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已經(jīng)有女友了
迎新晚會結(jié)束后,梅子立馬開始晨跑。她趕到操場時才六點(diǎn)半,太陽還在徐徐上升,空氣里的霧氣沒完全散去,透著清寒。跑道上空蕩蕩的,才兩三個人,并沒有熟悉的身影。
梅子很失望,四處張望,突然發(fā)現(xiàn)學(xué)長就坐在操場對面的樹下,他一條腿攤開,一條腿微曲,手里拿著一本書。
那一刻,梅子的心情經(jīng)歷了峰回路轉(zhuǎn)。她開始慢跑,從學(xué)長面前經(jīng)過時,聽到他在朗誦,梅子豎耳傾聽。
“正午的時候你走了,烈日當(dāng)空。
當(dāng)你走的時候,我已做完了工作,坐在涼臺上。
不定的風(fēng)吹來,含帶著許多原野的香氣。
鴿子在樹蔭下不停地叫喚,
一只蜜蜂在我屋里飛著,
嗡出許多原野的消息。
村莊在午熱中熟睡了,
路上無人,樹葉的聲音時起時息。
我凝望天空,把一個我知道的人的名字織在蔚藍(lán)里,
當(dāng)村莊在午熱中熟睡的時候。
我忘記把頭發(fā)編起,困倦的風(fēng)在我頰上和它嬉戲。
河水在蔭岸下平靜地流著,懶散的白云動也不動。
我忘了編起我的頭發(fā)。
正午的時候你走了,
路上塵土灼熱,田野在喘息。鴿子在密葉中呼喚,
我獨(dú)自坐在涼臺上,當(dāng)你走的時候?!?p> 詩詞很美,恰落櫻紛飛,他的朗誦如流水,潺潺悠長,載著一湖花瓣流向遠(yuǎn)方。不知不覺中,梅子停下了腳步,就那么呆立在跑道中間,凝望著他的身影,神與思,都如數(shù)傾注在他的聲音里。
在梅子的記憶中曾有個少年,他總是在深夜里借著微弱的燈光,坐在天臺上靜靜吟誦。那份深情,如出一轍。
念完了一首詩,學(xué)長沒有再繼續(xù),抬眸看向了路邊的梅子。梅子察覺到他的不悅,還是忍住不住問:“這首詩很美,能告訴我是什么詩嗎?”
“泰戈?duì)枺墩绲臅r候》?!彼仙蠒?,放到一邊。
他說話的聲音與朗誦時不同,是靜靜的,沉沉的,好像山巖里滴落的水聲,日日復(fù)年年的空明,但在詩歌的世界里,他的聲音被賦予了豐富的色彩,無窮的力量,時而月色輕柔、時而山川包容,時而海浪涌起……叫人沉醉。
“我知道他是印度的大文豪,從不知道他的詩寫地這樣好。”梅子很羞愧,她是中文系的,卻沒讀過什么書。
學(xué)長沒再搭理她,起身開始晨跑。梅子暗想,可能是被我嚇走的。她看了看樹下,他的書和背包就放在那里,梅子發(fā)現(xiàn)背包上那個小熊掛件還有字,它的衣服上印著“對不起”。
為什么要掛這樣的東西?難道是情侶小熊,另一只衣服上印著“沒關(guān)系”?先不管了,那本《外國詩歌選》靜靜躺在那里,像是在朝梅子招手。梅子瞧了眼學(xué)長,他已經(jīng)跑到對面去了,她趕緊俯身,打開書的扉頁——
“楊彥”兩個字赫然呈現(xiàn)在眼前。
