這里知道了。但后面的意思,李念明白。薛不歸說的是,這個事暫時到此為止,他要將這些爛在肚子里。
薛不歸帶著淡淡的笑意,道:“至于羅初八的事,既然你都找上門了,我想辦法罷?!闭f著還抬頭看了李念一眼。
李念聽得薛不歸答應下來,心里一喜,嘿嘿作笑,道:“屬下替羅初八,謝過督臺!”
薛不歸作怒,笑罵道:“你還是少替他謝吧!我還記得當年我問他,好歹是個朝廷命官了,怎么也不取個字。他怎么說的?”
李念陪著笑,道:“他說自己就是個山野粗人,取個字,倒像是沐猴而冠?!?p> 薛不歸哈哈一笑,道:“我說,要不然我?guī)湍闳∫粋€?這小子,竟然還拒絕了?!?p> 他用手指了指前方,“我薛不歸,兩州總督。這些年在雍梁,這小子,算是獨一份了吧?!”說完自己倒忍不住笑了。
李念也在一旁嘿嘿陪著笑,道:“督臺,所以啊,您早就該讓這家伙滾遠點了,不是?”
薛不歸一樂,白了李念一眼,道:“你小子少糊弄我。說實話,我欣賞他,多過欣賞你。那小子雖然比你笨點吧,但比你有性格?!?p> 李念作急色,笑道:“這怎么說的呢?督臺是覺得我太聽話了?!”
薛不歸眼眉一挑,收斂笑意,正色道:“我是說,你不如羅初八精一。修行之道,盡心而至,精一為要。當然,你之才智,必定想走更難的一條路。我只是提醒你,以博而至約,也當量力而行之?!?p> 李念聽完,離席而起,俯身一拜,肅然道:“謝督臺指點!明貞受教?!?p> 未時剛過,陳修、張魯和李良三人,各自騎著馬,打北門出了欽州城。
張魯在前,陳修和李良二人并排在后。
沒走幾步,屁股下那匹馬嘶叫一聲,抖了下身子,嚇得張魯一個彎腰下伏,緊忙抓著馬脖子。
只聽得后頭一個聲音傳來:“挺腰!坐好!”
張魯一個激靈,又坐直了。只是兩腳踩著馬鐙,雙腿緊緊夾著馬腹,身體顯得很是僵硬。
李良嘿嘿一陣壞笑,馬鞭向前一指,轉頭沖陳修道:“你說,他這樣能堅持多久?”
陳修白了他一眼,道:“你還是好好教他吧!我可不想在荒郊野外露宿?!?p> 李良正色道:“誰說我沒好好教他?”他沖陳修挑了挑眉毛,“老師傅教騎馬都這樣,你先跟他說應該怎樣怎樣,反正一到馬上,他也不一定能記住。等他跟馬這一番接觸下來,你慢慢跟他一條一條地說,反而容易記牢。”
陳修尋思一翻,好像確實有些道理,便點了點頭。
一路上李良不時指點,憑著修行者不俗的體質,張魯總算是摸著一點門道了。雖然控馬水平,確實不怎么樣,但至少騎在馬上跑起來,還似模似樣。至于能不能停下來,會不會被甩下去,那就不知道了。
李良和陳修也不擔心,畢竟還是修行者耐操練,反正也不會摔出個好歹。多摔幾次,也就好了。
行到日頭快下山,眼見不遠處便是驛站,李良喊了一聲:“今晚就在這休息罷!”說著輕勒馬,緩緩減速。
陳修應了一聲:“好!”說著一聲短吁,勒馬減速。
兩人速度慢了下來,卻見張魯直往前去,李良又大喊了一聲:“嘿,小魯子,勒馬,減速。”
只聽得張魯一頓“吁——,吁——”的,卻不見速度稍緩。
張魯眼見得要越跑越遠,馬上都要跑過驛站了,不由得全身一發(fā)力,死命拽直了韁繩,直將馬拽得人立而起。
情況突然,他也沒有防備。他雙腿一時用不上力,嚇了一跳,連忙撒手。整個人就啪地,往地上摔去,幸好他反應還算敏捷,往邊上翻了個滾,總算沒被馬踩著。
陳修和李良這才趕到,見張魯這灰頭土臉的樣子,啞然失笑。
李良略微收了收笑意,飛身躍起,一下坐到了張魯那兀自亂跳的坐騎之上,幾下便將馬兒安撫下來。
張魯看著幸災樂禍的二人,滿是怨念地站了起來。剛起身,他便忍不住“啊”了一聲,又嗞嗞地在那倒抽著氣。
陳修和李良都望了過來,張魯不好意思地抽了抽嘴角,卻直愣愣地站著不動。
李良和陳修下得馬來,相互看了一眼,便嘴角帶笑地往驛站走去。李良一手牽著張魯的馬,一手牽著自己的馬,走過張魯身邊,道:“我?guī)湍銧窟M去?”
