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面對（二）
洗漱過，他照常去陪著林晏生，等到她睡著了，再回房間休息。這些天來，林晏生瘦了太多，原本飽滿的臉頰凹陷下去，一雙眼睛顯得越發(fā)大了。整張臉上再也看不到往日的活力與美麗，卻滿布了空洞和厭世的情緒。她睜著大眼睛無助的望著坐在椅子上的弟弟，林晏桓也無語的看著她，一雙姐弟本來是自信跟優(yōu)雅的，現(xiàn)在卻好像一對受了傷又在灰里滾了一圈的兔子一樣，顯得有些狼狽。
“快睡吧。”林晏桓見她還睜著眼睛，沒有一絲睡意，不禁說道。他很累，巴不得現(xiàn)在就躺在床上。
林晏生呆呆地看著他，在她的視角里，弟弟是背著臺燈柔和的光線的，只能看出輪廓，卻不能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瞅了他好半天，林晏生忽然覺得弟弟有些變了，但具體是哪里變了，她又說不上來。聽到弟弟的這句話，她閉上了眼睛，想使自己睡去，但怎么也睡不著。這段時間以來，她一直都是這樣，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雖然覺得困，可是閉上眼睛了卻入不了睡。心底里的那個小惡魔每天不停地咻咻叫著，它太吵了，吵得她無法入睡。
林晏桓坐著等了一會兒，估摸著林晏生睡著了，便站了起來準備回房間。驀的身后傳來聲音，林晏生低低說道：“別熬夜，快些睡?！?p> 林晏桓扭頭看著她，見她眼睛仍舊閉著，不知道那句話是說給她自己聽的，還是說給他聽的。他關(guān)上門，在黑暗中發(fā)了會兒呆，才回到了自己房間。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想起晚上跟穆熠的會面，心中感到一陣低落，開始后悔起來。他不該在穆熠跟前表露情緒的，他真是太糊涂了。自責(zé)了一會兒，林晏桓暴躁的翻了個身，卻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到凌晨的時候，才勉強瞇了一會兒，鬧鐘響了之后，他翻身坐起來，暴力的按掉它，蹬上鞋子腳步沉重的朝外面走去。
林晏生還沒醒來，她的臥室里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聲響。林晏桓拉開窗簾，看到外面朦朧著一層淡淡的霧氣，天光被這霧氣削弱，明明是七點鐘的時分，看起來好像是早上五點鐘似的。他走進廚房，準備做早飯，剛從冰箱里把菜拿出來，就聽到外面有人在敲門。敲門聲很輕，不仔細聽幾乎聽不到。林晏桓扔掉手里的菜，轉(zhuǎn)身朝外面走去。他把眼睛湊到貓眼上疑惑地朝外面望了望，及至看到穆熠那張被放大了的臉時，不由得怔住了。
“你怎么來了？”他打開門，問道。
穆熠縮脖子縮肩，擠過他的身體鉆進了門，朝著林晏生房間的方向望了望，問道：“你姐還沒醒來吧？”
“還早著呢?！绷株袒戈P(guān)上門，說道，“她這些天晚上都睡不著，只有凌晨到早上這會兒能睡一會兒?！?p> 穆熠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擔(dān)心，又有些失落，“這些天我沒來，她有問起過我嗎？”
“沒有。”
穆熠心里被這兩個字刺的發(fā)木，他跟著林晏桓走進廚房，喃喃說道：“算了?！?p> “你這么早過來有什么事嗎？”林晏桓問道，重新拿起手里的菜，清洗起來。
“有事?！蹦蚂谡f道，靠在洗碗臺旁邊看著林晏桓，“你昨晚情緒不太對，到底要說什么，現(xiàn)在趁著我清醒，說出來我聽聽?！?p> 林晏桓扭頭看著他，好半天，才冷笑了一下，說道：“所以你大早上過來是看我出洋相的？”
“我沒這么說啊?！蹦蚂诩泵Ψ裾J，“我只是覺得，可能我想錯了。”
“什么想錯了？”林晏桓反問他，定定的瞧著他。
穆熠摸了摸后腦勺，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說了。他支吾了好半天，才嗐了一聲，說道：“算了算了，你趕緊洗菜做飯，我餓的很?！?p> “你到底要說什么？”林晏桓反而不洗了，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皺起了眉頭。
穆熠看了他一會兒，眼神中有猶疑之色，似乎不太確定自己的想法，他再次摸了摸后腦勺，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心里難受？你要心里難受你就跟我說，我們一起喝它個大醉，一覺睡醒來就好了！”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心里難受了就喝酒？”
“那你是承受心里難受了？”穆熠抓住了重點，急忙問道。
林晏桓沒承認也沒否認，他繼續(xù)洗菜，冰涼的水沖在他的手上，讓他混沌的大腦稍微清醒了一些。
“你別扭扭捏捏的跟個女人一樣的，心里有什么心事就說出來，我?guī)湍惴治龇治?。總比自己一個人憋在心里好受的多。”穆熠跟在他屁股后面在廚房里打轉(zhuǎn)，好像一個不停嗡叫的蒼蠅。林晏桓實在受不了了，他覺得好像回到了高中時候，那時候穆熠就是這么煩人。他一把把電飯鍋的蓋子用力扣上，說道：“我哪里扭捏了？”
