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梅山,竹嶺,大霧。
張大牛悠悠醒轉(zhuǎn),頭痛得厲害,腦袋里閃過昨晚得畫面,只覺得光怪陸離,越回想那黑白無常的樣貌,就越目眩神迷,坐起身緩了緩,自己真是太累了,既然做了這么古怪的夢。
還是趕緊出門找那柏樹,趕緊將那香灰埋了要緊。
打開房門,果然已不是遍地側(cè)柏,這土屋頂上也不再有那三丈兩尺大的柏樹,張大牛晃了晃腦袋,正要去挑起那香灰卻見,那竹箕內(nèi)空無一物,原來的香灰早已經(jīng)不翼而飛,張大牛不由又回想起昨日的夢境,看向四周雜亂的水竹叢,心底不經(jīng)泛起一陣寒意。
他不敢再深想,也不敢去再掘開昨日印象中埋香灰的位置,這些神鬼之事,還是離遠些好。
定了定心神,他不再猶疑,挑起擔子,朝山下行去,這霧氣濃厚處,竹葉上掛滿了晨露,下山的路濕滑無比,再加上擔子已放空,很難保持平衡,張大牛要時刻注意腳下和前方。
“咦~”這山路蜿蜒曲折,在竹子的枯枝爛葉中頂出來一個又一個黑球,這時候天色還未大亮,若不是張大牛生怕滑倒,時時注意腳下,幾乎便要錯過。
此時已過月,早已過了竹筍萌發(fā)的季節(jié),既然不是竹筍,那便只有一種可能,張大牛想到那個物事,尤其是想到他的價格,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竹蓀,又叫竹參,一般長于枯竹根部,現(xiàn)在張大牛看到的是她沒有開傘的狀態(tài),深綠色的菌帽,雪白的菌柱,開傘之后會有網(wǎng)狀的干白蛇皮的菌裙從菌蓋向下鋪開,被一些老餮稱為“雪裙仙子”??诟写嗨€可入藥,最重要的是可以賣銀子,對于當下的張家來說無異于雪中送炭。
竹蓀本就極為難尋,更加上極為害怕陽光,別看此時還是一個黑疙瘩,不出一個時辰等晨霧散去,被陽光一照,竹蓀立馬開始散裙變黃,腐爛發(fā)臭,那時候再采集,不論是風味還是價錢都要大打折扣。
沒想到這次上山還有這種收獲,山腳下的竹林是沒有竹蓀的,往常也不見其他村民采到過竹蓀,張大牛認識還是因為村里的大戶張青山喬遷新居辦酒時,上了一頓竹蓀燉雞,才認識這難得一見的山珍,即使在鎮(zhèn)上這竹蓀曬干之后都可以賣上100文一斤,是豬肉價錢的三四倍。
張大牛立馬放下?lián)?,朝著發(fā)現(xiàn)竹蓀的位置蹲下,細細撥開枯敗的竹葉,果然見一個頂著深綠色帽子的竹蓀,撕開深綠色的蓋子,挑揀干凈,就算是處理好了,這種狀態(tài)正是竹蓀最好采摘的時候,張大牛不由大喜,這竹蓀向來是按片生長,只要發(fā)現(xiàn)一顆這附近該有不少,張大牛陸陸續(xù)續(xù)在四處搜羅,直到裝滿了兩個挑箕。
這個挑箕不像籮筐般能裝,一面平口,整體成拱形,鄉(xiāng)下人一般用來挑塘泥,像籮筐一般都是用來挑米的,這竹蓀是個金貴事物,兩挑箕竹蓀大約兩百多個,曬干之后估計也不到兩斤,那也是兩百文錢,要知道這可不像養(yǎng)豬那般又費時又費力,對于張大牛來說這就跟撿錢差不多。雖然帶的工具不趁手有些可惜,但能收獲這么多,張大牛也十分滿意,等到下山再上來肯定是來不及了,但是知道了這個地方,張大牛覺得明天把爹、娘和媳婦帶上,用籮筐和背簍裝,肯定不只今天這些。
想到此處,他不再遲疑,匆匆下山去了。
這竹山與村子中間,間隔一大片的稻田,這個時候正是水稻揚花之時,前天又被山洪沖垮了好幾道田埂,此時這田里著實有不少村民在忙活著放水、除草。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日頭雖然還遠稱不上毒辣,但是這竹蓀精貴,可受不了堆曬,張大牛著急回家給老娘媳婦處置,也沒注意要遮蓋點,就這么大剌剌的從田間地頭過去,不出意外的引來了視線。
“大牛啊,你這急匆匆的是剛從山上下來么!”
