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略一盤桓,便去黑市腹地找那燈謎彩蓬。
不料今夕與往年不同,黑市中央并未高扎彩蓬、懸題競猜。再一環(huán)顧,原來是在那山頂北側(cè)早架一平臺,高六尺,闊二丈許,向北探出山坡??慈ネ鹨粦蚺_,只是縱向甚深,約十余丈。臺前已是人頭攢動、紛紛攘攘,好不熱烈,想必是那猜謎的場所。二人也便順著人流,且行且看,不一時,來到近前。
待仔細(xì)觀瞧,臺口居中置一八尺香案,兩邊梯凳,有人上下。香案上排著許多香爐,每個香爐只巴掌大小,爐中皆有香燃著,長短不一,倒也有趣。各香爐下又壓著一貼紅紙,寫的似是姓名,不知何用。
往兩邊看,東側(cè)一列三尺幾案,約么十余個,向北順次排列,頗為壯觀。幾案上皆有文房大、小四寶,有的幾案坐了來客,正在揮毫。
西側(cè)南端乃置一編磬,坐西朝東,有樂工輕擊,金石之聲相聞。子塵細(xì)一辨認(rèn),是《木蘭花慢》的調(diào)子,再聽,乃是“林鐘商調(diào)”。編磬北端,縱向一排樂器架子,上有笙管笛簫,下有琵琶琴箏,一應(yīng)俱全。臨架亦有桌幾,與東側(cè)一一相對,幾案大多也是坐了來客,正在和著編磬的曲子有吹有彈。
正看著,旁邊有人說道:“今年真?zhèn)€有趣,猜謎大會成了才藝大會。”
“莫不是改了規(guī)矩?”
“改了規(guī)矩該有告示,怎沒見的?”
“有,那臺下面就有?!?p> 子塵與靖王聽罷也望過去,果然,臺前有一告示牌,一些人正在那里指指點(diǎn)點(diǎn),二人遂擠到近前,只見告示牌上寫到:
“蒙眾抬愛,特設(shè)局以謝諸君,凡來著皆可與某雅敘,每人限上臺一次,以一炷香為期。中意則以《花竹譜》相贈”,落款是“鏡初老人”。
這《花竹譜》想必就是那圍棋殘局孤本了。
林子塵看罷,心里已有了些端倪。再抬頭,見陸續(xù)有人上下,上臺有侍女接引,遞一紅貼,簽上姓名,因都是隱秘行跡而來,故都簽一個臨時的雅號,侍女則以爐鎮(zhèn)貼,點(diǎn)燃檀香計(jì)時。上臺之人或左或右,或奏或?qū)懀髡顾L,以求“中意”。
遠(yuǎn)處看,那戲臺的盡頭亦有一幾案,案后坐一白衣老者,手執(zhí)羽扇,道骨仙風(fēng)。時而閉目聽琴,時而巡東側(cè)觀覽丹青。
正這時,靖王喃喃道:“中意可得?那就是看緣分啦,真的是不用猜了。”
子塵一聽,心有所悟,于是探身看那戲臺背面,果然有一山溪流過,平臺甚長,臺邊已臨于水流之上,看到此處,子塵心中更是興奮,再側(cè)耳聽了聽那演奏的曲子,道:“不錯,正是‘不用猜’!”說罷,提衣襟邁步上了木臺。
那子塵上臺簽了名號,也不看左右,徑直奔老者而去,到得老者跟前,深深一揖,老者打量子塵,便道:“后生,有何雅趣?。俊?p> 子塵低聲道:“晚輩不才,只愿與老先生臨溪觀魚?!?p> 老者一聽,仰天大笑:“好!好!好!孺子可教也!”說罷起身,與子塵攜手?jǐn)埻笙虮睅撞?,背朝眾人,臨臺望溪而立。
臺上臺下見狀皆是一驚,臺下看客立時收了聲,演奏的諸子也都戛然而止。
子塵上臺之時,人聲嘈雜,無人注意子塵所說,此時卻都想聽聽這剛一上臺,就令老者開懷之人有何驚人之語,于是場內(nèi)一片寂靜,只剩下樂工編磬之聲仍是悠悠揚(yáng)揚(yáng)。
但二者背對眾人,距離又遠(yuǎn),全然聽不出所聊為何,只見這一老一少對著溪上指指點(diǎn)點(diǎn),相談甚歡。
過一會兒,見老者轉(zhuǎn)身側(cè)立,與子塵對面,從懷中取出一個包裹,臺下皆不禁“哄”的一聲----想是這《花竹譜》尋到中意之人了。眾人一時又嘈嘈雜雜,議論之聲不絕于耳。
見子塵接過包裹謝了,又與老者私語了片刻。這時,從北坡有一童子,牽青牛上了木臺,老者坐上青牛,童子相隨,緩緩而去,恰老子出關(guān)一般。
子塵朝老者背影長揖到地,望其身形遠(yuǎn)去,方才轉(zhuǎn)身回來,眾人見已無望,皆盡散去。待下臺時,臺下已只剩下靖王一人等他。
靖王見子塵得了棋譜,固然很是歡喜,更是不解:“賢弟是何妙語,正中了那老神仙的意?”
子塵道:“哪有什么妙語,只是猜中了謎題。”
“不是說才藝之爭,不猜謎了么?”
