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子,給吳媽開個門?!?p> 吳媽拎著一包東西在小屋門外敲門,一邊探頭往窗里瞧。這是老式人的慣性了,敲門時總會順帶在窗邊看屋里人的動作,好預(yù)判門開后自己該用什么神情語氣來表達(dá)來意。
只見信子正仰面躺在沙發(fā)上,目光凝滯在天花板上,嘴里念叨著什么,眉頭緊鎖。
聽見吳媽的聲音,信子恍然回過神來,從沙發(fā)上躍起,沒扎起的頭發(fā)在空中凌亂地跳動幾下,被信子一把摁回頭頂,乖乖歸順。
“吳媽,哎呀,我忘記你今天回來了。你一個人回來的嗎?”
信子忙不迭整理頭發(fā),說著把門打開??磪菋屖掷锪嘀鴸|西,伸手接過,一撮頭發(fā)仍翹在耳邊。
“忘記了就忘記了,這不是回來了嗎。這是我?guī)Щ貋淼囊稽c干菜粗糧什么的,給你們爺倆送點來嘗嘗,要是喜歡,吳媽下次給你們多帶點兒。”
吳媽避重就輕,刻意繞開信子沒有去車站接她的話題,把信子注意力完全轉(zhuǎn)移在了有好吃的這個事情上。
果然老人就是有更清澈的眼光,信子一聽見好吃的,目光立馬投進(jìn)自己手中的袋子。
“哇,好耶,我可喜歡好吃的東西了?!毙抛友凵窭飦砹斯狻?p> “吳媽,你快隨便坐,我給你倒杯水?!毙抛影汛臃旁诓鑾?,轉(zhuǎn)身給吳媽倒水。
吳媽在沙發(fā)上坐定,信子把水杯放在吳媽面前。挨著吳媽坐下。吳媽把信子耳邊的頭發(fā)別到耳后,粗糙的繭輕輕從耳畔柔軟的皮膚上擦碰過去,吳媽手掌的暖意讓信子一怔。
她想起偶爾有一天,她在茶幾上寫作業(yè),費父回家拿東西,父親也在她身邊坐了一會。那時候她的頭發(fā)總是有一縷跑到眼前,遮住視線。
她小聲地嘟囔了一聲。父親也是這樣為她把頭發(fā)別在耳后。大手覆在她頭頂,拇指輕輕摩擦她的頭發(fā)。
“買個小別針別起來嘛,傻不傻?!备赣H笑她傻,言語寵溺,卻對女孩子的飾品沒有準(zhǔn)確的認(rèn)知。他把發(fā)卡叫做別針。
信子笑出聲來:“是你傻好不好,爸爸,那叫發(fā)卡,不叫別針,和別針是兩種東西?!?p> “啊?哦,對,發(fā)卡?!备赣H尷尬地笑起來,有點心虛,又為自己的小失誤覺得好笑。
信子把筆放下,轉(zhuǎn)過身來,向父親做了個鬼臉。
“好啊你個小鬼,還笑我是不是?!备赣H把手覆上信子的臉,把她的臉擠得更像個嘟嘴的小鬼了。
掌心的繭與臉接觸,信子甚至清晰地感受到它的糙礫在皮膚上摩擦的觸覺,一粒一粒的粗厚的皮膚組織在臉上輕輕劃過。
信子泛起的記憶帶來對父親的愧疚,父親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在為她們的生活而不斷地放棄與堅持嗎?
他難道想總是見不到她嗎?想終日在外面不是等待就是在公路上疾馳嗎?想留給自己支配的時間少之又少嗎?
