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晌午時分
路邊酒肆,食客寥寥
陸漸獨坐一隅,桌上擺著一碗茶,茶水上飄著一枚枯茶葉,靠著碗沿紋絲不動。
他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確切的說此時此刻的他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
陸漸從西邊來,往南邊走,原本的計劃里三日之前他就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濟江邊的那座樓里。
但他卻選擇在這里停下,一停就是三日。
他在等一個人,雖然這個人不一定會出現(xiàn),但他知道他要的東西一定會出現(xiàn)。
因為整個江湖都知道“拿云手”秦王敬很少失手,尤其當(dāng)你手上還握著對方一門十三口性命的時候,你多少更應(yīng)該有點信心。
***
飯點將近,店小二走過來示意陸漸是否要添些酒菜,陸漸笑著搖搖頭,又從腰間摸出一枚銅錢,遞給他。
小二心領(lǐng)神會,將桌上那碗冷茶隨手潑掉,利索的又續(xù)上一碗熱的。
連續(xù)三天,這位客人均是如此,茶冷了換上熱的,每次都只要放一枚茶葉,卻從不見他喝上一口。雖然奇怪,但錢不少給,小二也不去管那么多。
亂世之中,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很多人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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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像陸漸這樣奇怪的人不多,至少現(xiàn)在酒肆里其他三桌的客人表現(xiàn)的都很正常。
右前一桌,坐著的是一個紅衣女子,從陸漸坐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柳腰婀娜,只堪一握,從另一桌坐著的少年的眼神里陸漸猜想此女面容想必也是風(fēng)情萬種。
少年并非獨坐,另有一枯槁老者陪同,只是老者面容沉靜,只淡淡的吃著眼前的茶水,不似少年般左顧右盼。
最后一桌在陸漸左手邊,大馬金刀跨坐著的一個赤衣莽漢,半刻鐘前他就已經(jīng)叫了一桌酒菜胡吃海喝起來,整間酒肆充斥著他大口咀嚼的聲響,少年已不知覺的朝他翻了數(shù)個白眼,仿佛是嫌莽漢打擾了他欣賞美人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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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漸莞爾一笑,他不常行走于世,世間萬種,是他在山上看不到的,于他尚屬新鮮。
索性他要求的不多,所以煩惱也不多,所以一碗茶里放一枚茶葉他覺得就夠了。
但現(xiàn)在靠著碗沿漂浮著的這枚枯葉正在發(fā)生奇妙的變化,確切的說它正旋轉(zhuǎn)著向碗中心移動。
死物無風(fēng)自動是一件很詭異的事情。
陸漸沒什么表情,只是盯著它,看著它的葉尖最終定格向東方。
“嘖嘖,來了二十騎,好大的手筆。”陸漸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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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柱香之后,與少年同桌的老者臉色微微一變,剛到嘴邊的茶碗緩緩放回。
緊接著幾個剎那后,那紅衣女子隨手挽了挽耳鬢的長發(fā)。
幾乎與此同時,赤衣莽漢仰頭痛飲完壺中烈酒,把酒壺狠狠摔碎在地,罵了一句娘希匹。
整間酒肆只有那少年渾然不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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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東邊傳來的馬蹄聲越來越急,遲鈍如那少年也已察覺,朝著棧道的方向皺起眉來,不過待他看了一眼身邊老者后心緒似乎重新安定,又自得意的望向紅衣女子,像是稚童向玩伴炫耀自己新得的玩具那般。
不遠的棧道上,風(fēng)塵乍起,滾滾塵土漫天而來
忽地,自那風(fēng)塵中傳出一聲尖嘯,只見一枚黑點由遠及近破空而來,須臾將至,陸漸看清楚了那是一桿長矛。
“砰!”長矛一端斜插入酒肆前方空地泥土之中,濺起一片飛沙走石。
