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你等一等
在我十七歲那年的秋天,地里的麥子都還沒熟透,我便獨自踏上火車,告別了親人,告別了這個我從未離過的家鄉(xiāng)。
厚重的鐵皮穿梭在城區(qū)外的林海,我斜靠在窗頭,望向窗外隨風向后飄逝翻飛的葉,還有眼中漸漸遠去的城市愈來愈輕的影子。
而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我臨走時奶奶站在我身后佝僂的身軀......
我望著窗外一排排向后掠去的樹影,恍然間視線變得模糊,而此時耳邊傳來的盡是車廂廣播里生硬的語調(diào),還有身旁乘客與親友通話時帶著家鄉(xiāng)味兒的、豪放的聲音。
與周圍的人們相比,我倒像極了一塊貼在窗邊的木頭。從窗里我能看到身邊的一切:有人拿著電話唾沫橫飛地暢聊,有人雙手搖搖晃晃地舉著行李從旁邊走過,有人小聲地哼唱著自己鐘意的歌兒,有人端著煮好的面狼吞虎咽地吃著......
而我腦海中始終揮之不去的,還是奶奶那個單薄的背影。
也許是被周圍的氣氛所影響,我也不自覺地掏出手機,在通訊錄中一遍又一遍地翻著,卻一無所獲。手指在家人的名字上停留、滑過,卻又覺得無力去觸碰;拿起手機,卻不知道我該把思念向誰訴說。
此時的我又像極了一只鴕鳥,只會伸著脖子瞪大眼睛四處張望。
我默默地放下手機,再一次倚靠在了車窗邊。這時我用余光看見了一位已上了年紀的老人正從過道上步履蹣跚地走過來,她懷里還抱著一個幾歲大的孩子。車廂偶爾顛簸,她也跟著一步一個踉蹌。
老人抱著孩子走過來,顫顫巍巍地坐在我面前的座位上,接著用帶著一絲警惕的目光打量了我,然后才緩緩地把包裹放下,給孩子解開了衣服。
我觀察著面前的老人:她帶著一副厚的泛黃的老花鏡,滿頭鬢白、行動遲緩,身上的衣裳讓人覺得邋邋遢遢,發(fā)線雜亂無章、毫無規(guī)律,偶爾露出來的手臂卻讓我覺得這更像一根干枯的樹枝。
有一瞬我感覺面前的這個老人,很像我的奶奶。而孩子則坐在老人的身上,手腳一刻都不肯停,很是淘氣。
二
我將視線從前面轉(zhuǎn)移到車窗外,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色和腦海中念家的情緒卻突然讓我感到無比地煩躁,心也再不似以前那般平靜。
而此時面前的孩子卻開始大聲的叫喊、哭鬧,跟老人說餓了想吃些東西,老人卻遲遲沒有從包裹里拿出東西來。
就這樣吵鬧了好一會兒,老人才費力地掏出半個橘子來,并示意孩子不要動,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半個橘子一瓣兒一瓣兒地送進孩子的嘴里。
孩子吃過后還要,卻被老人甩開手拒絕,而老人這時卻把剛掐著橘子瓣兒的食指伸進口中吮吸,還發(fā)出嘖、嘖的聲響,像是那指頭上有什么“了不得”的味道。
看到這一幕,我的胃中一陣翻騰,一陣陣作嘔的感覺隱隱若現(xiàn)在我的腦海。而孩子這時還用渴望的目光望著她,老人卻直接把剩下的那一半橘子放回了包里??吹竭@兒,眼前的場景仿佛跟我腦海中的某一個部分重合、相融。
剎那間,記憶就像開了閘的洪水,涌進我的腦海,讓我回憶起我的奶奶。
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奶奶和我面前的這個老人很像,很像。
在我兒時,奶奶陪伴我度過了許多年,但讓我感覺到最為厭煩和嫌棄的,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總是很摳門,不單單是對自己,對我也都是如此,無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總是要等到實在不能再等的時刻才拿出來。
小時候我最羨慕和渴望的事情就是希望我能跟其他孩子一樣,一起吃上好幾袋餅干,而直到現(xiàn)在,我的心愿都還沒有實現(xiàn)。
奶奶還是個很邋遢的人,讓我至今不能忘懷的恐怕就是每次吃過飯,奶奶都會用舌頭把我飯碗里剩下的飯菜舔干凈。倘若手指沾上了菜湯,她還會反復地去把手指吮吸干凈,好像那手指上和碗里剩下的幾滴油能夠包治百病一般!
直到今天,我還對那個情景趨之若鶩,而剛才那一幕,則像是深深的扎到我心里的一把刀,讓我久久不能釋懷。
三
從小到大,無論誰提起我的奶奶,我的腦海中都會瞬間出現(xiàn)“嫌棄”、“邋遢”這樣的字眼。
如今我長成了大人,過去的那些情緒也早就煙消云散,在我臨走的前一天我也終于忍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去詢問奶奶。
我只記得奶奶回答我時長嘆了一口氣,說:“唉,奶奶過了大半輩子窮日子,過去的時候誰吃上大米都是有錢的人家,奶奶......真是窮怕了,以前的習慣也改不掉了......”
想到這句話,往昔的回憶又如鋒利的碎片一樣扎進我的腦海,這些碎片拼接、整合,我仿佛看見了無數(shù)個晚飯后奶奶站在角落手捧著飯碗的背影,仿佛看見了我從前為了奶奶手里的一塊餅干急得跳腳的樣子,仿佛看見了那時奶奶喂我吃過了餅干自己卻反復吮吸著手指上殘留的餅干碎渣......
我扭過頭去,不再去看面前的老人和孩子,將自己從心酸的困咒中強行拔出。這一刻,我心中充滿了歉意,堆滿了悔恨......我瘋了似的掏出電話,手中不停顫抖地找到奶奶的號碼,按下一字又一字真心的言語:奶奶,放心,一切平安......
剎那間,像是釋然,也像是一種解脫,我望向?qū)γ娴哪莻€老人時,不再有厭煩和嫌棄,取而代之的是理解和包容......
又過了一會兒,吵鬧聲逐漸停息,我轉(zhuǎn)過頭再看過去,孩子已經(jīng)沉沉地睡在老人的臂彎里,而此時老人如枯枝般的手臂在我眼中竟如一棵粗壯的大樹。
我微笑著斜倚在窗邊,此時頭頂?shù)奶焓侨绱嗣爝h,湛藍。遠處的山上,近處的農(nóng)田,像一幅畫面,寄托著我對奶奶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