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嗓音暗含微惱,一字一句聽入云妃耳里,帶著絲絲涼意。
云妃看著朝她淺笑的君王,卻感受不到平日里藤知凌對她的體貼和溫柔,那雙深邃的俊眼,即便與他共枕過許多夜晚,可她似乎從未看透過。
承受不了他隱含深義的淺笑,她低下頭,未發(fā)一言。
起初看到藤知凌聽到“龍嗣”二字時的怔愣,她是有信心的,即便她的確看不懂他,但那刻他的心亂,卻著實被她收入眼里。
只因以往在她面前,他一向冷靜沉著,她從未見過藤知凌在面對她時,有過片刻的始料不及。
而今日,她第一次看見了他的怔愣,她相信那就是他來不及隱藏的情緒。
她漸漸抓緊了自己的衣袖,其實她不確定,但她還是想賭一把。
云妃抬眼回望著他,拉開一個笑容,說道:“臣妾沒有也不敢威脅您。只是,這孩子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子,以鮮血迎接孩子的出世,實在是不妥?!?p> 說完,一滴清淚掉落在華貴的衣裳上。
聲淚俱下的懇求在藤知凌內(nèi)心倒是并未驚起多大的波瀾,反倒是朝堂眾官紛紛感念,點頭稱是,言語中表達出對未出世的孩子的殷切關(guān)心。
眾官的反應(yīng)讓藤知凌有些亂了思緒,看著明顯松了一口氣的云祿,他神色復雜。
云祿做事忌憚夜長夢多,他亦如是。
不知已有多少人盯上云祿,此刻正費盡心思地想從他身上撈到好處。而云祿已與皖詡結(jié)仇,不需要多豐厚的報酬,他必是知無不言。
已然打草驚蛇,怎還能錯過機會,這不是藤知凌做事的風格。
想到這兒,藤知凌的眼中一閃而過一道狠絕。只是片刻,便又換上平日一慣的微笑。
未去看嚴綏和卞狄面色陰沉的臉,他朝百官說道:“云妃此話有些道理,但云祿的叛國之罪怎能意圖用未出世的皇子來掩護,實在是無稽之談。此事非比尋常,先將云祿押入天牢,待朕稍作思量,再想想該如何處理?!?p> 藤知凌揮了揮手,沉聲說道:“散朝?!?p> 百官恭敬地朝君王鞠了個躬,緩緩退下。
兩位士兵應(yīng)聲押著云祿離開了大殿。
云妃俯下身向藤知凌又磕了一次頭,說了句:“謝皇上?!北阕约赫礓伒氐娜箶[,慢慢站起身退下。
藤知凌看著起身往外走的云妃,方才的笑容已然消失,臉上并無過多表情,所有的想法都統(tǒng)統(tǒng)埋進了深不見底的眼里。
感受到背后一直被人凝視的目光,云妃知道那是來自誰的。換作以往,她定會喜不自勝,可今日,她只感到膽顫。
抬起手扶上自己的腹部,她低下頭,抿了抿唇,眼中的憐惜染上一層不可遏制的憂慮。
這是她的孩子,卻被她當成了要挾天子的籌碼。
一直在殿外守著的卞津嘆了口氣,輕輕地搖了搖頭。
本以為今日會有出大戲,卻不曾想到最后卻被一個孩子牽制住了。妤影輕笑一聲,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影兒?!笔煜さ穆曇糇陨砗箜懫?。
妤影想起上一次聽到他用這般磁性的嗓音喚自己,還是在一夢樓對面的那晚。
她轉(zhuǎn)過身,看向面前的帝王。
兩人之間只相隔三丈遠,偶有清風拂過,吹起她垂在身側(cè)的烏發(fā),都會觸碰到他握在身前的左手。
鼻間掠過淡淡馨香,似乎又回到兩人身子相貼的那晚。
原來女子身上是有體香的,并不需要太多香料的加持。
“影兒,今日你要做事?!?p> 這是散朝后藤知凌留下她,對她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看著他交代過后,拂袖離去的堅毅面容,明黃的龍袍在刺目的陽光下愈加耀眼。妤影只覺得黃色不適合他,這樣的男人,適合黑色。
推開侍衛(wèi)寮的門,空氣中流動著的厚重的塵埃迎面而來,她輕咳幾聲,抬起手在面前使勁晃了晃。
屋內(nèi)的東西都擺放得十分整齊,一如她剛離去時收拾的模樣。
她熟練地找到自己之前放了各類藥丸的柜子,仔細搜索一番,本只想拿上外傷藥,卻是意外地在一個紅瓷瓶下發(fā)現(xiàn)一張疊起了很多層的紙條。
“哦?”她帶著玩味地笑了笑,她似乎沒有給各個藥瓶做標記的習慣。
妤影停下手上的活,將紙條打開。
之后,便是將手中的紙條遞向桌臺上的蠟燭,一點點燒成灰燼。
夜晚,天牢內(nèi)。
云祿此時已被摘去了官帽,染上白雪的頭發(fā)凌亂地散下,整個人也因沾上了滿身的灰塵而顯得落魄不堪,絲毫沒有平日里盛氣凌人的尚書大人的樣子。
牢房外,一張普通的木桌旁,擺放著幾張長凳。大約七八名獄卒,一腳踩在那長凳上,赤紅著臉,大聲吆喝,咆哮,喧鬧著要將其他人身前的酒碗滿上。
洋洋灑灑地倒?jié)M一大碗酒,再悶頭全數(shù)飲下。
“好!再來!”