“你現(xiàn)在還不扭捏？”穆熠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他，“你現(xiàn)在就跟女生發(fā)脾氣一樣的，有話不說，還得讓我猜?！?p> “你經(jīng)驗很豐富啊?！绷株袒缸旖锹冻鲆荒ǔ爸S的笑，“怎么，還見識過別的女生發(fā)脾氣？”
“哪有，還不是你姐給我折騰的?！蹦蚂谡f道，“我都從菜鳥修煉成大神了?！?p> “別搞笑了，我姐會發(fā)脾氣？我看是你太任性了?！?p> “對對對，我任性，我欠你們姐弟兩的！”穆熠氣哼哼的說道，一屁股坐在了廚房里的小板凳上，用力咬著手里的一個硬饅頭。
林晏桓斜覷了他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說道：“你現(xiàn)在不走，等會兒我姐醒來了，你要怎么跟她說？”
穆熠瞅了他一眼，嘟囔道：“她還能把我吃了？再說我是來找你的，又不是來找她的?！钡m然這么說，他的神情明顯出賣了他的心虛，他已經(jīng)一個月沒跟林晏生見面了，林晏生躲著他，他也在躲著林晏生。這倒不是兩個人在鬧情緒，而是分手之后彼此看見了覺得尷尬才如此的。穆熠心里已經(jīng)不抱著復(fù)合的希望了，林晏生一次又一次冷冰冰的把他的希望給打破，他再也沒有心力去把它重新組合起來了。到目前，他不愿去想這些令人煩心的事，雖然那痛還真真切切的每刻都在他的心上上演著一出戲劇，但是他本能的掙扎著，不想沉淪于其中，那不是他想要的現(xiàn)實。
“是嗎？”但對于他的話，林晏桓顯然不相信。
“不然呢？”穆熠看著林晏桓戲謔的眼神，不禁有點惱怒，“你管這么多干嘛？自己還是一個人呢，倒操心起我的事情?！?p> “你差點就成了我的姐夫，我不關(guān)心你關(guān)心誰呢？”林晏桓冷笑著，朝后靠在櫥柜上。
穆熠霍的一下站了起來，懊惱的說道：“能別提這回事了嗎？都過去了?！?p> “那你還來我家干嘛？”
“我來是因為你，跟你姐沒關(guān)系。”穆熠說道，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硬饅頭扔到一邊，嘟囔道，“難吃死了?！?p> 林晏桓愣了愣，沒想到穆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垂下頭，有些失落，但馬上說道：“我不用你管?！?p> “能不管你嗎？”穆熠說道，“晏生她現(xiàn)在又那樣，你一個人能撐得過來嗎？”
“能?！绷株袒高€在嘴硬，但他的眼神中出現(xiàn)了一絲脆弱，那絲脆弱正在撬動著他的銅墻鐵壁，妄圖讓它倒塌。
“別瞎說了，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昨天晚上還好意思罵我?！蹦蚂诎櫭颊f道，“有這時間你對著鏡子好好看看自己，看你自己現(xiàn)在都變成什么樣子了？”
林晏桓抬頭瞅了他一眼，又垂下頭去。他轉(zhuǎn)過身，裝作忙活的樣子，但其實已經(jīng)沒什么事可做了。
“聽我的話，我們出去喝喝酒，你心里有什么憋悶的就對我說出來，總比憋在心里的好?！蹦蚂谂牧伺乃募绨颍皶锍雒淼??！?p>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會憋出毛病?！绷株袒赋谅曊f道，他還不肯承認，還不肯妥協(xié)于穆熠的提議。
“聽我的，我有經(jīng)驗。”穆熠呵呵笑著，笑容有點傻里傻氣又帶點苦澀，“借酒澆愁雖然有點沒出息，但我如果不這樣，我恐怕現(xiàn)在也憋出毛病來了?！?p> 林晏桓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跟我姐，真的沒有和好的可能了嗎？”
“不然呢？”穆熠望著玻璃窗，有些出神，“再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就算我有那心思，也沒那心力。而且——”他看了一眼林晏桓，有些猶豫，“我也累了，這么幾年，我都是為了她活著，到現(xiàn)在，我想為我自己活一次了?！?p> 林晏桓扭頭看著穆熠，沒吭聲。廚房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卻不讓人覺得尷尬。半晌，林晏桓拍了拍穆熠的肩膀，勉強笑道：“也許你這樣想，是一件好事?！?p> “對。”穆熠嘆了口氣，也勉強笑道。不知道從什么時候，他開始醒悟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從他喜歡上林晏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喜怒哀樂就跟她栓在一條線上，完全不能自主。她不高興了，他跟著不高興，她開心了，他才會覺得開心，似乎平常生活中，他從來沒有真正因為自己而感到開心難過過。到了他們分開的時候，他沒日沒夜的難過了好幾天，一個大男人，縮在房間里流眼淚，這是一件多么丟人的事。但是難過的時間過了之后，他好像脫胎換骨了一般，從痛苦中領(lǐng)悟了一些不能言說只能意會的道理。這也許是分手帶給他的唯一的好處吧，穆熠心想，他總歸還是有收獲的，并沒有失去所有。
