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朱厭勾動食指,笑聲愈發(fā)狂妄與殘忍。
一招擊敗范無奇,這是任誰也想不到的事情,可方才就那樣真實且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殷雪狐的手貼在范無奇胸前,衣襟上的血跡還是溫?zé)岬摹?p> “真是奇哉怪也?!被煦缛粲兴?。
“怪在何處?”
“三奇劍士以劍招奇慢聞名于江湖,向來講求招式后發(fā)而先至,方能克敵制勝。今日卻為何率先出招,心急至此?”混沌雙手負于背后,沉思片刻問道。
“這正是他的敗因,”朱厭答道,“他的靈臺已被憤怒所蒙蔽?!?p> “只是三兩句輕蔑的話語罷了,這靈臺方寸未免太過脆弱?!被煦缧Φ?。
“外強中干,虎皮羊質(zhì),聲名如雷的七劍客也不過如是?!敝靺捯残Φ馈?p> “我殺了你!”金不換勃然大怒,便要拔劍與朱厭等人拼命。
“且慢?!币笱┖鼌s伸手攔阻,眼下的處境并不適合拼命,否則只會如飛蛾撲火,自取傾覆。
“殷賢妹,你為何攔阻于我?”
“他們說的對,”殷雪狐輕嘆一聲說道,“憤怒只會令我們失去理智。”
“可范兄的傷……”
“不妨事,范郎脈象平穩(wěn),氣息均勻,應(yīng)該只是惱羞成怒,以致急火攻心,方才昏了過去。這一拳的傷勢,倒并不重?!币笱┖穆曇舫銎胬潇o,就像那杯已經(jīng)被霜花鋪滿的雪頂清茶。
“久聞殷公主才思玲瓏,今日一見,果然名副其實?!被煦缧Φ溃男β晠s如一陣輕柔的春風(fēng),與這雪山,更與他這副面具格格不入。
“你們究竟是什么人?”
混沌攤開雙臂,環(huán)顧四周,“公主眼拙了,我們當(dāng)然是殺手?!?p>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
“那是最低等的殺手而已?!被煦鐡u了搖頭,“真正頂尖的殺手,殺戮只是為了享受其中的快感罷了?!?p> “這一點,在下卻不敢茍同了?!被煦缟砗笸蝗挥腥嘶卮鸬溃娙伺e目望去,只見混沌身后走出來一個黑衣人,弓腰駝背,老態(tài)龍鐘,一副面具勾勒著蒼白虎紋,兩只獠牙足有尺余長短,右手拎著一柄刀。
一柄雪亮、輕薄的柳葉刀。
“哦?”混沌似有些不悅,“梼杌有何高見?”
“我是殺手,我喜歡金銀,也享受殺戮的快感?!睏冭挥沂痔岬?,左手輕彈刀背,“誰會和錢過不去呢?”
混沌聽罷仰天長笑,笑罷說道:“你似乎很特別?!?p> “我當(dāng)然特別。”
“哦?”
“江湖中可只有一個梼杌?!?p> “可你的刀卻很普通。”
“我的刀很普通?”
“刀長二尺九寸,刀鋒由最尋常的鑌鐵所鑄,這種柳葉刀,每一家鐵匠鋪都可以鍛造?!?p> “這把刀的確普通?!?p> “它配不上你。”
“這把刀在你的手中很普通,可在我手中,它就不一樣!”
“哦?”混沌啞然,“如何不同?”
“在我手中,這便是一把殺人的刀!”
“刀”字還未落下,梼杌佝僂著的腰背突然挺直,面具后的雙眼亮如夜星,黑色斗篷在山風(fēng)中獵獵作響,仿佛換了個人似的。
“說的好!”混沌擊節(jié)慨嘆道:“刀只有能殺人才配稱刀,不然只是一堆廢鐵罷了?!?p> “我能殺人?!睏冭划惓W孕庞掷潇o淡然。
“你是我麾下最得力的殺手,沒有你殺不了的人?!?p> “可我只殺一種人。”
“哪種人?”