又復(fù)聽“唰”的一聲,矛上端竟自隨風(fēng)揚出一面黑色旗幟,上有紅字秀著“昭陵”二字。
“圣皇騎兵!”店小二大喊一聲,臉色煞白,仿佛見了鬼一樣連滾帶爬的跌入酒肆后屋。
***
相傳大唐太祖圣皇得天下之后將隨之征戰(zhàn)四方多年的六匹駿馬合葬于昭陵以念其功,而后圣皇駕崩,皇權(quán)陷入動蕩,恰逢此時又傳出舊朝得到了消失千年的神鳥白天禽,大有死灰復(fù)燃卷土重來跡象,唐王朝雖有號稱天下第一神物——天璽御獸護持,但無奈敵暗我明,防不勝防。故在大國師李流溪的極力表諫下,年幼的新唐王同意其招出昭陵六駿之魂魄,以其為核心組建出一支精銳騎兵團以監(jiān)天下,號稱“圣皇騎兵團”。此騎兵團出世之后建功無數(shù),拿下不少舊朝重臣項上頭顱,相傳其神出鬼沒,須臾千里,坊間有諺云“朝白帝,暮太行,披星月,止夜啼?!?p> ***
那小二一聲大喊,卻又將酒肆中少年的緊張情緒吊了起來,欲起身觀望卻被老者輕輕按了回去,并在其肩膀上輕拍了幾下,少年皺了皺眉,眼神中流露出不易察覺的厭惡,但又很自然的掩飾了過去。
風(fēng)塵中陸續(xù)有騎兵沖出,片刻間已占據(jù)了酒肆前方的空地,面朝酒肆很整齊的將黑旗圍在行伍中間。
空氣逐漸凝固,仿佛下一刻騎兵就將發(fā)起沖鋒。
驀地,隊伍后方響起一陣馬蹄聲,緩緩走出一騎來。
高頭大馬,玄甲重盔,只露出一對血紅眸子。
“你留下?!彼崞鹗种虚L劍朝那赤衣莽漢點了一點:“其他人即刻速散?!?p> ***
莽漢聽罷渾身一震,隨即嘴角一揚,卻又露出狡黠微笑,意味深長的望了周圍眾人一眼。
陸漸只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起身就要走。
他什么都不怕,只怕麻煩。
一邊枯槁老者聞罷也是拉著少年手腕要起身離開。
唯有那紅衣女子是思忖了片刻才決定要起身。
***
“哼,猶猶豫豫,心中有鬼,先斬了你!”那領(lǐng)頭的重騎竟是不假思索的從馬背上縱身一躍,長劍出鞘撲向那紅衣女子。
眼見女子要遭殃,尚未走遠的少年驚叫一聲,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了老者的束縛沖向那女子,竟像是要為她擋這一劍。
“果然愛情會沖昏頭腦呀?!标憹u心想,有點可惜,但他知道這女子的命應(yīng)該是保住了,不僅如此,少年也應(yīng)該無恙。
因為老者會出手。
“唉~”一聲沉重的嘆息響起,電光火石之間,老者的身影已出現(xiàn)在重騎兵的長劍之前,后發(fā)先至,居然還是空手接白刃。
“有點厲害?!标憹u評價道。
“少主唐突了?!崩险哒Z氣中不免有些責(zé)備。
“行走江湖豈可見死不救!”少年強辯道:“何況對一個弱女子出手算什么英雄好漢!”
老者又復(fù)嘆息道:“鬼兵隊從來不是什么英雄好漢——‘赤羽鳳凰’溫紅衣也從來不是什么弱女子......”
***
“不錯......”領(lǐng)頭重騎劍勢雖挫,卻似絲毫不受影響,反道:“敢對圣皇騎兵出手,今天這里一個都別想走。”
此話傳到陸漸耳邊的時候,他一只腳剛要踏出酒肆,現(xiàn)在卻很尷尬的停留在半空,究竟是踩下去還是收回來,他恨不得將剛?cè)攵倪@句話從腦子里拔出來。
“撲哧”,身后傳來一聲嬌笑,原是那紅衣女子見陸漸模樣可笑而兀自發(fā)出,這一聲卻把場上眾人的目光都調(diào)轉(zhuǎn)到了他身上,當(dāng)然包括那少年嫉恨的目光。
這下是徹底走不掉了,陸漸有點無奈。
自古紅顏多禍水,此話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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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陸漸糾結(jié)間,場上的形勢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騎兵隊分出兩隊各五人分別將莽漢與紅衣女子及老者少年團團圍住,其余十人則緊盯著局勢發(fā)展,包括陸漸的動向在內(nèi)。
鏗鏘數(shù)聲兵器紛紛出鞘,老者顯然不想與紅衣女子有過多瓜葛,一手力敵一手攥著少年的手腕朝后方撤走,少年腳步蹣跚,在老者手中像是放不起來的風(fēng)箏般被不斷牽扯。
溫紅衣使的兵器是一對子母劍,長劍為攻短劍為守,劍柄鑄有鳳首,精巧異常。在兩名騎兵的包夾下仍是游刃有余。
而此事的罪魁禍首赤衣莽漢卻是將一把精鋼短斧使得虎虎生威,周圍騎兵均不得近身。
***
眼見局勢陷入膠著,陸漸有點心煩意亂,誰勝誰負對他而言毫無所謂,他只想趕緊走人。
“騎兵打什么近身,拉開距離來沖鋒啊......”他小聲嘀咕道。
很奇妙的是,他嘀咕之前場上還是殺來砍去喧嘩陣陣,他嘀咕的那一剎那卻是萬籟俱靜。
所以所有人都聽到了他的嘀咕。
莽漢朝他一瞪眼,溫紅衣則呸了一聲,老者不動神色卻是加快了撤離的腳步,而那少年想要罵人卻已喘不上氣來。
領(lǐng)頭騎兵玩味的朝陸漸看了一眼,即刻回頭朝剩余十人大喝一聲道:“沖鋒!”