“非也,這不猜就是猜!只是這次的謎題盡在不言之中,那告示實(shí)則就是謎面?!?p> “快快說來。”
“兄臺可知燈謎又叫什么?”
“嗯……文虎?射虎?打虎?”
“正是啊,你可知,宋元之時,有一名士,姓袁名易,字通甫,為‘吳中三君子’之一?!?p> “確有所聞,只是不知其詳?!?p> “那袁通甫有一詞云‘不用南山射虎,相從濠上觀魚?!?p> “如之奈何?”
“你看這臺,南面有一山溪,故此山在水之南,可謂‘南山’。”
“正是?!?p> “所謂‘不用南山射虎’,意即,不用在這南山上猜謎,便如眾人所見,山頂沒了猜謎的彩蓬。于是我就邀他一起在那臺上向北觀魚,臺在溪之上,可謂‘濠上’,邀他一起可謂‘相從’,便是‘相從濠上觀魚’。當(dāng)然就‘中’了他這謎題的‘意’”----告示中所稱的“局”正是這謎局,并非眾人所見的雅局;所謂‘中意’,中的不是指那老者的意,乃是這謎題的意啊。
“哦----”靖王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上臺之時與我說‘不用猜’三字,就是‘不用射虎’的意思。”
“正是!”
“我看那老者以棋譜相贈之后,又有攀談,可是有何交代?”
“確有囑托,只是教我不得與人道也,恕弟不能相告?!?p> “哦,是愚兄冒昧了?!蹦蔷竿鹾蔚然磉_(dá),隨即止住了話題,又道:“愚兄還有一事不明….”
“但說無妨。”
“倘有人看出是局,卻無賢弟這般機(jī)敏,便自擬詞句牽強(qiáng)附會,也可勉強(qiáng)解之,那老者豈不吃了啞巴虧?”
子塵笑道:“兄長所言極是,那老者豈未料到?固早有布置?!?p> 靖王更驚:“當(dāng)真曲徑通幽,機(jī)關(guān)重重?!?p> “卻是如此。機(jī)關(guān)其一:來時我便聽出那編磬所奏乃《木蘭花慢》調(diào),正是袁通甫所做此詞的詞牌,所以還需中此曲調(diào)之意。其二,袁通甫此詞中還有‘花淡淡,竹疏疏’之句,意與《花竹譜》相和。若是自編詞句,雖能中其一,難以三者皆中,故而萬無一失?!?p> 靖王拍掌大笑:“甚妙!甚妙!只是這局中局機(jī)關(guān)絲絲入扣、深藏至此,賢弟何以能窺探天機(jī)?”
子塵道:“兄言重了,雖說猜謎本是靈犀偶得之事,但因這謎局確過艱深,故那老者留了余地,也算是有贈譜的誠意。”
“善哉,竟還有玄機(jī)?”
“嗯,你看那落款之處,寫明是‘鏡初老人’。”
“那又如何?”
“兄可知袁通甫的堂號?”
靖王笑道:“愚兄讀書未求甚解,全然不記得了。”
“那袁通甫堂號‘靜春’,故其詩集名曰《靜春堂詩集》,‘鏡初’乃‘靜春’諧音,當(dāng)是提示之用。所謂‘鏡初老人’必是特為這謎局起的,只為有所提示,并非真名號?!?p> 靖王不禁嘖嘖贊嘆:“果然滴水不漏!賢弟真少年俊杰,當(dāng)世無雙!”
“兄臺謬贊!不過此謎局確也算是文心獨(dú)具、冠絕古今了。”子塵乃是志得意滿,乘興說道:“若說這《木蘭花慢》詞牌也是流行得緊,自柳永以降,多有所做,稼軒傳世就有兩首。”
靖王真也豁達(dá),馬上言道:“愚兄不才,只知‘漢中開漢業(yè)’一首,卻不知其二?!?p> “無妨,古今文章汗牛充棟,任誰也難盡知。只因今日我爭這棋譜為的是家中小妹,而我們兄妹卻分多聚少,又適從《木蘭花慢》中取栗,乃想到元代有梁貢父亦做此曲一首,頗具玩味?!?p> “快說來共賞。”
“那就讓兄臺見笑了,”子塵因唱道:
“問花花不語,為誰落,為誰開。
算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
人生能幾歡笑,但相逢、尊酒莫相催。
千古幕天席地,一春翠繞珠圍。”
只唱了上半闕,靖王便嘆道:“好一個‘半隨流水,半入塵埃’!好一個‘人生能幾歡笑’!且看那登臺之人紛紛蕓蕓,你方唱罷我登場,還不都是意氣風(fēng)發(fā)而來,黯然傷神而去,只兄弟你一人遂了心愿呢?!?p> “是啊,我輩皆是蕓蕓,無非是人生大戲臺,戲臺小人生爾?!?p> 言罷,二人已是心意相抵,哈哈大笑而去。
附:【元】袁易《木蘭花慢.喜玉田至》
渺仙游倦跡,乍玄圃,又蒼梧。
甚海闊天長,月梁有夢,雁足無書。
泠然御風(fēng)萬里,喜紅袍、還對紫霞裾。
一自黃樓賦后,百年此樂應(yīng)無。
蕭閑吾愛吾廬,花淡淡,竹疏疏。
更歲晚生涯,薄田二頃,甘橘千株。
諸君便須小住,比桑麻、杜曲我何如?
不用南山射虎,相從濠上觀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