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晚會那天，流光少年的表演上了熱搜。
葉昕坐在電腦前整理著畢業(yè)設計的定稿，看到瀏覽器彈窗上的新聞，動了動鼠標點了右上角的X。
今晚的榕大有活動，韓明薇和靳思遠這對小情侶就快畢業(yè)了，自然不舍得浪費任何一點可以相處的時間。
看著需要交的材料一一歸檔，她舒了口氣，起身去飲水機旁接了一杯水，然后從旁邊的柜子上拿了一袋豆奶粉，撕開倒進杯子里?？粗勰┮稽c點下沉，直至和清水融為一體，她打開了宿舍的門，感受外頭冬夜的風。
榕城地處南方，被大家戲稱一年只有兩季，一夏一冬，而夏季漫長得可以從五月算到十一月，有時到了十二月還會經(jīng)歷一次入冬失敗，氣溫回暖。
葉昕捧著手里溫熱的豆奶，看著榕大的夜。零點計時快到了，原本安靜的宿舍樓漸漸傳出一些騷動來。她喝了一口杯中的豆奶，一只手撐在欄桿上，看著對面依然亮著燈的宿舍。
五．
四，
三，
二，
一！
新年快樂！
地球又老了一歲，太陽也老了一歲，整個宇宙都老了一歲，她也跟著老了一歲。去年的一切都成為了歷史，成為了過去，成為日后別人聊天的一個時間刻度。它不再是現(xiàn)在，不再是當下，而是成為一個標本，出現(xiàn)在人們過去一年發(fā)的空間動態(tài)的左上角。
打開朋友圈，清一色的文案都在歡迎新年。
原本只是個時間標尺，但此刻卻好像成了新的限定愛人，大眾對它充滿期許，寄予厚望，而過去未完成的那些遺憾，也都轉嫁到新年的頭上。人們總是愛喜新厭舊，但同時又歌頌復古情懷，也許十年后的人，會開始懷念他們的過去，但現(xiàn)在這個“過去”只是個幾分鐘前被拋之腦后的棄婦。
杯子里的豆奶空了，外頭的煙火卻還璀璨著。
葉昕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到了朋友圈，打下了幾個字：明年，我會在哪里看煙火？
回到屋內(nèi)，她沖干凈杯子，然后洗頭洗澡，吹干后躺在床上再次打開微信，最底下的發(fā)現(xiàn)頁出現(xiàn)了十幾個紅點，點開來都是學弟學妹的點贊和親朋好友的評論。
韓明薇說：快找個人陪你吧！
舅舅說：婆家。
小謝說：學姐還沒想好去哪里工作嗎？
仇云渺說：我在杭州等你喲【附贈三個擁抱的表情】
謝鴻飛說：趕緊畢業(yè)吧，哥等著跟你一塊白手起家。
李媛媛、梁靜、翟曉峰、羅格、蔣濤、謝俊豪點了一個贊。
她沒有回復任何人，而是劃下來看其他人更新的動態(tài)。
韓明薇發(fā)了和靳思遠站在青年廣場放煙花的合照，謝鴻飛轉發(fā)了一則新年電影推薦文章，仇云渺曬出與室友的跨年聚餐圖……大家的生活各有各的煩惱，但是在社交網(wǎng)絡上展現(xiàn)給別人的，皆是一片歲月靜好。
她點了一個返回，忽然發(fā)現(xiàn)又多了一條未讀消息。
重新點進朋友圈，最上方的與我相關是一個海綿寶寶的頭像。
心臟在那個瞬間驟然縮緊，像是躲在臭水溝里瘋狂生長的青苔，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將身軀蔓延出這一方烏糟淤泥，然后原本昏暗的頭頂此時出現(xiàn)了一道陽光。
她閉眼深吸了一口氣，點開與我相關。
蕭煜：新年快樂^^
簡單的四個字，配上顏文字，卻不顯得娘，只叫葉昕愈發(fā)想念那個人帶有某種特殊治愈功能的笑容。
她點進那個頭像，發(fā)現(xiàn)他的朋友圈早已清空。
從那天回到學校以后，他們就沒再聯(lián)系過。
彼此似乎心知肚明。
然后都選擇心照不宣。
在葉昕被畢設弄得焦頭爛額的那一個個深夜，曾一次次點開過這個頭像，甚至萌生過不如拉黑算了的想法。但最終情感壓過了理智，她固執(zhí)地守著這根稻草，一廂情愿地認為未來還有一線生機。
空了很久的對話框，鍵盤像火舌一樣來來回回地灼燒她的手指，刪除鍵用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她打下了同樣的四個字：新年快樂。
沒有表情，也沒有顏文字，仿佛不想讓屏幕那頭的人看到她的真實心理。
這一次沒有等很久，對方很快回復道：還沒睡？
葉昕差點從床上蹦起來，如果不是因為她睡的是上床下桌，她這會兒一定已經(jīng)蹦起來了！
三個字，僅僅是三個字，明明這三個字也是由一筆一劃組成的，明明這三個字并不具備什么深刻的含義，只是一個簡單的問話?？扇~昕卻像個準備交作業(yè)的孩子，反復編輯自己的措辭。那時的微信還沒有后來的“對方正在輸入中”功能，因此她倒不用怕被對方看出自己的狼狽。