張魯尷尬地笑笑,道:“多謝李大哥!”
“你沒事吧?”李良忍住笑,可牽動的嘴角,無疑讓對方感受到,他相當地不懷好意。
“進去罷!”陳修在那頭喊了一聲。
張魯見兩人往前走去,才齜牙咧嘴地挪著步子跟上。只是從后面看去,張著兩條腿,左搖右晃,倒跟只鴨子差不多。
三人進得驛站,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人迎了出來,李良便打頭去交涉。
那人顯然與李良熟識,交談幾句,便招呼了幾個人,將三人的馬接了去。李良跟對方又說了幾句話,才往陳修二人這邊走來。
“走吧,先進去休息一下?!崩盍颊辛苏惺?。
大乾的驛站,由衛(wèi)所負責運轉,主要是為了接待往來官吏公干,以及信差、郵人休息換馬等。但在此之外,驛站還兼顧著客棧的作用,設有專門供旅人休息、吃飯的地方。不過,不同之處在于,一個公務免費,一個私務收費。驛站公私兼顧、公私兩利,這也算是本朝開的先河了。
李良這次出行,本來也可算作公務。但帶著兩個人,不便住公站,就一道去了私站。不過,此地是欽州指揮所轄制,李良也算熟絡,驛丞自然得安排妥當。
當然,大乾律法畢竟嚴苛,免費是不可能的。
三人上了樓,李良向張魯拋來一個瓷瓶,笑著道:“腿磨破了吧?哈,這個藥抹上吧?!?p> 張魯看了看他,又看看陳修,頭一低,去了自己房間。
第二天一早,三人繼續(xù)上路。
因為張魯大腿擦傷,三人走了兩天才趕到南寧府。好在張魯修行不輟,不僅傷勢恢復很快,騎術也提高很多,至少用于趕路是足夠了。
三人進了南寧府,已是傍晚。饑腸轆轆的三人,找了住處落腳,便要去吃飯。
李良笑道:“到了南寧府,我請你們吃點好吃的?!?p> 便帶著二人走街串巷,來到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店鋪。店鋪外頭挑著一面小旗,上書:黃記狗肉。
“就是這家了。”李良指了指店名,“這家的狗肉和酸粉,味道最正宗了?!闭f著喉結微動,咽了咽口水,便打頭往店里走去。
三人進到店里,卻赫然發(fā)現不對。
只見堂中桌椅散亂,地上杯盤狼藉,角落里只蜷縮著一個姑娘,嗚嗚地低聲抽泣。
李良看了看二人,走上前去,輕聲道:“喂,姑娘?”
他連喊了幾聲,對方才抬起了頭。正是梨花帶淚,我見猶憐。
李良晃了個神,道:“怎么了,姑娘?”