“自以為是的人?!?p> 金不換終究還是按捺不住,他身為老王爺金萬乘之子,在東岳州境內(nèi)可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時曾被他人所營造的氣氛壓抑至此?他決心出言打破這壓抑,當(dāng)下朗聲問道:“你會殺人?”
梼杌抬眼望向小王爺,雙眼中的星光褪去,已不含任何神采,“我生平只做兩件事:殺人,玩女人?!?p> 金小王爺卻盯著梼杌那只拎刀的右手,那是一只修長、堅定的手,仿佛與刀生在一處。
“這是一只用刀的手?”
“它只殺人,卻不用刀?!?p> “不用刀如何殺人。”金不換不依不饒。
“可我殺人不必一定用刀?!?p> “你無刀時也能殺人?”
“無刀我照舊可以殺人,而且殺的不比有刀時慢?!?p> 金不換右手平舉長劍,左手食指、中指輕拂劍脊,喃喃說道:“此乃赤霄劍,劍長四尺三寸,以南山赤銅為鋒,百工精血為魂,劍成時漫天赤云如火燒,故此得名赤霄。江湖名劍錄中位列第七——請賜教。”
梼杌同樣舉起刀,刀鋒斜指金不換,“在下梼杌,江湖沉浮十二載,以身為刃,手下亡魂一百五十三條?!?p> “此為殺手禮?”金不換皺眉問道。
“殺手本無禮節(jié)?!睏冭恍Φ溃骸爸皇俏业乃劳雒麊沃羞€未有劍客在列,你是第一個,總要有些儀式感。”
“大言不慚?!苯鸩粨Q冷笑一聲,一劍揮出,如同長虹劃過天幕,劍起時氣勢煊赫,劍過處卻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一劍是避無可避的,若是避開,金小王爺?shù)膭φ斜銜坝坎唤^,再無翻盤還手的余地。
似乎梼杌只能揮刀抵擋。
梼杌揮刀,這一刀看似平實無奇,實則劃過了一道既精妙又隱蔽的弧線。刀一揮出,殺氣彌漫。
“?!苯痂F碰撞聲只持續(xù)了半個瞬間,便戛然而止。身形交錯后,梼杌手中的柳葉刀只剩一尺六寸余,刀尖被赤霄削去,沒入積雪中。
金不換縱聲大笑,劍勢更盛,一招“橫掃千軍”直攻梼杌左肋,劍鋒掠過山風(fēng)。梼杌腳下踉蹌,似乎因兵器折損而心慌意亂,弓腰縮背,一個頗為狼狽的前滾翻,堪堪閃過赤霄劍鋒。他將手中柳葉刀揚起,護住頸項。
“嗖——”赤霄劍將柳葉刀齊根斬斷。
可是這次,金不換卻沒有笑出來。
金不換這一招“橫掃千軍”掠過,幾乎把那半截柳葉刀擊為碎片。與此同時,金不換忽然覺得脖頸處有些梗塞,流入咽喉中的空氣似乎開始變得緩慢而稀少。
他有些艱難地低下頭,想要一看究竟。
一滴血把紫羅袍染作絳色。
痛苦與恐懼從靈魂深處緩緩涌出,金不換伸出左手,想要摸一摸到底是什么東西鉆進了自己的咽喉。他摸到了一股粘稠溫?zé)岬囊后w——他的血,以及一片冰涼、鋒利、纖薄的物件。他方才恍然大悟。
那是之前沒入積雪中的柳葉刀尖。梼杌那一記看似狼狽的前滾翻,實則已從雪中將刀尖摸出,再屈指將其彈入金不換的咽喉,這一連串身手迅捷且隱蔽。破碎一地的柳葉斷刀,不過是為了掩其耳目罷了。
從一開始,這就是梼杌布下的局。
死亡是什么感覺?金不換竭盡全力地把手伸到脖頸處,將那片斷裂的刀尖抽出,任憑鮮血涌出,眼瞼愈發(fā)沉重。在死神降臨前的片刻時光,盡力留下一具囫圇全尸,是金小王爺作為劍客最后的尊嚴。
大量鮮血飛濺而出,與那件繡著曼陀羅花的紫羅袍一起,把這片蒼白天地浸染成慘烈刺目的紅。
赤霄劍落入雪中。
梼杌彎腰拾起長劍,片片碎雪順著劍鋒滑落,赤紅色的劍身光華流動。“真是一柄好劍啊?!睏冭蝗滩蛔「锌溃骸安焕⒛茉诮麆︿浿形涣械谄摺!?p> 感慨過后,他又將赤霄重新插入雪中。
“梼杌何不取而自用?”
