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禾聽到水聲,淙淙的、綿長的水聲從她的左耳滑進去,穿過她的腦袋,從右耳穿出去,她安詳?shù)刈蛔钥氐鼗貞浧鸩粚儆诎埠痰倪^往的一切,一棵粗壯的巨大的樹,圍繞著樹的許多模糊人影,一個人影從樹那邊飄過來,緊接著是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耳邊有嘈雜的聲音在響,聲音一層一層疊在一起,每一個聲音都在喊:“娘娘?!?p> 娘娘。
后土娘娘。
她沉默地看著這些人影,沉默地聽著這些聲音,沉默地剪下頭發(fā),摘下手與腳,從胸膛處剖出自己的肋骨,血液沉默地淌,直到一只手伸了過來,它哆嗦著穿進她的胸膛,輕輕握住了那顆跳動的心臟。
“咚咚”。心臟跳動著觸碰到肋骨,那是一種近乎癢的痛,像刀尖小心點著眼球。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對不起?!?p> 血流過胸膛的空洞,那仍然是癢,癢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她伸出應該早被摘下的手,想去撓一撓,摸一摸這空空的胸膛,然而她的手碰著一些細軟的頭發(fā),她順著那頭發(fā)撫摸一個女孩的頭,聽見她嚎啕地哭著:“對不起!……恩公!恩公!”
“……恩公?”
安禾睜開了眼睛。
“恩公!恩公!恩公!”木屋的門被敲得咚咚直響,安禾望向門的瞬間,一個身影從外面撞了進來,轉(zhuǎn)眼跌在地上,摔在安禾面前,安禾緩緩挪動自己的視線,讓它輕輕罩在來人的身上,來人抬起臉,臉上綴著一雙漂亮的狐貍眼,眼尾細長上挑,正是好久不見。
妲己急道:“恩公,妾身聽聞大圣在靈山受洗,恐怕不日便要消匿于世了!”
安禾微微撐開了一雙眼,更灼灼地望著她。
妲己見安禾不為所動,便像被潑了冷水一般,把那急焰猛壓下去,她向安禾一拜,解釋道:“恩公,妾身承您摘星樓上的恩情,至今不敢相忘,聽聞孫大圣大鬧天宮時得您相護,便猜想大圣同您關(guān)系匪淺,如今聽見大圣有難,便急急想告知于您,盡此心意,可是妾身猜想錯了?”
安禾緩緩搖了搖頭。
“那便不枉妾身走這一趟。”妲己終于寬慰,又道,“恩公宜盡早動身,恐怕靈山受洗就在不日?!?p> “……”妲己頓了頓,又遲疑道:“恩公可有要吩咐妾身?”
她又喚了一聲:“恩公?”
“咔噠”一聲脆響,嚇得妲己渾身的毛都要炸起來,這聽上去幾乎像是骨骼斷裂的聲響,她急急順著聲音的方向去看安禾的脖頸,便果真看見一股血從那脖子上淌下來,滲進安禾的胸口。
“多謝你?!蹦且呀?jīng)不像妲己數(shù)百年前聽過的聲音,它干枯得不成樣子,沙啞老邁得好像石頭刮過樹皮,攪動出無盡的悲涼之氣,以至于妲己的眼淚順著這聲音涌了出來。
“多謝你了?!卑埠棠四ㄗ爝吿实讲鳖i的血,問她:“你可知道什么是靈山受洗?”
妲己回過神來,赧然道:“妾身不知,只聽聞靈山受洗之后,世間便再無齊天大圣孫悟空,便不敢怠慢,聽說折斷離魂草便能找到恩公,妾身遍尋天宮寶庫,恰巧偷得一株,便急來此告知恩公了。”
“……原來如此。”安禾看著她,她的眼垂了下來,輕輕笑了笑,“多謝你告知我一趟,你不可在黃泉絕地久留,還是快些回天宮去吧?!?p> 妲己點頭稱是,安禾撐著榻站了起來:“你過來?!?p> 妲己起身到安禾跟前去,讓安禾握住肩膀,眼見白茫茫一片,她腦中一片混沌,再回神時,就看見青山綠水,草葉茵茵,前方不遠處站著個圓潤的老人。
“快些回天宮去吧。”安禾道。
妲己向那老人望了望,點頭應了是,便匆匆離開。
安禾眼見妲己沒了影子,才轉(zhuǎn)過身面向那位老者,嘆道:“你要攔我?!?p> 老者向她行禮,口說:“不敢,先生。”
安禾讓這短短四個字引得一笑,問他:“你如今不叫我徒兒了?”
