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總是最難熬的,風塵仆仆的信使駕著瘦馬擠過黎明城門剛開的縫隙,帶來千里之外戰(zhàn)況緊急的消息。
丫鬟細細擦拭著院里的血跡,目光呆滯地重復手里的動作,披頭散發(fā)的太子在屋里大發(fā)雷霆,多年興兵,財力匱乏,他手下的將士難以修養(yǎng),作戰(zhàn)消極,如今竟是連圖番一個小小的部落都無法攻克了,“皇祖母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將常華的凌威軍緊緊攥在手中,沙場上練出的精銳之師,如今卻用來看守皇城,莫不是怕我造反?”太子捏了捏眉頭,接過帕子擦洗,騰騰熱氣散開,他眼底的厚重青黑令人膽寒。“常華這幅硬骨頭,多年浴血鏖戰(zhàn),將他淬煉得堅不可摧。軟硬不吃,油鹽不進,朝堂上兩方勢力分庭抗禮,斗得激烈,他竟誰都不沾?!碧幽闷鹉欠饣鹌嵝偶?,突然笑了?!罢f來,我還未見過常將軍的義子呢?!?p> “光祖太后定然希望您與太子兄友弟恭,何不請?zhí)右瞾砉诧嬕槐??!?p> 京外一條山澗內,有船往來,奉千宮合上輿圖,走到船頭,替那里長身玉立的男子輕輕拂去肩上的落葉。
“千宮,你原本,不用過得這般辛苦?!蹦悄凶游兆∷龐尚〉氖滞螅采纤难?,“你累了,歇會兒吧?!贝炒{,雪白的輕紗掉在水里,劃過他們相擁的姿勢,碧波上有雀鳥撲翅,驚醒夢中客。
嬌生慣養(yǎng)的貴人們和她們嬌氣的花一樣,忍受不了一絲熱氣。高價買來冰塊,布置在房里屋外,花園里。而鍛造室里的汗水比這季節(jié)的雨水還要來得多,余遙從水里取出劍,擦拭干凈,拿給老師傅過眼。陸方半癱在椅子上又灌了一口烈酒,僅剩的眼睛只往那劍上瞧了一眼,點了點頭,余遙的手藝早已不需要他指點了。這是余遙鑄成的第七十二把劍,從他被常華帶到鎬京,又過了兩年。當太子的爪牙越發(fā)遲鈍,早已不能一鼓作氣地鋪開自己的江山藍圖,興兵他國時,余遙鑄成一把武器的時間卻越來越短,越來越利。放好劍,他進屋換了身衣服,等會要去西河溝教萱草打拳,可不能讓她罵自己難聞。
余遙被常華收為義子,帶來鎬京,卻沒有被他帶在身邊在教養(yǎng),只是扔給了一個眼瞎的老兵,學著打鐵造劍,但倒是一得空就會來教他武藝。余遙從墻角緊鎖的箱子里取出衣裳,摸到上面亂糟糟的針腳時,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昨年今日萱草送酒來,看到陸方正抓著火鉗往他腿上招呼,便氣沖沖將酒葫蘆砸在陸方臉上的場景。
萱草身子纖瘦,脾氣卻比大塊頭的陸方還要火爆,她費力地舉起一把還沒開刃的刀,漲紅了臉對陸方吼道,“你要是再打他,我就再不給你送酒了!”陸方被吼得一愣,過了一會,萱草舉得手軟,刀啪地落在她腳上,疼得她哇哇大叫,哭得稀里嘩啦,把街坊鄰居全惹了過來,那天老陸的店差點就被萱草的娘砸了。那一月,萱草拄著拐杖從門前過一日過三次,每次都要伸著腦袋往里瞧。
陸方確實沒再打他了,余遙半夜翻進萱草的院子,卻看到萱草嬌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孤零零靠在樹邊。打更的人敲了幾下鑼走遠,余遙掏出懷里微暖的跌打藥默默走近,那夜月色空明,空氣稀薄得難以喘息,夜里的涼風將萱草身旁的紅燭吹得幾近熄滅。
余遙見過萱草的很多樣子,嬉笑怒罵,每一面鐫刻在心,唯獨這夜的她,是模糊的。萱草側身用手為紅燭擋風,繼而發(fā)現(xiàn)他的不請自來,她抬起了頭,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呢?
“你不怕陸方?”
“我爹原來也那樣打我?!?p> “那你爹呢?”
“死在戰(zhàn)場了,再沒人打我,真好?!?p> 紅燭滅在天亮之前,蟬兒息聲藏進衰草里,余遙聽到風里藏著細小的嗚咽聲,從四面八方飛來,將這荒涼世道割得體無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