“乖乖,這可怨不得我?!标憹u有點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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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槁老者仍是不驚,自是心中早有盤算,聽他暗喝一聲:“少主,抓緊了!”,竟是朝向沖鋒過來的騎兵掠去。
“姜還是老的辣?!标憹u點頭贊許。
只見老者半空之中輕側(cè)身形,堪堪躲過迎頭一劈,反身出腿腳尖點向一名騎兵的馬首,馬匹不堪重壓發(fā)出一聲嘶鳴,順手一掌將騎兵砍落下馬,待其回過神來自家馬兒已臣服在老者和少年胯下。
“諸位,后會無期!”老者撂下一句話,扯馬即奔,臨走時意味深長的朝陸漸方向望了一眼,剎那間消失于棧道盡頭。
“不追?!鳖I(lǐng)頭騎兵淡淡一句:“莫要誤了正事?!?p> ***
正事自然是那莽漢,而溫紅衣此刻卻似被晾在了一旁,只有兩人看著她,只守不攻的將其糾纏在此,想必是欲待局面塵埃落定之后再行處置。
莽漢再剛猛,也頂不住騎兵一陣陣的沖鋒,片刻間身上就添了幾處傷口,鮮血淋身,模樣狼狽,讓人覺得隨時要倒。
領(lǐng)頭騎兵似是覺得差不多了,便喊了停,眾人將莽漢圍住,聽領(lǐng)頭人道:“赤童子,束手就擒吧?!?p> 陸漸聞言得知莽漢身份,不禁微微皺了皺眉,他記得不久之前還在城門口的懸賞告示上見過這個名字。
“你是赤童子?”一旁的溫紅衣將圍住她的兩個騎兵一劍隔開,朝莽漢方向質(zhì)問道:“將戚重天將軍一家三十二口滅門的赤童子?”
莽漢大笑道:“哈哈哈,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你童爺了!”
溫紅衣臉色驟變:“呸!早知你是那豬狗不如的玩意兒老娘才不插這一道!只是......只是江湖傳言你不是才三尺來高,怎么此刻......”
“赤羽鳳凰,你可知道白天禽......”領(lǐng)頭騎兵淡淡道:“腳踩七星步,頭頂日月星,日行八千里,一年十易皮......”
“白天禽?!”溫紅衣臉色再變:“你是前朝余孽?”
“哈哈哈,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赤童子狂笑。
“這只是白天禽使下的諸多把戲之一?!鳖I(lǐng)頭騎兵道:“國師早已洞察。”
“呸!李溪流那只老甲魚,做得齷齪事可不比我少,早晚有一天童爺我捉了他來下酒吃,哈哈哈~”
“休得放肆!”領(lǐng)頭騎兵大喝一聲,又發(fā)起一陣沖鋒,赤童子已搖搖欲墜。
“本想暫饒你一條狗命,你卻自己找死。圣皇騎兵,結(jié)五芒陣,殺星東南!”騎兵聞言紛紛撤退結(jié)陣,包括圍住溫紅衣的那兩名騎兵也退了回去。
“雖然少了一騎,但十九人的五芒陣諒全盛時期的你也頂不住三次沖鋒?!?p> 赤童子眼中閃過一絲精芒,手中短斧再握緊,眼角流下的已不知是血還是汗。
場面一觸即發(fā)。
***
陸漸覺得此事蹊蹺。
雖然赤童子、溫紅衣以及那對不知身份的老少出現(xiàn)在此地勉強可以解釋為此地是去往濟江邊那座樓的必經(jīng)之路。
騎兵團的出現(xiàn)也可以解釋為捉拿朝廷欽犯殺了戚將軍一家的赤童子。
但卻解釋不了赤童子和溫紅衣為什么不逃。
陸漸認為面對敵人不逃只可能有兩種理由。
其一是心中不虛,認為沒做過結(jié)怨的事情。
其二是實力足夠,沒把對手放在眼里。
而那名老者顯然是屬于后者,只是礙于身邊有個拖油瓶才不得不走。
這也是正常人的正常反應(yīng)。
而赤童子和溫紅衣很奇怪。
他們雖然晚于自己發(fā)現(xiàn)了騎兵團的出現(xiàn),但是還是足夠早,足夠可以逃。
那么他們選擇不逃的理由似乎就只剩下兩種可能。