老者就著行禮的姿勢,不敢抬頭:“不敢?!?p> “……”安禾哼笑一聲,“菩提,你曾說我要眾叛親離,這也算得上你一個?”
“……菩提有愧?!逼刑岬?,“數(shù)十萬年前,先生在靈根樹下的庇護照料,菩提記得。”
安禾道:“……那不是我?!?p> “數(shù)十萬年前,天地初開,菩提同瑤池、昊天、女媧、伏羲、鎮(zhèn)元、玉清、上清、太清皆是新生的靈物,機緣巧合得成靈智,便在先生座下受教。菩提記得,先生在靈根樹下造了洞天福地,供我們一個安身去處;菩提記得,靈根乃是先生催生而出,靈魂最完整平衡的模樣,吃了靈根的果子,我們才化身成現(xiàn)今的外貌;菩提記得,先生厚慈深恩,不吝于一切賜予,因為先生乃是大地母神,愛惜世間生靈,不肯推拒對您的索求……”
“那是后土?!卑埠棠坏?,“……而我是安禾?!?p> 菩提一嘆:“可惜天帝冊令一下,昊天和瑤池分道揚鑣,惹出天下爭端,玉清、上清、太清也摻進這爭端,引得伏羲身死,女媧為救伏羲四處奔走,而先生身化六道輪回,漸漸沒了音信,我故地重游,只看見鎮(zhèn)元守著靈根樹,不見往日光景,后來聽說先生在世間還留有一絲血脈,我便去了花果山,只是那時悟空還不曾化形,我遍尋天下,找到留存于世的最后一捧息壤,同您失去音信前留下的最后一株離魂草……我錯以為息壤和離魂草可以助您恢復如初,怕您行走在外,再受了傷損,因此才大膽僭越,妄言師徒……”
“我很想您,娘娘。”
他衰老布滿皺紋的臉皺了起來,兩只細細的眼里涌出淚花,并且那淚順著他的臉頰落了下來。
“……”安禾僅頓了片刻,便撈起袖子,伸手想去擦他臉上的淚水。
菩提望了她一眼,便退后錯開,他自個兒拿袖子擦干凈臉,又說:“多謝先生?!彼难鄞沽讼聛恚抗鈨H在安禾的下巴附近游移。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站在這里?!卑埠陶f。
菩提沉默片刻,答非所問道:“靈根樹福地離散后,菩提便到靈臺方寸山,造了斜月三星洞。先生,不知您可還記得崔琪、賀辭、方茹這些孩子?”
“記得?!卑埠袒氐?,說著,她的眼低垂下來“……斜月三星洞,同從前很像。”
“……正是如此。崔琪之后果真在天下行醫(yī),他憑一身醫(yī)術(shù)救了千萬人,做了一方名醫(yī),壽終正寢,葬于渤海?!逼刑岬难厶Я艘凰玻愠脸恋卮沽讼氯?,“賀辭同方茹攜劍同游,遍歷天下,做了一對俠侶,行義而死,葬于江畔。”
“生老病死,乃凡人常態(tài),菩提不會傷心,只是今后斜月三星洞的孩子,還應該有個能出世的天下,不必看天地倒序,宇宙崩毀?!逼刑岬穆曇纛澏?,在這短短幾句話間,仿似衰老了許多許多倍,他臉上的肌肉片片萎縮,緊緊貼在骨頭上,不再圓潤富態(tài)了。
“先生,菩提有愧?!逼刑嵴f。
安禾垂眼看著他,良久,才發(fā)出一聲苦笑:“你是為了這個,在此攔我?”
“是?!逼刑嵯虬埠痰股硐掳荨?p> 安禾冷笑道:“你能攔我到幾時?”
菩提的整個身子伏在地上:“先生能聽下菩提這般話,便算是攔了先生,這已經(jīng)夠了?!?p> 安禾的臉色瞬間變了,她不再看菩提,起身向靈山奔去。
菩提跪伏在地上,用盡力氣嘆出一口氣:“先生,菩提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