那姑娘瞧見堂中多了三個人,忙用袖子擦了把眼淚。一雙紅腫的眼睛,透著如水般的澄凈。細碎青絲打在眼簾上,有種說不出的凄美。
她對著李良搖了搖頭,強作精神,道:“謝……謝謝!我沒事?!?p> 她慢慢站了起來,清麗的嗓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張魯看向自打進店后就四下打量的陳修,又看向李良,正猶豫著要不要出去時候,卻見李良伸手提起一把凳子,又將一面桌子扶起。
他沖角落里的姑娘,展顏一笑:“我們是來吃飯的?!敝噶酥缸约?,又指向陳修和張魯。
那姑娘詫異地看了看李良,又在大堂里掃了掃,略顯為難的樣子。
許是沒怎么拒絕過食客,她嘴微微張了張,卻開口道:“那……幾位,吃些什么?”她雙手在青綠色的衣裙下擺處蹭了蹭。
李良道:“給我們來一大盆狗肉,再來三碗酸粉?!?p> “那好,你們稍等一會兒。”姑娘說完就往轉角的后廚去了。
張魯湊了過來,往周圍指了指,道:“這店都這樣了,還要在這兒吃?”
“都說了,這店正宗!好吃!”李良回應得理直氣壯。
見陳修也走了過來,張魯便從地上拾起張凳子,擺好擦了擦,又自己拎起一張坐了。
李良見坐下來的陳修一直打量自己,頗不自在地道:“怎么了?這么看著我,干什么?”
陳修淡淡一笑,道:“你不是特地帶我們來吃狗肉的吧?”
“不然呢?”李良臉上一副頗為疑惑的表情。
陳修往后廚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醉翁之意不在酒?!?p> 李良臉色微微一紅,迅速擺頭往側方看了看,輕舒了口氣,道:“都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這時腳步聲傳來,李良又轉頭看去。只見那姑娘正端著托盤出來,便回過頭,沖陳修和張魯說道:“這家店不光狗肉好吃,酸粉也是一絕?!?p> 陳修淡淡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張魯好似也瞧出些什么,看了眼上菜的姑娘,咧了咧嘴,對著李良道:“是嘛?那可對得起我這肚子了?!?p> 那姑娘先從托盤上端下來一個大盆,里面堆著切好的肉,又擺上幾碟醬料,并三副碗筷。
她盈盈一笑,道:“白斬狗肉,三位慢用。酸粉還要一會兒,請稍等?!闭f完福了一福,又原路返了回去。
李良拱手回禮,道聲有勞,便轉過身來:“你們嘗嘗啊,看看味道如何?”
張魯左右看了看二人,拿起筷子,在桌子上敲齊了,咧嘴笑道:“我可不客氣了?!?p> 他夾起一塊肉,便往嘴里塞,邊嚼邊點頭:“嗯嗯,好吃,真香!”
李良笑呵呵地將醬料碟子推了過去,道:“蘸著這個吃,更好吃。”
張魯接了過去,又夾起一塊肥瘦相間的肉塊,往醬料中一蘸,吃得滿嘴流油,連道:“嗯——,確實好吃?!?p> 他看向還未動筷的兩人,疑惑道:“你們不吃嗎?”
陳修見張魯吃得香,便夾了一塊放嘴里,慢慢嚼動,咽下。
“確實不錯,不腥不臊,肉質香嫩。”他點了點頭。
這時姑娘又端著酸粉上來了。李良道:“姑娘,打一壺米酒罷?!?p> 那姑娘便點點頭,不一會兒又上了一壺酒,三個杯子。
那姑娘忙完,也無其他,只靜靜地往柜臺后頭坐下。
三人本就饑餓,一頓吃喝自是不慢。
李良擦了擦嘴,道:“吃飽了嗎?”
張魯端起碗喝了口酸粉湯,打了個飽嗝,滿足地點點頭,道:“呃,飽了。”
能不飽嗎?那一大盆狗肉,倒有一多半是他吃的。
陳修含著笑點了點頭。
李良走到柜臺,輕聲道:“姑娘,多少錢?”
