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災難發(fā)生了。
我們是在返程的車載電視上,看到這條新聞的。
“白鷹州州立大學于昨夜,發(fā)生了疑似試驗事故的大規(guī)模爆炸。整個校園區(qū)域受到了完全的破壞,以及因為有毒氣體泄露,隨之而來的嚴重污染。目前,事故的發(fā)生原因尚不明。我們正在進行對傷亡者的調(diào)查……”
在看到這條新聞時,我心里咯噔一聲,登時泛起一股熟悉的陰冷寒意。我情不自禁看向她,她卻已經(jīng)捂住了臉,癱軟在了座椅上。我伸手拍拍她,她沒有任何的抵抗,只是從指縫之間,傳來壓抑著的隱約啜泣聲。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得輕撫著她的后背。
平心而論,我并沒有對這件事產(chǎn)生什么極其強烈的波動。我不怕別人說我冷血無情:假設你在一群和你沒有半點好臉色,成天想著如何排擠,如何陷害,如何通過你來滿足他們骯臟利益的人之間,你也不會對他們有什么感情。也許有一天,災難來臨的時候,把他們也一起壓在了陰影下,你會感到一種復仇一般的快感,還是悲天憫人的圣母情緒?
我不是圣人。我向來都恩怨分明。我絕不會為仇人們的死去而痛哭流涕。
但是,無論是仇人還是恩人,無數(shù)的生命在瞬間逝去,總是會讓人感到一股寒意,以及一種兔死狐悲的悲哀感。更何況,看她現(xiàn)在的樣子,我不由得懷疑,學校里是否有她的親人。
我想起來,她的父母似乎是學校本校的教授。既然如此,如果他們那天在學校的話,一定也逃不過這一劫??此缃竦臉幼?,我猜到了答案,但我也沒問。不要刺激一個正在傷心中的人,這是常識性的問題。
我們一路無言。頂住其他人怪異的目光,我們支持到了我們最終的目的地。剛一踏出車門,我就感到一絲不妙:剛剛我們沉浸在各自的沉悶心思里,竟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如果說校區(qū)已經(jīng)陷入了嚴重的污染,那么這座城市是否會受到波及?我們現(xiàn)在下車,是不是自己把自己丟進了一個大毒氣室?然而已經(jīng)晚了,我們已經(jīng)吸入了這里冰冷的空氣。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論如何,既然已經(jīng)來了,就沒有回頭路可走。
我還沒有走出站臺,兩名政府的工作人員便攔下了我們。在了解了我們的來意后,他們便依照慣例的處理方式,分發(fā)了配備的,標準式的呼吸器與隔離面罩。
“絕對不允許直接進入受災區(qū)域?!蹦┝耍麄兘o了我們同樣是慣例的警告。其實給不給都無所謂,通往受災區(qū)域的路,肯定是被封鎖了。不過,為了防止某些不理智的人強制沖擊封鎖線,亦或是懷著所謂“好奇”的心態(tài)去進行“調(diào)查”,必要的提示和警告,依然必不可少。不過,我并不怎么擔心她。畢竟,比起我見過的其他人而言,她算得上是最理智的一批了。
“你感覺怎么樣?”面罩下,我感覺自己的聲音甕聲甕氣,低沉而帶回音,顯得說不出的滑稽。如果不是現(xiàn)在壓抑的沉悶氣氛,我一定會忍不住笑出聲來。我隔著面罩的復合式鏡片,嘗試著從她的鏡片里看見她的表情。但很遺憾,我失敗了。
她沒有說話。我大概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心情。我沒有再問,而是默默等待著她的答案。過了大概十秒鐘--也許更久,在我看來這段時間的長度接近一個世紀。她終于搖搖頭,輕輕道:“我沒事。不用為我擔心。”
我點點頭,沒有接她的話。我決定了,從現(xiàn)在起,如果不是她主動向我說話,我便不回答。她現(xiàn)在需要的,并不是虛假而無用,反而會產(chǎn)生進一步刺激的主動關心,而是用她自己的理智,來冷卻被悲觀沖昏的頭腦。
但是究竟是什么,引發(fā)了這次災難呢?自成立以來,學校從來沒有研究過任何有關于污染性能源的開發(fā)試驗,更談不上制造這樣的慘案。從新聞上看,這次的泄露性爆炸事故,似乎非同小可。盡管城市的機能還在正常運轉(zhuǎn),但我猜測學校應該是完全毀了。如果污染物受到了風向或水流的影響,城市也絕對不能幸免于難。