其一是一心赴死。
其二是知其必不死。
一心赴死?赤童子可是江湖中出了名的貪生怕死,怕到可以賣友求榮把恩人一家滅門。
而溫紅衣大好年華配著大好皮囊更是不可能赴死。
排除所有不可能之后的最后一個原因,即使再不可思議,也是真相。
陸漸突然覺得好麻煩。
***
五芒陣之強,令陸漸也刮目相看,僅僅第一個沖鋒就斬下了赤童子一臂。
他卻沒出聲,僅剩一手持斧于胸前,面對重新整頓好的騎兵團,頗有點梟雄陌路的意思。
***
陸漸不想看了,因為他知道不出意外的話,第二輪沖鋒赤童子被砍掉的將會是他的腦袋。
“沖鋒!”領(lǐng)頭騎兵冷冷道。
馬口嘶鳴,馬蹄聲驟起,紛亂而有節(jié)奏。
詭異的節(jié)奏。
一人對十九騎
精光一閃
人頭落地
不出意外,落地的果然是赤童子的人頭。
陸漸卻覺得更蹊蹺了。
領(lǐng)頭騎兵劍尖挑起赤童子人頭,轉(zhuǎn)身吩咐收隊,卻對赤羽鳳凰拋下一句:“下不為例?!?p> 臨行轉(zhuǎn)身欲對陸漸交待幾句
卻發(fā)現(xiàn)陸漸盯著他的劍尖臉色微變
他回頭看向劍尖
赤童子也看著他
確切的說是赤童子的“死人頭”
他沒死,為了證明他真的沒死,人頭上的雙眼還詭異的眨了眨
他居然沒死?!
領(lǐng)頭騎兵尚未反應(yīng)過來,只見一道白芒從地上赤童子失去頭顱的殘軀中爆射而來,瞬間劃過領(lǐng)頭騎兵的脖子。
這回掉腦袋的是他自己了。
赤童子的殘軀中傳出肆無忌憚的嘲笑聲,殘軀爆裂開來,從中鉆出一個三尺侏儒,應(yīng)該是赤童子本尊無疑。
事情有點詭異,但陸漸卻覺得比之前容易接受。
他居然有了篤定的感覺。
“白天禽這易皮手段果然了得,拿下這個頭顱老子在朝廷里的官位自當(dāng)更上一層樓啊,哈哈哈!”赤童子發(fā)出桀桀笑聲,完全迥然于之前。
“臭小子!”赤童子似是完全不把剩余的騎兵放在眼里,轉(zhuǎn)身朝陸漸惡狠狠道:“剛才你那一句提醒把老子害的好慘?!?p> 陸漸卻道:“你應(yīng)該感謝我,促成了你的苦肉計?!?p> 赤童子道:“小子說得有點道理,不過你的意思是你老子我身手不行?”
陸漸無語,其實他想說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但是他怕說了以后會很麻煩。
他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麻煩。
“不說話?不說話就是默認了?”赤童子逼問道:“那老子就送你去見你另一個父親——閻王老子吧!”
陸漸不得不承認赤童子有些皮,尤其在此時此刻,這么嚴肅的場合還這么貧那真是天生的皮。
皮的人再壞也是有些可愛之處的,陸漸會為他加分。
所以他決定告訴赤童子其實他剛砍下頭顱的領(lǐng)頭騎兵也沒死。
世界有時候真奇妙,是吧,你砍我頭我砍你頭,結(jié)果大家都沒死。
赤童子沒死是因為他有個替補肉身。
而領(lǐng)頭騎兵沒死是因為他根本就是不死之身。
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昭陵六駿是六匹馬,但等到他們真實面對面的時候卻總以為他們是六個人。
蠢不蠢?
所以你要砍也該砍馬頭,而不是人頭。
是不是?
赤童子反應(yīng)過來時為時已晚
這下他真要死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陸漸都不想看了
場面太血腥了,少兒不宜。
但赤童子是個貧嘴
貧嘴的最大優(yōu)勢就是講話快
所以赤童子快死的時候說了一個人名
然后陸漸罵了一聲很臟的臟話,涉及向?qū)Ψ侥赣H做出一些不雅行為
然后出手幫他擋住了這一擊
赤童子只是說了一個人名而已
“秦王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