頃刻,梅子搖搖欲墜,竟然——不是——夏揚(yáng)??蔀槭裁磿@么相似?夏揚(yáng)哥哥永遠(yuǎn)也是清冷的,唯一真心熱愛詩歌。
梅子簡直不敢相信這兩個字,她拿著書繼續(xù)翻著,希望能找到別的什么線索,突然感覺身邊有黑影壓迫,她轉(zhuǎn)頭一看,書本的主人何時已跑完一圈,正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
“我……我……想知道這是……什么書,我也想買一本。”梅子站起來,支支吾吾地說,緊張地手心都沁出了汗。叫做楊彥的學(xué)長沒有生氣,也不追究,只是靜默著,眼里滿是不解。
“對不起。”梅子深低著頭,“我不該亂翻你的東西。”
“我已經(jīng)有女友了。”
拋下這句話,楊彥繼續(xù)無視她,向前跑著。
“啊?”他說啥?梅子恍然明白過來,他以為自己暗戀他,在打探他的消息,連忙解釋著:“不是,你誤會了——”梅子朝楊彥的背影喊著,但楊彥卻沒再搭理她。
原來心心念念的只是一場煙霧,撥開之后見到的真相,不在預(yù)料之中。梅子突然害怕,也許終其一生,她都不會再遇到夏揚(yáng),就算遇到了,她也會認(rèn)錯甚至錯過。
從操場回來后,梅子心不在焉,好不容易到了下午,沒有課了,林依和陳竹計劃著去吃壽司,然后再去看電影。
林依:“倩麗、梅子,你們?nèi)ゲ蝗ィ俊?p> 許倩麗搖搖頭,“不了,我回家,今天我爸過生日。”
林依:“梅子,你呢?”
梅子:“你們?nèi)グ?,我要去我姐姐那?!?p> “你怎么呢?有氣無力的,是不是病呢?”林依上前,摸著梅子的額頭,“沒有發(fā)燒呀?!?p> 梅子幾乎是慘笑著,“沒事,我今天起早了,有點(diǎn)困。”
收拾好東西,梅子和許倩麗一起出門,許倩麗的爸媽在校門口等她,她一出來,立馬上前幫她提行李。
“你這孩子,每次周末都帶這么多衣服讓媽媽洗?!痹S倩麗的媽媽一看袋子里都是臟衣服,忍不住嗔罵她。
許倩麗眨眨眼睛,挽住她媽的手,撒嬌道:“人家軍訓(xùn)累嘛!”她問梅子:“梅子,你姐住哪?我讓我爸捎一下你?!?p> “不用了,我坐公交車幾站路就到了,你們先去吧,”梅子朝他們揮手。
告了別,梅子走到公交車站,與一眾人等著車,方才的笑容逐漸消失。
羨慕嗎?不羨慕是不可能的,想起來莘市那天,媽媽獨(dú)自送自己的畫面,梅子的心驀然抽緊。
其實(shí)小的時候,梅子也像別人一樣擁有和睦的家庭,爸爸雖然重男輕女,喜歡斥責(zé)她們,對兩姐妹倒也不錯,只是后來,因?yàn)橐粓鲎児?,一家人忽然就疏遠(yuǎn)了。她見得最多的,便是爸媽忙碌的背影。
突然之間,很想媽媽。梅子拿出手機(jī),給王婉芳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好久才接通。
梅子:“媽,在忙什么?”
王婉芳:“能忙什么,和你爸在清點(diǎn)貨物,你呢?”