但是,為什么沒有人出來進行疏散工作?甚至在事故發(fā)生的第二天,通往這里的交通路線還沒有受到任何的限制?似乎所有的人都在掩耳盜鈴,裝作這里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故。這絕對不符合常理。除非是有什么人,或者是什么組織,企圖故意縮小這件事的影響力,讓它慢慢淡出公眾的視線。這么想著,一股不安感在我心底油然而生:我隱隱感覺到,這次的事件也許只是意外。但在這次事件的背后,那些隱藏著的東西,卻絕對不會是什么等閑之輩。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走出了候車廳大門,走進了城市如墨的夜幕中。感受著面罩里的沉悶氣息,我感到一股不請自來的厭惡與戰(zhàn)栗。我感到手上傳來的力道變大了??磥?,她也懷著同樣的心思,又或許只是悲傷與擔憂。我晃了晃,輕輕搖了搖她的手。
“接下來怎么辦?我們該去哪里?”她終于說了從看到噩耗以來的第一句話,聲音在面罩之下,顯得極其古怪。很好。主動向身邊的人開口,是走出心中黑暗地帶的必要條件之一。
家和學校是回不去了。我心說道?!皶呵蚁日壹揖频臧?。”我想了想說道?!暗矣X得不太現(xiàn)實。如果實在找不到,我們就只能去避難所和難民收容中心。那里應該會提供給我們一些幫助。不過去哪我都無所謂,由你決定?!?p> “我們?nèi)ナ杖菟??!睕]有任何的猶豫,她給出了自己的意見。果然,她還是在掛念著她的父母。我點點頭:“那我們就去那。”
昔日里光彩奪目的城市,如今沒有一絲的燈光,正如當年中南角的那條小巷。我想起了那里深沉的黑暗,以及暗中隱藏的邪惡。現(xiàn)在他們還在那里嗎?還是已經(jīng)被軍部投射的無數(shù)炮火化成了灰?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在遠離戰(zhàn)場的這里,許多本應在和平世界里生活的人,已經(jīng)變成了灰。
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人操縱了這一切?這究竟只是意外,還是人為故意為之的破壞行動?
我丟掉這些繁雜的思緒。如今,先找到難民收容所,找到瑟琳娜父母的下落,才是我們真正的當務之急。
…………
我們尋找了半夜。詢問、查閱資料、挨家挨戶地搜索,所有的方法我們用了個遍。但是,我們沒有任何收獲。一無所獲。從來沒有人見到那兩個人,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身在何處。很明顯,他們現(xiàn)在可能仍舊身處危險區(qū)域之中。還有很大可能性,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人世。
但我可不敢直接說出來。不去主動刺激處于憤怒、哀傷、失意等極端情緒中的人,是作為人類的常識。
“我先去帳篷了。你如果好點了的話,就過來吧?!?p> 我放任她一個人在外面待著,想要令她的心情在獨處中得到慢慢的平復。我做了一個愚蠢的決定。一個讓我至今為止,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的,最錯誤的行徑。
我一直等到了半夜,沒有等到她的人。我感到不妙了。我沖出帳篷,向不遠處的空地上跑去。一片空蕩蕩,什么東西都沒有。沒有燈光。人影。沒有她。不,那里似乎有一個影子。我踩過堅硬而疏松的礫石路面,跑向那里。然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只是我的幻覺。
我盼望著尋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我穿過無光的陰影,游過無邊的黑幕。我如同一個瘦長奇異的鬼影,在一個個帳篷之間游蕩,搜尋著自己想要的那個靈魂。
但是一無所獲。一無所獲。一無所獲。我找不到她了。說好和我永恒的她不見了。你去了哪里?是我的幻境成真了?還是說其實這些美好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幻境,我的本體其實只能在無盡的黑暗與螺旋樓梯里游蕩?我心茫然,失去方向。我狂亂地奔向所有的方向,然后一次又一次碰壁,直到最后,我依舊一無所獲。