最先發(fā)現(xiàn)的是村西頭的荷花嬸,這荷花嬸跟張大牛家離得遠,又住在村西邊,當然他們的田也靠著竹山,這一看到張大牛挑著一擔子白色的東西急匆匆的趕路,立刻就注意到了。村里人雖然沒見過什么世面,但可巧了上回張青山家的喜宴他也去了,張青山的媳婦又是個極愛面子的,逢人就吹噓,他們家酒席席面那道竹蓀燉雞可至少值個二三十文,自然他對竹蓀是有印象的,雖然張大牛擔子里面的那一堆跟當天吃的有出入,但是那裙邊實在是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他的菌子并沒有長得一樣的,當下便大聲嚷嚷起來。
“哎呦哎呦,大牛你這是發(fā)財了啊,我沒看錯的話這是竹蓀吧”
說完便堵在田埂路上,張大牛不得不停下來,荷花嬸的嗓門大,周邊做活的村民聽到發(fā)財?shù)脑捳Z被吸引過來,頓時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計,果然看到了兩擔堆成小山的白色菌子。
張大牛暗罵了自己一句,不夠謹慎,明知錢財動人心,這下被這張荷花大嘴巴似的一頓宣揚,自己明天再上山采摘竹蓀的打算就不知還能不能成行了,都把目光投向了這邊,對這張荷花也多了幾分著惱。礙于同住一村,只能被迫停下來。
“荷花嫂子,什么發(fā)財啊,我這不是昨晚上山趕山,毛都沒搞到一根,下山的時候剛好在路上看到了一堆這個,我也不認識什么竹蓀、竹爺爺?shù)?,就撿回來看看能不能吃?p> 張大牛無賴只能裝傻,趕山是村里人對打獵的代稱,因為村子里打獵都是晚上,越是林深樹密就越能逮到獵物,像這竹山里就有很多山雞和竹鼠。
張荷花也只見過曬干泡發(fā)后泛黃的竹蓀,既沒有那么白凈,裙邊也沒那么整齊,當下也有些遲疑,旁邊放牛的張二賴子,湊過來聽張大牛這么一說,他也不認得什么竹蓀,但看著這些個白色的菌子倒是開口道:
“什么竹蓀,這不是牛屎菌么?”
牛屎菌也是一種菌子,論稀奇程度就遠比不上竹蓀了,張二賴常年放牛,對這種經(jīng)常長在牛糞枯草上的菌子也是采過不少的,這牛屎菌也能吃,甚至也能入藥,就是因為太常見了,不值幾個錢。
聽到張二賴的話,張大牛心里一喜,忙說道:
“啊,牛屎菌啊,能吃嗎?能賣錢么?”
