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片暴亂的騷動中走下演講臺。盡管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淡,但透過舞臺周圍的明亮燈光,我依舊能夠隱隱看清他們向著空氣揮舞著他們那孱弱拳頭的丑態(tài)。
我輕蔑地笑了笑,朝著人群中擺了擺手。這下我迎來了更大的噓聲。半瓶礦泉水呼嘯著從我耳邊飛過,狠狠地砸在地上,里面的水濺得到處都是。這一下算是捅了馬蜂窩,什么東西都開始一窩蜂往上面飛來。不過很可惜。我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講臺的側(cè)面,觀眾們肆無忌憚的攻擊完完全全落空了。
初時,觀眾們的喊聲還很雜亂無章。但漸漸地,他們開始團結(jié)起來,逐漸變得統(tǒng)一而又有節(jié)奏。就算比起那些最帶感的hippop,也絲毫不遜色。
“把那個沒有半點學(xué)歷的垃圾驅(qū)逐出去!”一個聲音高叫著,絲毫不顧及其實他自己的能力水平,比起我這個“沒有半點學(xué)歷的垃圾”不如甚遠的事實。
“這種毫無意義的瘋言瘋語,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種高等學(xué)術(shù)聚集的地方?!蔽衣犚娪腥藫u頭嘆息。將我的這番話當做瘋者自囈,我不知道原來他們的水準,比起那條小巷里的混子,也高不到哪去。
“砸爛這個混賬的狗頭!”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高叫著。我感到暗自好笑:這個聲音的主人,家境貧寒,不得不每個月出去打工,拿著微薄的薪水維持生計與學(xué)業(yè)。這也導(dǎo)致了他倒數(shù)的成績。所有同學(xué)都看不起他,對他的排擠程度幾乎不在對我之下。這是個平時都不敢大聲講話的人,而他現(xiàn)在,卻發(fā)出了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過激,最大聲的意見。
我在這些狂暴的吼叫里,第一次親眼目睹,近距離接觸了人類性格中,最為丑惡的一部分。
假使換成另一個人說出我的這些言論,他絕不可能招致如此的批評、謾罵與諷刺--只要他不像我一樣,有著那種凌駕于謾罵者的才華。這些東西,來源于嫉妒。
平時連說話都不敢大聲的軟弱者,如今對我叫的最大聲:這是為什么?因為他們沒有那種反抗欺壓者的膽子,只好把自己那些可憐的怒火憋在心里。而當其他人遭受苦難時,他們便借此機會,惡狠狠地發(fā)泄自己的積壓。正所謂:強者憤怒,抽刀向更強者;弱者憤怒,抽刀向更弱者。
但我不是弱者,我亦非所謂的強者。所謂的強弱、善惡,這些都是評判“人”的標準。我為什么要為這些不理解者的譏諷而憤恨呢?沒有意義。你會為一只螞蟻對你的示威而憤怒嗎?
當時我的心態(tài),自然沒有如今這么高大。不過,我的確如我所說的那樣,完全做到了心如止水。我無視了所有的喧囂,轉(zhuǎn)身便準備離開校園。
我身后依舊群情激憤。但出奇的是,盡管所有的人都叫的震天動地,卻沒有一個敢真正沖上來,確確實實地“砸爛我的狗頭”的。如我所見,只是鍵盤俠罷了。
為了印證我的猜想,我再度做了個決定。
我突然停下了離去的腳步,又重新走上了演講臺。人群一下子就愣住了,無數(shù)激烈的叫喊聲也很快就平息下來。我能聽見他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就像一大群有害無益的毛蟲,在啃食著樹葉。真令人感到惡心?!盀槭裁次視瓦@樣的東西是一個種類的生物?”一瞬間,這種想法在我的腦海里飛速掠過。但我一瞬間就克制了它。
我等著他們完全平靜下來。我猜想,他們現(xiàn)在一定非常迷惑且震驚,不明白為什么一個被無數(shù)謾罵趕走的蠢才,為什么還有回來的勇氣與顏面。不要緊。我現(xiàn)在就叫他們知道。
我一時忍不住,笑出了聲。這又引起了一場小小的騷動。我開始裝模作樣:
“對于剛才那些不成熟、不現(xiàn)實的言論,本人在這里表示深深的歉意。我這些不成熟的任性舉動,傷害了學(xué)校的尊嚴,影響了學(xué)術(shù)的嚴肅與端正。這次的演講,我不但胡說,而且亂編。我應(yīng)該作為一個罪人,向全校師生謝罪?!蔽艺f的極其深沉、動人,幾乎都快要感動了我自己。言畢,我還向著觀眾席深深鞠了一躬。
觀眾席上,一時陷入了久久的寂靜。我覺得他們是被說蒙了,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趁著他們大腦還在當機,難以思考時,我接著說出了下面的話。
“剛才那些話,當然都是騙你們的,傻逼!剛才說要打死我的,現(xiàn)在就來殺我!我就在這兒!來啊,你們這些懦夫?”