隨手將空了的酒壺推到地上,剛喝下一碗的獄卒就趁著興致,拿過滿滿當當一壺酒,仰頭倒入自己口中。
耳邊是其他獄卒不間斷的勸酒或是挑釁聲,同伴的慫恿,酒精的作用,最能點染其他沒再喝酒的獄卒的勝負欲。
不多時,桌上的幾大壺酒便已被獄卒們爭搶著快要喝光。
“欸,誰剛才喝得最少的,趕快再拿幾壺酒來!”帶著濃重酒氣的獄卒吵嚷道。
“趕緊的,是不是你?”另一個獄卒跟著喊道,順帶推了一把旁邊的同伴。
被推的獄卒倒也不慍,權(quán)當伙計間的玩笑罷了,點頭答應(yīng)了一聲,便硬撐著自己搖晃的身子跑去拿酒了。
“來來來,我們繼續(xù)?!庇忠徊ㄐ略诿荛]的天牢中響起。
云祿坐在牢內(nèi)角落處置放的堅硬石床上,冷眼看著外頭喝得醉醺醺的小卒,不屑地哼了一聲。
他未被雜亂的發(fā)絲遮掩的雙眼,轉(zhuǎn)而盯著面前的簡陋的,還散發(fā)酸澀味的飯菜。
怒火中燒,他一把揚起手臂,掀翻了面前的飯菜。
飯碟碎裂在地,打擾了喝酒人的心情。剛剛還在唾沫橫飛肆意說笑的獄卒們,紛紛回過頭煩躁地看向牢房內(nèi)氣憤的老人。
其中一個獄卒,五大三粗的身形,搖晃著粗壯的膀子,向他走去,抬起手里粗糙的皮鞭,指著云祿喊道:“死老頭,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云祿看向紅著臉,圓睜著眼的獄卒,不悅地說道:“本官進來還不到一天,區(qū)區(qū)小兵,就敢如此怠慢本官!本官勸你們盡早重新備好體面的飯菜,好好招呼著。否則,待我云祿重獲大權(quán)之日,定不會輕饒了你們!”
“哈哈哈——”執(zhí)著皮鞭的獄卒仰頭大笑,回過頭對著其他同伴說道:“伙計們,你們聽聽這是什么話,哈哈——”
借著酒勁,其他獄卒也開始笑起來。
身上是飲酒后留下的燥熱,沖擊著混沌的大腦,連理智都開始瓦解。
那名獄卒快步走回桌前,帶上所剩不多的還裝著酒的酒壺,來到牢房前。
他輕蔑地看著云祿嚷道:“我雖是獄卒,卻也不是不知道理!一個國賊,居然還妄圖皇上會輕饒你,會讓你重新掌權(quán),實在是天大的笑話!”
看著云祿氣極的雙眼,成功激怒他人,似乎更讓他興奮。
他將拿著酒的手伸進牢房,笑道:“不是要體面的飯菜嗎,好飯配好酒,來取啊?!?p> 云祿狐疑地看著他,對于獄卒給的酒,他無法放下身架去接受。但自他早上被關(guān)進來之后,便滴米未進,又是一副老身體,難免難受得厲害。
或許喝點酒會好些吧,填不飽肚子,但至少能讓身體熱起來,死不了。
嗟來之食,就這一次吧。
云祿慢慢移動著身子,之前面子硬得很,不怎么動。現(xiàn)在稍微活動了筋骨,倒是有些不適應(yīng),他皺起眉。
下了床,一步步警戒地朝他走去。
獄卒盯著云祿朝他邁來的步子,眼冒精光,笑容擴大。
在云祿伸出手快要接過酒壺時,他突然將手傾斜,在面前之人因此變得難堪的面容下,將壺內(nèi)的酒全部倒在了身著朝服之人的腳邊。
“你……”被羞辱的云祿顫抖著手指向得意的獄卒,千百句要抒發(fā)怒意的語句,積蓄心中,話到嘴邊,卻只能說出一個字。
虎落平陽被犬欺,多年習慣了被人奉承的尚書,根本無法忍受一時的侮辱。
云祿心中怒氣難平,卻又忌憚獄卒手里的皮鞭,憤意難抒。他只覺得胸中郁結(jié)一口悶氣,帶起心絞痛,抬起手捂在胸前,狼狽地扶著墻跌坐在地,大口地喘著氣。
獄卒看著云祿的異樣,嗤笑了一聲,道:“且不說叛國,就是那些多年的盤剝百姓和以公濟私,你云祿都早就不配那頂烏紗帽。你做的那些勾當,當真以為皇上不知道,大大小小的官員不知道嗎?我勸你,就老老實實地在這兒呆著。”
說完,便不顧云祿憎恨的眼光,笑著回到方桌邊。
“來來來,別管他,繼續(xù)玩我們的!”
剛剛一直在旁邊悠閑看戲的其他獄卒們又重新聚攏一團,重復著先前的喧嚷。
“去拿酒的人怎么去了這么久?”
“是啊,平時不見那……么……”話還未說完,手中拿著的酒碗跌落,身子疲軟地向后倒去。
“酒里有……”
一個接一個地,方才還欲要暢聊的小卒們都接二連三地倒在了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看著牢房外的突變,云祿渾濁的眼里顯露一絲不真切的欣喜。
他抬手抓著冰冷的獄欄,雙眼緊張地盯著天牢的入口。
入口處,一個士兵從天牢的大門處幾十級臺階滾落下來,雙眼緊閉。
戴著面具的黑衣人靈巧地從上方跑了下來,在云祿還未消退疑心的注視下,來到幾名獄卒身上尋找著,找到了牢房的鑰匙。
之后,便是打開了牢房,蹲在他身邊,說道:“老爺,我是云妃娘娘派來救您出去的,趕快隨屬下走吧。這里是天牢,我們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