那姑娘抬頭看了看李良,站了起來,勉強笑了笑,道:“你們就算這店里最后的主顧了,算我請的,不需錢了。”
李良愣了一下,笑著道:“那就謝了。”又小心地問道,“這是出什么事了?這店是不開了嗎?”
那姑娘忽地眼淚就滾了下來,道:“自從我父親病了,這店里天天有人鬧事,根本開不下去了?!?p> “鬧事的是什么人?”李良問道。
姑娘搖了搖頭,道:“我不認識?!?p> “沒有報官嗎?”
“報了,可是每次官差趕來,他們早就跑了。官差也不能每天蹲守在這里,只是問我有沒有得罪什么人,可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敢告知父親,免得加重了他的病?!?p> 那姑娘滿腹的委屈憋悶在心,也是無人可傾述,忽有個人關心問起,便忍不住道了出來。
李良聽她說完,神情頗有些憤懣,道:“你請我們吃飯,咱們就算是朋友了。明日你只管開張,我們一早來,我倒要看看對方是什么人!”
看著眼前這頗為壯實,但也只是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又看向后面兩個少年,那姑娘心里頗為猶豫。
“還是算了,跟那些人起了沖突,你們怕是要吃虧的。”她小嘴抿了抿,眼角猶帶淚,又是一福,“不過,真是謝謝你了?!?p> 李良心里看得一顫,哪能被一幫無名潑皮給嚇倒。
他笑道:“沒事,要是會吃虧我們也不上了。萬一對方看你這有人,興許就不敢放肆了。”
那姑娘咬了咬下嘴唇,兩手攥著裙擺,思量了一會。
興是抱著萬一的希望,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道:“嗯,謝謝你……們。”
李良笑著回應了她這聲道謝:“不用謝,見義當為。在下李良,那是我兩個兄弟,陳修,張魯。敢問姑娘芳名?”
只見那姑娘的臉刷一下就紅了,低聲道:“小女子黃蓁蓁。”
李良這才覺著有些冒昧,尷尬地咳了一聲,道:“蓁蓁姑娘,那我們幫你把這兒收拾一下?!闭f著指了指周圍,便轉身去將桌凳扶起。
陳修和張魯見他忙活開,自然也搭手幫忙。
四人一頓忙活,不大工夫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張魯直起腰,拍了拍手,正看見李良沖黃蓁蓁草草地一抱拳,掉頭招呼二人一聲,就往外走去。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還是向黃蓁蓁揮了揮手告別,便跟著二人出了店門。
張魯幾步追上李良,湊了過去,笑道:“李大哥,你這耳朵怎么紅了?”
李良伸手,一把摟住了張魯的脖子,惡狠狠道:“喝酒喝的,怎么樣?”說著還瞪了瞪眼。
張魯嘿嘿陪著笑,道:“曉得,曉得。你轉身走的時候,我瞧著她對著你笑呢!”
李良胳膊一用力,道:“是嗎?你沒騙我?”
張魯掙開他的胳膊,活動了一下脖子,道:“沒騙你,那臉紅撲撲的,我看得真切?!?p> 李良任他掙開,站在那傻笑。
陳修走過,瞥了李良一眼,笑道:“走,讓他在這發(fā)夢癲吧?!?p> 李良見他倆徑自走了,也不管他,急急地追了上去,道:“你倆等等我,明天一早可要陪我一起過來?!?p> 陳修也不回頭,道:“你過來你的,要我們陪著干什么?幾個潑皮你還搞不定嗎?”
張魯回過頭,看好戲似地發(fā)笑。
李良愁著一張臉,道:“我都跟人家說了,你倆就當幫幫忙唄?!?p> “那明天再說!”陳修繼續(xù)往前走去。
李良腆著臉道:“那我就當你答應了?!闭f完還嘿嘿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