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來臨后,受冷空氣的影響,溫度驟降到零下,還陰雨綿綿的,怕冷的直接連羽絨服都裹上了,到了晚上,大家都呆在屋里,不愿出門,店里也沒什么生意,丁哥早就回家陪老婆、兒子,梅子也決定關(guān)了門早點回宿舍。
走到店門口,外面還在下雨,不過小了很多,在昏黃燈光的暈染下似柳線輕飄,滴在身上尚知冰冷。
正準備落鎖,一輛出租車在街口停了下來,想來是住在小區(qū)里的人。
乘客從車里下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在寂靜的夜里振聾發(fā)聵。
梅子聞聲看去,乘客頎長的身材,穿著件不知是藍色還是黑色的沖鋒衣,他轉(zhuǎn)過身來,衣服拉鏈拉到頂端,遮住了大半個臉,只露出一雙堅毅而清冷的眼睛。
梅子恍惚以為是在驚夢中。
倒映在她眼眸中的人,是她這段時間一直在思念卻始終不得相見的人——楊彥。
一切發(fā)生的太突然了,就在梅子心力交瘁時,他再次出現(xiàn)了,他的每一聲低咳都牽痛著梅子的心。
有多久沒見過呢?梅子算了算,五個星期了。
楊彥沒看到她,他背著類似畫板袋的背包,又去車后廂取行李箱,梅子立馬跑進雨里,“我來幫你拿吧!”
她去拿行李箱,不小心與楊彥的手碰到了一起,他的手很溫暖,帶著點干燥。
梅子立即放開了手。
“是你?”楊彥很訝異,他的聲音被衣領(lǐng)擋著,略顯沉重。
楊彥扛下行李箱,問:“你怎么在這里?”
真好,你還沒有忘記我。梅子指了指“甜小二”的店門,“不是你介紹我來兼職嗎?”
出租車在前面掉頭正開出來,楊彥忙將梅子拉到一邊,給車子讓路。
梅子站在他身側(cè),仰著腦袋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冷的緣故,感覺他清瘦了不少,膚色也變深了,整個人處于一種極其疲憊的狀態(tài),如龜裂的土地,需要水。
他又咳了起來,忙低頭側(cè)到一邊,因為咳得劇烈,雙肩都在顫抖。
“要不進去喝杯熱水吧?”梅子提議。
“可以?!笨磥砗茈y受,他沒有拒絕。
梅子很高興,又要幫他去提行李箱,被他阻止,“不用,我自己來?!?p> 到了店里,梅子立即將空調(diào)打開,燈光下,終于看清他的沖鋒衣是藍色的。
梅子一邊給他倒熱水一邊問他,“你這是去旅游了?”
“去了趟云南。”他淡淡地說。
“你不用上課?老師也給你放假?”梅子脫口而出。
“也沒什么關(guān)系?!?p> 他的回答極其模糊,梅子想起丁哥說他總是曠課,因為他爸爸的緣故,學(xué)校從不管他。
“給,”梅子用玻璃杯盛了熱水給他,距離近了,發(fā)現(xiàn)他眼里布滿了紅血絲,“你一個人嗎?”
楊彥沉默了一下,道:“不是,和陳冰,你見過的,上次在機場那個?!?p> 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梅子后悔死了,無意識中又掰著指甲,指甲連著肉,好疼。
“她一直想去云南,我答應(yīng)過陪她,卻沒有兌現(xiàn),直到分手?!?p> 梅子瞪大眼睛,楊彥也抬眸看著她。這是在向她解釋嗎?不,不要自作多情,梅子,你醒醒,他不會喜歡你這個普通女孩。他只是難過,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
一時之間,兩人無語,梅子扭過臉,不敢看他。
“我給你發(fā)了信息。”
“我沒收到?!睏顝┎唤猓肓讼?,“可能在偏僻的地方,信號不好?!?p> “我說對不起,那天我不該那么說你,你的家人是你的家人,你是你?!?p> 楊彥了然于心,她什么都知道了。
“是我該說對不起,讓你碰到這種事?!?p> “不,”梅子搖頭,“跟你沒關(guān)系,我要謝謝你?!?p> “你怎么知道的?”
梅子把王珊的事給說了,聽完后,楊彥仰頭,將一大杯水都喝進肚子里,他又咳了起來,忙握拳遮擋著嘴角。
“你等我一下?!?p> 還沒等楊彥反應(yīng)過來,梅子已經(jīng)跑了出去,她沖進雨里,從小街跑到大路,直奔最近的藥店。
跑回店里,還好楊彥沒走,梅子將藥袋遞給他,“給,感冒藥,還有個橘紅枇杷片,是治咳嗽的。”
“謝謝。”楊彥接了過去,放進了他的背包里,露出了畫板和素描紙。
“你還寫生呢?”梅子驚道,眼里閃著光,她拿起一疊素描紙正要看,卻見楊彥盯著她,眸色忽明忽暗的,她立馬放了下來,“對不起?!?p> “你看吧?!睏顝┑难凵駫呦蚰寝垺?p> 得了允許,梅子抽出素描,一張一張翻看著,“哇,好美?!?p> 全是些風景畫,古城、寺廟、蒼山……光影交錯,栩栩如生,似乎只要上了顏色就會躍出紙面。梅子在看的時候,腦海里想象著他坐在畫板前,瞇著眼睛端詳著事物,然后一筆一筆用心在紙上勾勒的畫面。她從第一眼看見他,就認定他做什么都會做到極致。
翻到最后一張,梅子的心跳漏了半拍。
一個女生盤腿坐在藤椅里,面對著波光粼粼的洱海,下面的落款:楊彥,2009.12.11。
只看了一眼,雖是個背影,梅子也知道是陳冰。他的心應(yīng)該很難過吧,所以在描摹陳冰時,描摹出了無盡的憂愁,好似洱海這漫漫的水波,都是情人的眼淚。
梅子忙收了起來,將畫紙疊整齊,重新放回他的包里。
楊彥起身,“我該回去了。”
“你回學(xué)校嗎?我同你一起。”
“不用了,我就住在這里。”
“這里?這個小區(qū)?”梅子恍然想起他曾坐在這條街上吸煙,原來他住在這里,難怪和丁哥是鄰居,他竟然不住學(xué)校的。
楊彥點點頭,拖著行李箱走了出去。梅子也跟著出門,落了鎖。
他行走在冷雨,行李箱轱轆轱轆響著,梅子恍然記起正在看的一本書《白夜行》,與眼下的這一幕重疊在一起。
他有家人有戀人,為什么還這么孤獨?