他曾經(jīng)和她說過小時候的夢想是去更大的地方看一看,但是總也舍不得故鄉(xiāng)。她不是不明白,她那么小,于父親來說,是比故鄉(xiāng)更牢固的牽絆啊。
她突然鼻子酸起來。
“丫頭,吳媽給你看個東西?!眳菋寷]有察覺到信子的不對勁。偷偷把手機(jī)掏出來,在翻著什么內(nèi)容。
信子眨巴眨巴眼睛,歪頭湊過去。
吳媽手機(jī)上是一張照片,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笑容甜蜜,看起來很幸福的樣子。
照片上的女子是吳媽的女兒,信子知道,從前在吳媽的手機(jī)上見過。
但吳媽突然翻出這個照片給信子看,是什么意思呢?信子有點拿捏不準(zhǔn)。有點疑惑地扭頭看吳媽,等待吳媽的解答。
“這個是我女兒的男朋友,她給我發(fā)來的照片喲。”吳媽像是炫耀寶貝似的,充滿了驚喜的語氣。一臉喜氣洋洋的表情。
“那真好,吳媽,那你見過這個哥哥,額。。。叔叔嗎?”信子嘴角抽了一抽,沒敢笑出聲來。
“沒有見過,說是過年帶回來讓我們見見?!眳菋尠咽謾C(jī)拿起來,又仔細(xì)端詳了幾眼,邊點頭邊嗯嗯兩聲,表示自己非常滿意,就像是已經(jīng)見過面的樣子。
“看這相貌啊,人品應(yīng)該也不會太壞吧?!?p> “嘶~但是也說不準(zhǔn),畢竟人不可貌相,你說是吧丫頭?”
“但是他這看起來端端正正的,也不像是會對我女兒不好的樣子?!?p> 吳媽在一邊自言自語上了。
信子只好邊應(yīng)承著,嗯嗯啊啊地陪吳媽一起點頭,臉上笑容僵硬,不便打破吳媽美好的夢境幻象。
心里對著那個吳媽手機(jī)上的照片早已笑出了各種動物的聲音,那個“叔叔”可是當(dāng)紅的明星啊。p圖的痕跡可是不能更明顯了。吳媽這個女兒,真是會哄吳媽開心呢!
“吳媽,你是不是又催你女兒相親了?”信子在心里笑夠了,發(fā)問吳媽。
“那是當(dāng)然,你說她今年都老大不小了,再過幾年,找男朋友就更難了?!?p> 吳媽還一臉驕傲的樣子,覺得女兒這么快找到男朋友,自己的推動作用可不小。
“所以你就每次跟她打電話都跟她念叨。”信子無奈地扶額。幾乎每次她聽見吳媽給女兒打電話,最后都要加上一句,問找男朋友了沒有。難怪吳媽女兒會搞這么一張照片來糊弄她。
“那當(dāng)然啦,你說要不是我每次都這么念上一嘴,她還老覺得自己還小,還不穩(wěn)定,還不合適找男朋友。那你說穩(wěn)定這個事情是很難說的啊,對不對?”
信子不理解吳媽的想法,她只是覺得吳媽太操之過急了,在這一點上,失去了她印象中的吳媽的冷靜和睿智。
或許吳媽本身沒有信子以為的理智和透徹,也沒有她想象的這么難以理解,而是在一些事情上,她的經(jīng)歷會給她正確的解答,但是在另一些事情上,她停留在過去的舊觀點會把她和新一代的年輕人帶離開來,產(chǎn)生隔閡。
信子不會試圖去理解這當(dāng)中的差距,她好像有一點明白了,為什么不同的背景下成長的人們會有這么大的思想差異。
我們所擁有的和需要擁有的東西發(fā)生了變化,一些人感受和察覺不到這種變化,仍按照原先的道路生活行走,就會和一些人道別。
但是不論作為哪一種人,我們都必須尊重區(qū)別,也要接受區(qū)別?;蛟S試圖理解,但是失敗過后,不是只有割裂才能帶來兩邊相處的平衡。有時候,這種差異也可以被其他方式化解。
吳媽的女兒逃不過吳媽的念叨,于是想了這么一個辦法止住,不失為一種策略。
父親的憤怒來自覺得信子沒有好好努力,更多的來自認(rèn)為只有讀書才可以變得更好,才可以好好生存。那信子只要認(rèn)錯就好了,他不愿意去看深處的原因,那就不看了。
信子的委屈來自覺得父親對她的關(guān)心不夠,在剛剛回憶的時候已經(jīng)意識到僅僅是沒有表達(dá)罷了。來自傳統(tǒng)的含蓄又怎么改變呢?如果像西方國家一樣行見面禮,和父母說我愛你,信子大概也不可以。
看清這種差異過后,信子仿佛對父親的表達(dá)沒有那么強(qiáng)烈的委屈感了。
“吳媽,我陪你去做飯吧,剛好你教我怎么做你帶來的干菜,我以后給我爸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