張二賴嗤笑一聲,心中覺得這張大牛真沒見實,頗為不屑道:“吃倒是能吃,就是不太好吃,賣錢你還是別想了,這菌子不值錢,也就你搞這么一堆,還把他當個寶一樣挑回來“
張大牛簡直要給張二賴喝彩了,臉上恰如其份的閃過失望,故作輕松道:
“能吃就行,也好久沒吃菌子了,哎,我這在山上搞了一晚上,又累又渴的,荷花嫂子你有沒有帶什么吃的喝的,先給我一些,等下午我讓我媳婦還你”
張荷花一聽要問她要吃的喝的,也顧不上仔細分辨那菌子到底是不是竹蓀,哂笑著說道:
“可不巧了,這今天出門拔草只帶了早食,是在沒什么能吃的,你要是渴了,我?guī)Я四酒埃梢越枘恪?p> 這地方都是水田,自然是有水源的,一條山溪從住山上蜿蜒而下,靠著水田田埂,自然也有幾處泉水從水田靠山那一邊,村里人有講究的會煮茶水,不講究的就帶一個瓢渴了就喝山泉水,這張荷花今天出來除草,肯定是帶了午食的,但年景不好,又剛發(fā)了洪水,怎么可能愿意勻出來給張大牛,就算張大牛真讓媳婦下午給他還來,她中午就得餓肚子了,張二賴更是躲得老遠,他一個放牛的,可沒什么東西能給張大牛的。
“那就勞煩嫂子把瓢借我,我正好渴了”張大牛一臉憨厚。
他似是看不到張荷花眼中滿滿的嫌棄,接過那木瓢,就往田下的水潭而去,趁這機會扯了一堆茅草,蓋住了好容易采到的竹蓀,看起來就像是殺了兩擔牛草,所謂吃一塹長一智,張大牛雖然之前沒想到要堤防村里人這一節(jié),但是這個張荷花都能看出來竹蓀,那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用茅草將兩擔竹蓀細細蓋了,直到?jīng)]有人能看出來這才作罷,還木瓢的時候張荷花似是生怕她看到她帶到田里的吃食,只說讓張大牛把瓢放在田埂上,連人都沒從田里出來。
其實張大牛也知道,要不是大家都窮,也不至于舍不得一口吃的,他并沒有覺得這事情難以接受,道了聲謝謝后,挑起擔子,往家里趕去,因為蓋了茅草,這回果然沒有人在投來異樣的眼光。茅草這種東西雖然不值錢,但是峽口村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很多,豬雖然不吃,但是牛羊都是吃茅草的,早上出去殺牛草回家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就這樣沒有波折的回到蝙蝠洞,洪水雖然退去了,但是家被沖出來好大一個窟窿,門口的曬谷坪也要重新修整,張老漢昨天沒跟張大牛上山就是去收拾房子了,畢竟一家人老住在蝙蝠洞也不是個事,這里的蝙蝠雖然不吸血,但是肯定是怎么也比不上住自己家舒服的。
張大牛剛放下?lián)?,平安娘就說道:
“咱家又沒養(yǎng)牛,你殺這么多茅草回來做什么?”
嘴上雖然抱怨,但到底是憂心張大牛上山的事情,眼里全是緊張
“那柏樹找到了嗎,香灰可埋了”
還沒等張大牛放下?lián)?,平安娘就問道?p> 張平安昨天雖然還在發(fā)燒,反反復復的,但是夜里子時一過,就像是有什么東西被突然抽走了,這下半夜也再也沒嚷嚷過頭暈,總算是安穩(wěn)的睡了一覺,江梅心中猜想必是張大牛事情辦好了,但昨晚始終未見張大牛歸家,今天一早起來,又看山頂起了濃霧,這是要下雨的征兆,就不由緊張起來。
好在這霧不知為何又散了,不多久張大牛就挑著擔子回家了。
“東西已經(jīng)埋了,其他事情等會再說,你快找個簸箕來”
平安娘聽到東西已經(jīng)按張阿婆的埋了,一顆心也算是落了地,雖不知張大牛要簸箕干嘛,忙去洞里拿了簸箕出來。
張大牛將茅草撿到一旁,這才露出茅草下面一個個圓潤飽滿的菌子,江梅第一眼也看成了牛屎菌。
“你從哪里撿了這么多牛屎菌,還用茅草蓋著干什么?”
張大牛拿過簸箕,頭也不抬。
“這是可不是牛屎菌,是竹蓀”
江梅聽了才仔細看去,等看到那如干白蛇皮一般的菌裙,這才敢相信真的是竹蓀,他也沒見過新鮮竹蓀,但是上回辦酒,她在張青山家接的是洗菜的活計,因為做事麻利人又老實,張青山老婆就讓她洗的竹蓀,過了手自然比張荷花這些人對竹蓀更加熟悉。
“呀!真是竹蓀,當家的你在山上找的么,這東西可不便宜!”
江梅喜道,手里也是急忙把這竹蓀倒在了簸箕里,這東西不耐堆放,要是壞了損失可就大了,聽到聲音的平安奶奶也把還在襁褓的張二丫放下,出來幫忙,將這竹蓀攤開,放在太陽底下晾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