梅子聽見周圍嘈雜的聲音,她爸程青松扯著嗓子在喊:“酒放那邊,你們小心點(diǎn),那酒可不便宜?!?p> 梅子:“我在等公交,準(zhǔn)備去姐姐那里。”
王婉芳:“哦,你們晚飯怎么吃?你姐姐不會做飯,你讓她買點(diǎn)菜,周末你幫她弄,老去飯店里也不好,”王婉芳壓低了聲音,“飯店的油不太好,有些做事的嫌麻煩,菜也不洗……總之就是沒有自己家的衛(wèi)生。”
梅子笑笑,她們家就是開飯店的,難得媽媽還這么說。
王婉芳:“對了,你要同你爸說幾句不?他就在旁邊?!?p> 說“要”又不知道講什么,說“不要”似乎又傷人的心,梅子正斟酌著,她爸在電話那邊對她媽說道:“有什么好講的,你告訴她不要一門心思撲在學(xué)習(xí)上,能順利畢業(yè)就可以了,姑娘家最重要的還是要嫁人……”
說是沒什么好講的,程青松又念叨了一堆。車子來了,梅子忙道了再見,隨著人群擠上公交。她看向窗外,學(xué)校在緩緩倒退,路邊梧桐樹的葉子開始泛黃,秋天,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來了。
梅子到了姐姐那里,程秀菊早就點(diǎn)了外賣。吃過晚飯,梅子正要去洗碗,程秀菊遞給她一個紙袋,道:“打開看看。”
梅子看了一眼,是一條印著星星花紋的連衣裙,浪漫而耀眼,價格肯定不菲,梅子不肯接受,要程秀菊退回去,程秀菊偏不,她拿出連衣裙在梅子身上比試著,“我就知道給你買小碼準(zhǔn)沒錯,你現(xiàn)在讀大學(xué)了,不比高中,得給自己捯飭捯飭,媽也跟我說了,說你老是不舍得花錢,你省那么點(diǎn)也沒什么用,幫不了程青松什么?!?p> 程秀菊一直與她爸有隔閡,提起她爸都是直呼其名。
“可是——”
“別可是了,反正我買回來,你不穿我也穿不了,要不你去試試?”
見姐姐這么期待,梅子只好回房間,將裙子換上。一換上,整個人就變得神采起來,怪不得說人靠衣裝馬靠鞍。
“哇,我們家梅子漂亮極了?!背绦憔瞻庵纷愚D(zhuǎn)來轉(zhuǎn)去,讓裙擺飛起來,星星也飛舞著,美麗極了?!澳阋谴┻@個去參加學(xué)校的舞會,肯定有很多人來找你跳舞?!?p> “可我還是覺得太貴了?!泵纷訉?shí)話實(shí)說。
程秀菊壞笑著,“那你找個男朋友,讓他幫你買?!?p> 不知道為何,梅子就想起了楊彥,還有他那句“我已經(jīng)有女友了”,梅子的心再次變得寂然,她問程秀菊:“姐姐,你還記得以前我們住在花苑時那個鄰居夏揚(yáng)嗎?”
程秀菊一臉錯愕,顯然對這個話題措手不及。但幾乎是下一瞬,她略帶苦澀地自嘲著:“當(dāng)然記得了,如果不是他,可能我們現(xiàn)在還是千金小姐?!?p> 梅子想說不是的,是他教會了我勇敢,給過我溫暖,是我們自己錯了,怎么能怨他?
“你今天怎么呢?為什么突然提起他?”
“沒什么,只是最近看到一個人,我以為是他但卻不是。”想起扉頁上“楊彥”兩個字,梅子又黯然傷神。
“忘掉吧,”程秀菊說,“你知道的,他并不是一個美好的回憶?!?p> 忘掉吧!命運(yùn)之線早就斷掉,你不會再遇到他,遇到了也不會相識。梅子垂喪著臉,回到自己房里。
程秀菊的心突然也亂了。這些年,一直為了生計忙忙碌碌,其實(shí)她很少想起夏揚(yáng),想起的時候也會自嘲,如果當(dāng)時不那么鬧騰著去找他,也許今日就不用如此辛苦。
可夏揚(yáng)給她的記憶就只有這份心酸嗎?程秀菊驟然跑回房間,她趴在衣柜里,將一件又一件衣服扔了出來,最后終于找到一個小木箱。
木箱里裝著的都是程秀菊年少時最珍貴的記憶,她打開箱子,一只穿紅色裙子的毛絨小熊赫然映入眼簾。
小熊微笑著,張開懷抱,胸前露出三個字:沒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