想以溫柔之手,撫平你的眉頭,讓你不再煩憂。
冬天的雨不似夏天猛烈,來得快去得也快,綿綿的沒個停歇,洗的衣服始終不干,連帶著人的心情也陰沉沉的。
宿舍里沒有空調(diào),刺骨的陰冷,一到晚上大家都窩在被窩里,看書也好,聊天也好,反正就是要呆在被窩里,貼上一堆暖寶寶。
夜里,梅子睡著睡著凍醒了,黑暗里,細微的聲音被無限放大,她聽得窗外答答的雨聲,遲遲不能入睡,她伸出手指來,在墻壁上胡亂地劃著。
突然,她意識到自己寫的是“楊彥”兩個字。
楊彥,簡簡單單兩個字,湊在一起念出來,叫人動魄心驚。
她們小時候,電視劇《風云》風靡一時,誰與爭鋒。里面的第二夢曾對聶風說過一句話:倚樓聽風雨,淡看江湖路。
不知是原創(chuàng)的或是化用的,還是原本就有出處的,梅子莫名喜歡這句話。
聶風何其幸運,在經(jīng)歷初戀慘死、逐出師門的悲痛后,還有第二夢以她的溫柔體貼撫慰著他漂泊創(chuàng)傷的心。
我愿意做這樣一個人,在你歷經(jīng)萬千浮華之后,與你攜手回歸平凡,讓細聽風雨也成為一種浪漫。
只是,我沒有那份幸運,能站在你身旁。
這晚,梅子睡得并不安穩(wěn),早上六點多的時候又醒了過來,室友們都睡得正香,屋里散發(fā)著淺淺的呼吸聲。梅子看向窗外,還是濃重的黑,不知雨停了沒有,她心里隱隱擔憂,悄悄起了床。
穿上羽絨服,裹了圍巾,梅子拿起雨傘走出宿舍。
大樓的門已經(jīng)開了,卻不見宿管阿姨的身影,估計又去睡回籠覺了。外面的路燈還亮著,微弱的光線里輕飄著雨絲,在冷風中瑟瑟搖晃。凜冽的風迎面撲來,好冷,梅子不由地將圍巾往上扯,遮住了口鼻。
她撐傘,一頭扎進黑暗里。
匆匆趕到操場,天地始開,一片混沌,空曠寂寥的夜幕下,有個黑影一跳一跳地閃現(xiàn)在暈黃的路燈下,忽而又沉入無窮無盡的黑暗里,伴隨著咳嗽聲也斷斷續(xù)續(xù)。
夸父競走千千萬萬里路追逐太陽而枯死,楊彥到底是為了什么想不開,要這樣日夜不斷、晴雨不分地奔跑?
從第一眼看到楊彥起,梅子就覺得他在進行一場苦修,不折磨自己不罷休。為什么他要把他爸爸的過錯來懲罰自己?
瘋了!他絕對是瘋了!而自己也幾乎要瘋。
梅子跳了出來,沖他的身影喊了句“楊彥?!?p> 黑影緩緩向這邊移來,到了跟前,站定,詫異不小,“你來跑步?這么早?”
梅子仰著腦袋看他,微雨晶瑩,淌濕他的細發(fā),他戴著黑色的口罩,只露著一雙清明的眼,梅子好想舉起手中的傘,也為他遮一遮風雨。
“你比我更早。”她眼里殷殷切切。
“太冷了,快回去,我是習慣了?!彼p描淡寫說道。
“可你感冒了?!?p> “還能忍受?!?p> 他繼續(xù)往前跑著,梅子將傘放到路邊,追了上去,“那我陪你?!?p> 起先陡然升起的想去阻止他的勇氣瞬間委頓在地,化作最真實的陪伴,他速度不快,梅子完全可以追上,但她不敢與他并肩,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凝望,注視他的每一次動作。
他沒有拒絕,也沒有回應(yīng)。
很久沒有運動了,跑了一圈多點,梅子就喘不過氣來,在之前的路燈下停了下來,等他。
終于,跑齊了4圈,楊彥不跑了,經(jīng)過她身邊時停了下來,今日他跑起來心不在焉,要比往常吃力些。
天已微明,扒開重重黑云透出灰青色的光。梅子站在路燈下仰頭看著天空,突覺在那盞暈黃下,細雨何時消失殆盡,不知絮絮白雪落下。
梅子大喜,攤開手掌去接,沖楊彥喊著,“看,下雪了!”
楊彥正伏著身子微喘,她回頭一瞬,他雙眼凝滯,仿若看到什么了不起的風景.
楊彥平復(fù)心跳,道:“有沒有人說過,你很美?”
梅子梨渦淺笑,說:“不是你嗎?”
霎時,兩人都會心一笑,想起觀看楊涵比賽的那晚,在冷雨細雪中恰似春暖花開。
這年冬天的初雪,他們有幸共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