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回憶1
大卡車刺目的燈光讓眼前一片發(fā)白，父母的尖叫聲和刺耳的剎車聲亂作一團，車子突然一個右拐，巨大的晃動讓整個心都揪了起來。
程瀟瀟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勉強從床上坐起來，克制不住的大喘氣，頭上的冷汗，順著睫毛流到眼睛里。
但是因為喊不出聲音，旁邊的白阿姨并沒有被吵醒。
醫(yī)生說她是因為受了太大刺激，所以引發(fā)了短暫的失語癥。
她平復(fù)了一下呼吸，小心的拿過床頭的水杯。
杯子里的水已經(jīng)冰涼了，但是她仿佛感受不到一樣，大口的喝了起來。
涼水劃過腸子，刺激的她一抖，卻莫名能讓她冷靜下來。
忍不住摸了摸脖子上的?；眨钡叫；盏募怃J邊角讓她僵硬的手指有了刺痛感，她才慢悠悠的閉眼躺下。
即使她知道自己今夜不可能再睡著，但也不要再讓白阿姨為她費心了。
一閉上眼，一個月前的事情又走馬觀花的出現(xiàn)在腦子里。
那天是上初中的第一天，爸爸媽媽從小重視她的成績，對于這件事，顯出了超出常態(tài)的熱情。
三個人在外面吃了早餐，上車之前，媽媽還特地檢查了程瀟瀟的衣服和書包，勵志一定要讓她在同學(xué)和老師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
可是頭上巨大的黃色蝴蝶結(jié)發(fā)卡看起來蠢透了，趁著爸爸媽媽坐在前排說話，程瀟瀟偷偷將頭上的蝴蝶結(jié)摘下來，掛在了爸爸的座椅后面。
她并不喜歡上學(xué)，所以對父母的談話內(nèi)容完全不敢興趣，只好努力把自己蜷縮到兒童座椅里。
昏昏欲睡的時候，汽車突然一個急剎，耳邊響起媽媽的尖叫聲，程瀟瀟慌忙抬頭，只看到了卡車沖過來時巨大的白色燈光。
再然后，就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晃動。
等她迷迷糊糊睜開眼，車廂里到處都是刺目的血跡。
面前的蝴蝶結(jié)被染紅了，不停的滴血。
醫(yī)生將她從嚴重變形的車里拖出來的時候，她看到了旁邊被壓得完全變形的父親，以及一條胳膊都被削掉的母親。
她掙扎著想撲過去，但是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
程瀟瀟昏了過去。
再次睜眼的時候，周圍都是人影，程瀟瀟忍著頭痛努力的看清他們。
見過的、沒見過的，都是曾經(jīng)來過自己家的，叫不上名字的親戚們。
但是那個時候，他們的表情都是和善討好的，現(xiàn)在卻非常猙獰。
他們不停拉扯自己，表示可以接她回家去住，每個人都這樣說，完之后因為互不相讓，從而大吵，最后還是護士進來把他們轟了出去。
一下子空下來的病房非常的讓人不能適應(yīng)。
門口的護士小聲交談，聲音穿過門縫，一清二楚。
“真是可憐，還這么小?！?p> “可不，看她那幫親戚，都不是什么善茬?！?p> “哎，那咱們也管不了，可憐也沒用啊?！?p> 程瀟瀟仿佛沒有聽見，艱難的坐起來，看到了病房門口的水壺。
其實她剛醒的時候，就感覺非?？?，可惜沒有一個人詢問過她，都在自說自話。
她試了試起身，然而右腳被裹得像是粽子一樣，無法完成下床這個高難度動作。
舔了舔已經(jīng)爆皮的嘴唇，只能重新躺下。
沒關(guān)系，忍一忍就好了。
住院部六樓盡頭的樓梯間，是程瀟瀟最近的秘密基地。
從她能勉強拄拐的那一天開始，為了避開每天都來病房報道的那群叔叔阿姨，她每天都躲到這里。
護士姐姐不能時常關(guān)注她。
而那些所謂的親戚們，看到她不在，只會以為又去做檢查了，并不會去咨詢醫(yī)生。
一直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事情，畢竟已經(jīng)沒人真正關(guān)心她了。
她沒有手機，也沒有任何能消磨時間的東西，她只能干坐著，聽到探視結(jié)束的語音再出去，一坐就是一天。
今天起得有些晚，可能因為太累了，夜里被夢驚醒之后，快天亮?xí)r，居然又睡著了。
程瀟瀟不敢耽誤，隨便披上病號服拿起拐杖，就往外走。
再不走，那幫叔叔阿姨，又要來讓她簽奇奇怪怪的東西了。
因為走得急，到了樓梯間的時候，她一直發(fā)出急促而嘶啞的呼吸聲。
沒有人記得給她帶過衣服，她只有醫(yī)院發(fā)的住院服。
即使把身上的病號服鋪在了地上，坐下的時候還是非常的涼。
一個手紙團嘭的一下打在她的頭上，又彈到了地上。
程瀟瀟嚇了一跳，笨拙的回身去看。
“喂，你吵死了知道嗎，小聲點！”少年的聲音十分不客氣。
對方坐的位置比程瀟瀟高了一層，又背著光，程瀟瀟看不清他對方的模樣。
因為最近發(fā)生太多事，程瀟瀟對待外界變得小心翼翼，聽到少年的話，急切的想要立馬道歉，然而張了嘴才想到自己不能說話的事實，趕緊瑟瑟的抓緊了身邊的拐杖。
對方可能是半天沒有聽到回音，慢慢的從樓梯上走下來。
等他走近，程瀟瀟看到的是一張鼻青臉腫被包住了一半的臉，以及對方裹得比她頭還大的胳膊。
對方同樣也在打量她。
瘦的已經(jīng)脫相的臉，干枯發(fā)黃的頭發(fā)，不知道多少天沒有洗的病號服。