可是沒等她想好回復，對方很快又發(fā)了一條：早點休息吧。
這一次，那個固執(zhí)的句號像是一根系好的繩子，套在她的脖子上，把她勒到喘不過氣。她一個一個地刪除自己打出來的字，然后退出聊天界面，把那個對話框也一并刪除。
做這一切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心臟似乎很平靜，胸腔里的呼吸也越來越慢。
很多年后，謝鴻飛認為她的劇本表現(xiàn)不出女主角的崩潰，太平淡了，觀眾感受不到。但是她卻平靜地說，真正的崩潰不是摔東西砸碗或者痛哭流涕，而是默不作聲。
能發(fā)泄出來的，都不算崩潰。
積郁于心，但無處發(fā)泄，才最絕望。
可是，都這么痛苦了，為什么還要選擇愛？
還是說，因為得不到，所以愛得更深？
世人皆苦，人人都夢著能做神仙，可神仙卻想著下凡談戀愛。凡人有什么好？值得他們愿意被開除仙籍，剔去仙骨？肉體凡胎，數(shù)十載生命猶如螻蟻，可是這一瞬的短暫與絢爛，明知人生來去是空，卻還愿意掙扎著活出一場大夢，便足以叫日日清修的神仙淪陷。
寧為他跌進紅塵，做個有痛覺的人……
作詞人早已在歌里寫透人非草木。
公歷的新年就這樣潦草的過去了，寒假來臨，榕大清校。
葉昕打包好行李坐了兩個小時的動車回到烏市，在烏市一中門口等弟弟下課。
然而五點的下課鈴響過很久后，原本如潮涌般的一中門口只剩零星幾個手腳慢的學生還沒出來。她正準備進去找找，就被傳達室門口的保安大爺叫住。
“你是葉衍的姐姐吧？”大爺帶著烏市口音的普通話說出來，叫葉昕感到一陣親切。她每年節(jié)假日都會來一中找葉衍，連保安大爺都記住她了。
但這感慨還沒持續(xù)幾秒，大爺下一句話就叫她差點跌破眼鏡：“唉，回家叫你爸媽好好管管他，都高三了，還半夜翻墻去網(wǎng)吧，自主招生快開始了，校領導都很看重他，好好一個孩子，可別把前途耽誤了啊?！?p> 葉昕覺得頭頂飛過一群烏鴉，如果她是漫畫人物，那么此刻頭頂應該畫上幾道豎下來的黑線。強忍著揍人的沖動，她向保安大叔問了葉衍的去向。
保安大爺指了指遠處的學生宿舍樓說：“昨晚上翻墻出去被我抓到了，學校里罰他停課一天，在宿舍面壁思過?！?p> 外頭的天已經(jīng)黑了，葉昕饑腸轆轆地拖著行李箱朝保安說的那間宿舍走去。
在樓下宿管阿姨那里做了身份登記后，她爬上了四樓，站在一間宿舍門口敲門。
“門沒鎖！”里頭一個洪亮的男聲答道。
葉昕直接推開了們，還沒進去，就見葉衍正躺在床上看小說，封面粉嫩少女心，幾個花體字寫著《霸道少爺?shù)慕^色嬌妻》。她感覺自己身后的世界瞬間崩塌，退出去又關上了門，扶額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打開方式不對。
一分鐘后，她做完心理建設，再度推門進去，只見葉衍坐在書桌前刷刷算著數(shù)學題，見她站在門口，還轉過來露出一個微笑說：“姐，你來啦。”
葉昕黑著臉進來，伸手推開他擋住抽屜的胸口，抽出那本塞在抽屜里的瑪麗蘇文學，質(zhì)問道：“這是什么？”
“小說啊?！比~衍見瞞不住，只得把心一橫，坦坦蕩蕩地承認。
“你都高三了老弟，三月份就開始自主招生了，一天天的整什么幺蛾子。”葉昕隨手翻了翻，被里頭的文筆辣到了眼睛，扔回了桌子上，然后搬了張椅子坐在葉衍旁邊說：“剛兒門口保安跟我說了，你昨晚上翻墻去網(wǎng)吧被當場抓獲，你給我說說，什么游戲不能等高考后再玩？”
葉衍倒是底氣十足：“哎呀，不就是個自主招生嗎，怕個啥啊。我有要緊事必須得做，不然我能去翻墻嗎？”
“那你倒是說說，什么要緊事需要半夜翻墻？”葉昕瞪了他一眼。
“關系到我下半輩子幸福的要緊事。”葉衍向來不怕葉昕，既然這話題起了頭，他索性說個清楚，省得葉昕再問東問西?！拔以诰W(wǎng)游里娶了個老婆，聲音可好聽了，長得也漂亮，她人在BJ，我打算這次去自主招生的時候跟她見個面。翻墻去上網(wǎng)是因為我為了期末考，已經(jīng)一個月沒摸電腦了，我怕她被別人欺負?！?p> 葉昕越聽越覺得葉衍是不是缺根筋，在他說完后直接沖他吼道：“老婆你妹啊，你姐還沒男朋友，你就想著結婚了！你是不是皮癢欠抽，覺得老媽太疼你，不舍得請你吃牌子面?。俊?p> 牌子面這說法是他們老家的方言，指的是拿一根細長的竹竿在小孩的腿上啪啪打上好幾下，留下一道道紅痕，看著就像面條一樣。但是這待遇，葉衍從來沒感受過，小時候犯了錯，受罰的都是葉昕。