我在絕境之中,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答案。
如果過度的想念與期盼摧毀了她已經(jīng)極其脆弱的精神,擊垮了她的意志,使她沒有任何防備地沖進了那毒氣蔓延著的受災區(qū),要尋找她的父母,那該會如何?濃烈的毒氣會灌進她的肺臟,摧毀那小小胸腔里的一切可摧毀的物體,擴散到她全身的每個角落。她曾經(jīng)美麗的身體會漸漸衰弱,漸漸干枯,漸漸變得千瘡百孔,爛絮其中。在那美麗的皮囊下,其實是無數(shù)蟻穴一般的,崩潰的血肉,以及在其中包裹著的,垮塌的精神。
我感覺自己要瘋了。
我抄起隔離面罩和呼吸器,將雙手胡亂地塞進不甚合適的防護手套。手套有些過小了,戴在手上的感覺就像是用老虎鉗擠壓手指,帶來漫無邊際的疼痛與不適感。但我已經(jīng)沒有別的知覺了。我飛快地跑出了營地,向附近災區(qū)的方向摸索過去。
我在一片斷裂破損的鐵絲網(wǎng)前面停了下來。一個明顯的大洞出現(xiàn)在了那里,似乎剛好可以供一個人通過。我觀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鐵絲斷裂處還很新,似乎就是在剛剛不久前發(fā)生的。我毫不猶豫,立刻鉆了過去。斷裂的鐵絲鋒利無比,險些割破我的皮肉。如果真的有外部傷口,我也用不著再進去找死了。不過我看了看,還好并沒有。
我向前邁進。這片被隔離的城區(qū),已經(jīng)變成了完全的死城。實際上,這里離校區(qū)還有一段相當?shù)木嚯x,但隨著我的前進,路邊的樹木已經(jīng)開始了不合時宜的枯黃,青草也漸漸凋落了。一切跡象都能夠證明,毒氣已經(jīng)能夠在此處產(chǎn)生顯著的影響了。這進一步驗證了我的猜想。有什么人在阻止這一切事情的泄露。這個人甚至不惜用一城人的性命與未來為代價。
但我并不準備當一個揭穿一切的正義使者。我得罪不起,我也沒有這么做的必要。我只想救那一個人,那一個深愛著我,以及我所深愛的人。
我不知自己走了多長時間。但我突然發(fā)覺,我所在的地形和地貌漸漸改變了。原本是堅硬的瀝青路面,此刻卻變成了怪異的青黑色膠狀物質(zhì)。我在心底隱約感到一種不對勁,但不是來自于環(huán)境的變化:是時間。
對,時間。我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了。在我看到了校園那獨有的大門時,我徹底明白了這點。城區(qū)離校園的距離,接近三十公里,我怎么可能一個晚上不到,就能徒步跑到這里來?有什么怪異的超自然現(xiàn)象在作祟,它違背了科學,違背了人類至今為止所有的認知。我還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人類引以為傲的科學,它們的體系在我的所見所感中蕩然無存。還有什么能夠讓我以人類之軀,值得驕傲,值得歡呼的東西呢?
有。是她,她就是那個我永遠的至寶。
我在膠泥一般的雜質(zhì)中蹣跚前進。漸漸地,這些雜質(zhì)已經(jīng)淹沒了我的半腰,我一度想要退卻,但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越是在這些怪異物質(zhì)里行走,我的腳步越是輕盈,越是沒有壓力的束縛。于是我開始漸漸大膽起來。我甚至不再考慮這些東西是否是毒氣的凝結,是否會讓我變成一坨腐爛的血肉。我只是追尋著我心中的預感。她就在附近。一定在,我堅信。
黑色物質(zhì)已經(jīng)將要淹沒了我的頭頂。我向后退了一步,將要退縮了。但一種無形的力量催動著我的身體。我的理智在大聲疾呼,要我放棄這瘋狂的行動。但我那急迫的心情壓倒了一切。我放任自己,沉入了黑暗。
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唯一一件違背的理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