少年嫌棄的皺皺臉，哪里來的丑丫頭。
可能是太久沒看見同齡人了，嫌棄勁兒過了之后就自來熟的坐到程瀟瀟旁邊，開始自顧自的問這問那。
等到他說的嘴都有點干了，才發(fā)現(xiàn)對方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然而這么一會兒功夫，程瀟瀟已經(jīng)了解了對方為什么住院，為什么打架，為什么自己在這里。
從來沒見過話這么多的男孩子。
“你怎么都不說話啊，你為嘛住院??？也是打架嗎？不對吧，你這個小身板一看就不像能打架的?！?p> 程瀟瀟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只能搖了搖頭。
少年又問了幾句，發(fā)現(xiàn)對方只會搖頭，要不就畏畏縮縮的看著他。
“你該不會是啞巴吧！”
看著少女突然暗沉下去的眼睛，少年長這么大第一次有了點后悔自己的嘴快，“啊，我不是那個意思”
程瀟瀟不再理他，扭過頭開始放空。
少年撓撓頭，有點束手無措，“那個，你想不想出去走走啊”
少女聞言又回頭，先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腳。
不知道怎么的，少年從這波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絲嘲笑，但他絲毫不在意。
“小事情，你在這等我！”
少年說完就蹬蹬蹬的跑走了。
直到程瀟瀟以為他不會再回來時，樓梯間的門終于砰的一下打開了。
少年滿臉是汗，推了一個看起來有些破的輪椅。
“快快，上來，我旁邊病房的王老頭去上廁所了，咱們只有半個小時，我要趁他回來之前放回去！”
程瀟瀟呆住了，對方看她只傻愣愣的坐著，干脆直接上手給她拖了起來。
雖然只有一只手，但是少年的力氣很大，她就像一只小雞子一樣被按在了輪椅上。
也因為只有一只手，少年推起輪椅來，十分不直，一路上磕磕撞撞了好幾次。
怪不得剛才去了這么久。
路過的人都斜眼去看這對兒缺胳膊少腿組合。
直到真的出了樓門，看到了醫(yī)院內(nèi)的花園。
程瀟瀟還覺得一切都像夢一樣。
但她好久，沒做過這么舒服的夢了。
從偷到輪椅，到跌跌撞撞的下樓，半個小時就已經(jīng)過去了三分之一。
兩個人待了沒一會，就要往住院部跑。
雖然少年逐漸有了點技巧，但還是好幾次仿佛要把程瀟瀟顛出去，嚇得她只能緊緊的扶著把手。
直到少年獨自回7樓放好輪椅，又回到樓梯間找她，少女的臉色還是紅撲撲的。
“你就應(yīng)該多曬太陽，臉色好看多了”
少女：...那是被你嚇得。
“不跟你說了，剛看到我媽媽的車來了，我得上去乖乖躺好。你明天還來嗎，我可以再帶你下樓！”
少女有些小心翼翼，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少年也來不及等她回復(fù)，急匆匆的就跑走了。
可能因為今天的活動量大，程瀟瀟第一次沒有剛睡著就被嚇醒，愣是睡了四個小時。
醒來之后，一直盯著時間，心里有著說不上來的期待。
然而少年并沒有來，程瀟瀟在樓梯間坐了一天，都沒有等到他。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少年都沒有來。
程瀟瀟決定要換個地方了，她不想下次看見少年時，讓對方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傻傻等了他這么多天。
她走的更遠，去了更不起眼的一個樓梯間，里面有些黑，但是她不覺得害怕。
也因為距離遠，她回來時需要的時間，更長了一點。
樓道里基本沒有人，到了探視時間結(jié)束，已經(jīng)差不多都走光了。
所以，病房門口推著輪椅的少年，更加顯眼。
“喂，你去哪了啊，我找了一上午才問到你在這，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p> 少女沒有說話，準(zhǔn)備直接進屋。
“生氣了？不好意思啊，那天我哥哥回來了，我們家就把我接出去住了幾天。你別生氣了！今天為了給你賠罪，我特地跟王老頭借了輪椅，準(zhǔn)備帶你多玩會，結(jié)果你還不在！”
程瀟瀟聞言頓了頓，悄悄放開了準(zhǔn)備關(guān)門的手。
少年也十分不客氣，推著輪椅就擠進了屋。
“今天肯定出不去了，明天吧，明天帶你出去玩一下午怎么樣！”
少女小心的，簡直是肉眼都看不到的，點了點頭。
那幾天是出事之后，程瀟瀟最高興的幾天，她知道了少年有一個特別優(yōu)秀的哥哥，剛剛考上大學(xué)，每次說起他的哥哥，都滔滔不絕，仿佛全天下最優(yōu)秀的，就是他哥哥。
這讓程瀟瀟有些羨慕，如果自己有哥哥，哪怕不是這么好，起碼自己，就不是一個人了。
少年看她每天郁郁寡歡，也不好問是為什么，忍痛把自己最寶貝的，哥哥的大學(xué)校徽，送給了她。
那是中國最好的大學(xué)。
“我以后也要考上這里！”少年的聲音永遠有滿滿的自信。
然而快樂的日子總是特別短。
偷偷在樓梯間的兩個孩子，被程瀟瀟的一個叔叔抽煙時，發(fā)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