“千萬不能和老媽說，不然挨打的還是你，作為你的親弟弟，我可不能這么沒人性。”葉衍搖頭表示強烈反對。
“行了，出去吃飯吧，關多久了？中午吃的什么呀？”葉昕哭笑不得，知道葉衍心里應該有分寸，便不再過問了。
葉衍指了指垃圾桶里的面包包裝袋和桌上喝了一半的純牛奶，然后一臉期待地說：“我想吃火鍋?！?p> “吃什么火鍋，門口十塊錢麻辣燙就夠撐死你的?！比~昕提著行李打開門，叉腰站在門口，宿舍樓道里的風把她的頭發(fā)吹得十分凌亂，但是葉衍卻覺得此刻的她好像一個女超人。
“不行，起碼二十塊！”
年關將至，家家戶戶都貼上了春聯(lián)和福字。
葉衍一直在學校補課補到除夕前一天才能回來，惹得葉母在門口望穿秋水。
葉昕坐在廚房里看著老媽每隔半小時就要開門看看樓道有沒有動靜的模樣，只覺得一陣不耐煩。碗里的飯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想著偷偷倒回鍋里，結果正準備做就被轉回頭的葉母抓了個正著。
“就吃這么點還吃不下？你以為你現(xiàn)在很好看嗎？瘦得跟鬼一樣！”葉母諷刺完，坐回餐桌邊飲著剩下的那杯白酒，順便夾了幾?；ㄉ?。
這話著實不中聽，葉昕咬咬牙坐回桌邊硬逼著自己把那碗飯吃完。
“畢業(yè)以后準備做什么？”葉母喝完白酒，給自己盛了碗飯，問道。
“還不知道，年后去看看學校的春招?！比~昕小口小口地吞咽著嘴里的米飯。
“我看外頭那些公司都沒什么搞頭，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回來考個公務員或者當個小學老師，又穩(wěn)定又輕松，到時候給你介紹對象都方便?！比~母吃了一大口飯，頭也不抬，翻來覆去都是這幾句被葉昕聽爛了的話。
“和傳媒對口的公務員崗位少，我也沒考教師資格證……”葉昕的聲音悶悶的，似乎很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你看吧，我當初讓你填師范或經(jīng)管，你非不聽，咬定了要讀傳媒?！比~母放下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繼而追問道：“哎，你覺得縣電視臺怎么樣？我前幾天看縣臺新聞，發(fā)現(xiàn)他們在招攝像師?！?p> 葉昕放下筷子，起身把碗放進水槽，然后說：“不想去電視臺?！?p> “不考公不考教師又不去電視臺，你到底想做什么？供你上大學四年，我容易嗎！你看你弟，上高中就學費全免了，你能不能讓我少操點心？”葉母被葉昕的回答氣得不行。
按照葉昕最初的規(guī)劃是，去藍泰實習并爭取留下來，但是周溢的行為已經(jīng)叫她對電視臺產(chǎn)生了厭惡。接下來到底準備做什么，她是真的還未想過，但是葉母這么咄咄逼人，也叫她著實心煩。
打開水龍頭，她拿過抹布，擠了一點洗潔精，開始洗碗。
看到葉昕背對著她不說話，葉母的氣性更大了，正準備拍桌子罵人，門口就傳來葉衍的聲音：“媽，我回來了?！?p> 葉母瞬間變臉，扭頭從餐桌上站起來，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上前拉著葉衍左看右看，就差沒親上去了。嘴里連連念叨：“哎呦，我的寶貝回來啦。”
葉衍被葉母的親密舉動弄得有點尷尬，看見葉昕在廚房洗碗，便說：“姐，我回來啦?！?p> “哦?！比~昕淡淡地答了一聲。
“快給你弟盛飯?！比~母沖葉昕叫道，說完以后又笑意盈盈地看著葉衍：“兒子，想吃什么？媽出去給你買?！?p> “不用了媽，我隨便吃點就行。”葉衍放開母親的手，準備自己去盛飯。
葉母見葉衍進廚房拿碗，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道：“出去出去，我給你盛，哪有男人進廚房的道理。你也是，怎么那么沒有眼力見啊，給你弟弟盛碗飯都不會。”
葉昕把洗好的碗往碗柜里重重地一放，陶瓷碗透過塑料碗柜觸到大理石臺面，發(fā)出砰的一聲，惹得葉衍和葉母的動作皆是一頓。
她看了他們一眼，然后一言不發(fā)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門后，是葉母罵罵咧咧地和葉衍數(shù)落她的種種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