“赤霄劍長四尺三寸,重八斤八兩又八錢。他太重了,并不適合我。”梼杌搖了搖頭。
“這里有六柄劍,你可以隨意挑選一柄?!被煦绲恼Z氣仿佛已經(jīng)穩(wěn)操勝券,可以隨意分配戰(zhàn)利品了。
“只有一柄劍勉強適合我?!睏冭宦约铀尖?,伸手指向殷雪狐,“殷公主的雪廬劍?!?p>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去殺了她?”
“我不能,因為我只殺一種人?!?p> “自以為是的人?”
“正是?!?p> “她不會自以為是嗎?”
“她是這六位劍客中頭腦最清晰的。”
殷雪狐突然長嘆一聲,伸手于背后抽出她的佩劍,橫于面前。劍長僅三尺二寸,劍鋒輕靈瘦削,如同初冬新雪——此劍名曰“雪廬”,江湖名劍錄中位列十三,還要在“疊浪”之前?!翱磥砦覀兘袢找严萑虢^境了?!?p> 混沌并未答話,他揮動右手,身后那百余位身著夜行衣的殺手兩翼散開,呈雁翅陣步步緊逼,幾乎封死了雪廬眾劍客的全部退路。
殷雪狐仍不甘心,左手攬范無奇于懷內(nèi),右手擎劍前指,冷聲說道:“可你們莫要忘了,家父在塞北坐擁十萬控弦鐵騎,若讓他知曉我死于你們之手,天上地下,決不輕饒!”她終于還是抽出了自己最后一張王牌,殷白原身為蒼狼國可汗,麾下十萬白狼鐵騎,縱橫大漠無往不利。十八年前只是因為殷雪狐離家出走便險些傾國南下,如今寶貝女兒橫死異鄉(xiāng),老可汗還不把整個中原踏為齏粉?
混沌聽罷,卻并沒有驚慌失措,反倒放聲大笑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殷老可汗遠在千里之外,又怎會知道是我們所為?”
話音未落,一只白雀凌空躍起,雙翅一振便欲向西北方飛去。
“吱——”破風(fēng)聲掠過,白雀慘叫一聲,身軀落入一只強壯的手中,這只手的主人毫不猶豫地把白雀連皮帶骨活生生塞入口里,三口兩口吞入肚內(nèi)。
殷雪狐只覺得胃中一陣翻涌,最后的機會也已蕩然無存。
這黑衣人舔了舔嘴唇邊的血跡,森冷笑道:“還從沒有什么活物能逃脫饕餮的口腹。梼杌老哥,你我攜手,我吃了這美嬌娘,那把劍歸你?”
饕餮的“雅興”卻被混沌出言阻止:“好了,也玩夠了,該結(jié)束了。四兇,逐個擊殺;魑魅魍魎,封鎖此處,絕不能放走任何一人!”
殷雪狐不再多說,她把范無奇仍在昏迷的身子平放于雪上,回頭望向葛、嵇兩位劍客,他們已各自掣出自己的劍,劍鋒在清冷的日光下反射出凄絕的劍芒。殷雪狐笑了:“吾未知生,卻先知死,能與各位老友,與我的范郎死于一處,亦不足惜。”
葛泠冬沒有答話——此刻已無需多言——他已揮劍躍出,嵇伯零緊隨其后,劍氣掠出,就像清風(fēng)拂過山崗。
清風(fēng)已飄然逝去,山崗卻依然巋然不動。
清風(fēng)過后,山中仍是風(fēng)雪莽莽——這混沌亂世,何時才能撥云見日?
寒江叟
你經(jīng)歷過絕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