“你說——”林晏桓緩緩說道，“明明知道有一件事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還去堅持，是不是很蠢？”
“那要看是什么事?！蹦蚂谡f道，“這分情況，如果是好事，那堅持就是有意義的。如果是壞事，我勸你還是早點收手，回頭是岸吧?！?p> “對我來說是好事?！绷株袒傅哪抗饽谀蚂谀樕?，“但對別人來說，是壞事。”
“那還不就是壞事嗎？”穆熠笑道，“你去偷東西，偷到了東西對你來說是好事兒，但別人丟了東西，你從大眾的角度思考一下，可不是壞事？”
“你說的有道理?！绷株袒缚嘈α艘幌拢皼]想到你現(xiàn)在智商變高了啊。”
“放什么屁，我智商一向很高?！蹦蚂跇泛呛堑恼f道，他聞到了電飯鍋里傳出來的米飯的香味，叫到，“快炒菜吧，我真的快餓死了，昨晚喝了一晚上的酒，菜也沒吃幾口?！?p> “我勸你還是把酒戒掉。”
“現(xiàn)在不戒，以后再說吧?！蹦蚂谵D(zhuǎn)身朝外面走去，“我去看看你姐醒來了沒。”他走到門口，伸手要拉門，忽然聽見身后的林晏桓問道：“昨晚那女孩子是怎么回事？我說你要是喝酒，你別拉著別人一起，那么晚了，耽誤的人回不了家?！?p> “怎么，你看上她了？”穆熠驚訝的看向林晏桓，“我說你眼光不錯啊，吳星棋性格挺好的，看上她你賺了?！?p> “我沒那么無聊，我說的是你?！绷株袒刚f道，“你剛跟我姐分開沒多久，要是這么快就找到女朋友，我真的會忍不住打你?！?p> 穆熠毫不在意的哼了一聲，轉(zhuǎn)身拉開門。他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消失，當(dāng)看到眼前的人的時候，那笑容就好像一個打到半路的嗝一樣凝在了他的臉上。
“晏生？”穆熠愣愣的看著她，跟林晏桓聊天時的豪氣壯志全然消失了，他變得慌亂起來，心也頓時被舊事的迷霧包圍了。
林晏生望著他，情緒復(fù)雜，好半天，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問道：“你來了？”
這是他們分開以來林晏生第一次對他笑，穆熠不禁感到有些慌張，支吾道，“是，我來找晏桓，有點事?！?p> 林晏生難過的望著他，但很快，她就把這種情緒隱藏了起來，笑道：“行，那你們繼續(xù)聊，我回房間了?！?p> “晏生?！笨粗D(zhuǎn)身要走，穆熠急忙叫住她，“你這些天還好嗎？”
林晏生長吁了一口氣，說道：“挺好的。”猶豫了一下，她接著說道，“你也挺好的，已經(jīng)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了嗎？”
“我——”穆熠還沒來得及解釋，林晏生已經(jīng)快步走進了房間，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穆熠失神地望著那扇門，整個人變得頹然下來。
林晏桓好笑的看著他，說道：“怎么，不行了？我看你說那些話都是白說，看到我姐的時候，也就那樣。”
穆熠怔怔的，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他的話。好半天，他才低聲說道：“我先回去了，你吃完了飯給我電話，我們出去聊?！?p> “你不留著吃飯了？”林晏桓急忙問道。
穆熠背對著他揮了揮手，快速走出了廚房。林晏桓聽到玄關(guān)那傳來了關(guān)門的聲音，他攪拌著雞蛋的動作停了下來，感到又是欣慰又是失落。他嘆了口氣，想使自己振作起來，但是憋著的那口氣已經(jīng)撐到了盡頭，沒法繼續(xù)支撐著他了。
他做好了早飯，隔著門對林晏生說讓她記得吃飯。林晏生的聲音悶悶的，只是應(yīng)了一聲，沒說什么。林晏桓知道她可能是聽到了自己剛才跟穆熠的談話，覺得心里難受。別看她表面裝得挺好，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穆熠這個人的存在，但不管是誰，聽到前任有了新的一任，心里都會感到難受的吧。林晏桓搖了搖頭，覺得可笑，在一起的時候不珍惜，分開了之后才覺得后悔，如果上天能給他這么一次機會，那他會緊緊地握住手不會讓這珍貴的機會流失走的?？上壳翱磥恚坪鯖]有這個機會，以后也不會有的。不過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轉(zhuǎn)身走向門口，他拿下掛在衣架上的一件薄外套，披在身上，打開門走了出去。
那個地址他已經(jīng)熟記在心，幾乎能倒背如流。開著車沒費多少時間就到了目的地，他打開車門下車，望著眼前的大門，覺得有些凄涼。到了這個時候，他卻只能依靠著外人來排遣內(nèi)心的痛苦，這是一件讓人感到多么滑稽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