剛才我心平氣和,但現(xiàn)在我突然又向著他們大吼大叫。兩者間的落差何其之大?我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我要深挖出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那些憤怒、嫉妒,來看看他們究竟敢不敢對著他們內(nèi)心里的仇敵與惡魔真正發(fā)泄出來。我要看看這些人的血性,究竟配不配得上他們的舌頭。
如我所料。人群在幾秒的死寂后,瞬間就炸開了鍋。我開始大笑起來。我想他們終其一生,恐怕也難有這種情緒上的,三番五次的大反轉(zhuǎn)。我看著他們抓耳撓腮,上竄下跳,心里樂開了花。就像我們?nèi)游飯@,給猴子投食時,故意一直不給它,拿它尋開心一樣。
但還是出乎我所料。盡管絕大多數(shù)人都只是在原地指著我,進行語言上的攻擊和侮辱,但還真有幾個人,越過布條和保安的阻攔,向我殺將過來。我可不能后退。假設(shè)在這些人面前露出一點驚惶和膽怯的跡象,他們估計還真敢上來手撕了我。
我沒有武器。于是我開始就地尋找。我順手抓住話筒桿,將其用力拔起。接著尚未熄滅的燈光,我揮舞起這根長長的金屬桿,用力猛砸第一個人的腦袋。
我聽見硬物相擊的清脆聲音。那人吭都沒吭一聲,便一下子倒在了一邊。我抬起一腳,順勢把他蹬下臺邊。
我斜著眼觀察。一人正在從我正面跑過來,兩人正從右側(cè)的樓梯上接近,還有一人在右側(cè)。這下事情稍微有些麻煩。盡管我的猜測沒錯:大多數(shù)人確實只敢在嘴上和我戰(zhàn)斗。但我一時激動,因而忽略了基數(shù)。觀眾席里的極小部分人,對我而言,也算得上是一支龐大的部隊了。
但我并不會退縮。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份上,如果在這里退縮了,一定是死路一條。我只能選擇至之死地,而后生。
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向后撤退了一步,把向我正面沖來,企圖翻上講臺的人作為首個目標。在他的手搭上邊緣,撐起自己的半身時,我猛踩一腳。那人一聲慘呼,隨即落在臺下,發(fā)出一身悶響。我猜想他的手掌肯定骨折了,身上也討不得好。不過,反正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
這次的鬧劇結(jié)束后,我會是什么樣的下場呢?在這種公共場合公然鬧事,大概三年起步?或者說我多傷了些人,以至于提升到十年左右?不好說。好說的是,現(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
右側(cè)的人逼近了。我猛地抽桿橫掃,打在其右臂上。那人捂住手臂,退到一旁。余下人倒是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些許忌憚,不再盲目地向前進攻了。我也不敢貿(mào)然前進,只是舉起長桿,準備防守反擊。
現(xiàn)在想來,盡管我剛剛還在批判那些人身上的劣根性,但我自己卻也翻了個可怕的錯誤。
和生物圈三號的失敗一樣?,F(xiàn)在我所處的困境,全部來源于同一種感情:驕傲、自負與輕率。
我的方向是對的,未來發(fā)生的一切都證明了我的決斷。但我的行為是錯誤的。我不能冒進,在計劃一開始的時候,就與周圍的所有人為敵。即使我的理想再光榮,再偉大,也終究要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然而在我理解這一點的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我陷入了自己的輕率制造出的死局。一切無比正確的結(jié)論,在無數(shù)無知者組成的陣列之前,毫無意義。我想到了中世紀時期,那些被綁在十字架上焚燒的進步者們。他們的智慧,在數(shù)千倍,數(shù)萬倍的野蠻暴力之前,又有什么哪怕只是勉強抵抗的能力呢?即使后入證明了這些正確之事,也不過是只有憑吊一番的能力罷了。
我的心亂了。我也陷入了那些低下情緒的干擾之中,無數(shù)來源于恐懼、焦灼、煩躁、不安、疑慮的重擔,壓我心頭??駸峥形?,暴怒噬我,燒穿了我的心底,點起一把來自地獄深處里跳動的烈火。在我眼前跳躍的燈光,宛若那些蹭蹭上竄的火苗,將我包圍在來自四面八方的,密不透風,焦灼爆裂的炎之障壁中。
我在這地獄之中,抓住手中唯一使我心安的救命稻草,反抗者來自這罪惡火焰之中,徘徊著的無盡惡魔。我擺開架勢,準備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現(xiàn)在想來,如果那天我真的倒在了火海里,在不到半年以后,我的名字便會瞬間名揚四海,被人們刻在歷史的紀念碑上。而所有那些在那天迫害我的人們,他們的大名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將會成為不亞于宗教裁判所的,成為愚蠢、不知變通,卻又野蠻暴力、滅絕人性的代名詞。
如果真的是這樣,歷史的走向又會不會產(chǎn)生什么變化呢?有了一個殉道者的犧牲,人類會不會吸收這個教訓(xùn),改變自己接下來要走的道路呢?
我不是神靈,我不會穿越時空的方式。但我可以斷定,我可以瞬間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的答案是:完全沒有半點可能性。
我之所以這么說,來源于我之前提起過的,我的人類生涯中,最不愿提起的那一段往事。那是活生生的證據(jù),可以讓我即使沒有親身體驗,也能夠做出絕無半分偏差推斷的原因。
不過,在此之前,我得先告訴你們,我是如何從這個地獄之中脫身的,以及我在這次的魯莽行動之后,付出的代價。
在我的情緒已經(jīng)到達臨界值,即將陷入瘋狂的前一刻,我眼前的火焰熄滅了。
無盡的黑暗,像無數(shù)冰涼的寒冰撲面而來,凍結(jié)了我心中的所有焦熱,使那些燎原燒心的烈焰,變成了冰川雪谷之中的死火。我的神志一下子恢復(fù)清明,心中忽而一片明朗。我驚出一身冷汗,才發(fā)覺剛剛我已經(jīng)走到了怎樣萬劫不復(fù)的邊緣上。
沒等我從深淵中完全爬出,一陣急匆匆的腳步便向我靠近。我一凝神,以為是新的敵人靠近了。我舉起了長桿。
但我很快放下了武器。因為這腳步聲的親切感與熟悉感。我無法感受到任何敵意。我只感受到了對方焦急的心情。然后我手心一熱,她抓住了我的手。
一瞬間,我仿佛重新回到了那條小巷。但這一次,我倆角色互換了。我感受著手心的溫度,一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們又一次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