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橫是八月十三日接到的調(diào)令，調(diào)他去凌城舒蘭做縣令，臨行前日，他那群狐朋狗友紛紛送行，美酒佳肴在津山某條不知名溪流邊擺了好長一段，醉了的男人們抱著酒壇且哭且笑，幾個過路樵夫見了罵句瘋子，而后放下挑子，用些野果子從他們那里換一碗酒吃，竟毫無別離愁緒。
筵席直到深夜才漸漸散去，田橫打個呼哨，從一片葳蕤樹叢里叫出他那匹野馬，胡亂系好冠帶，翻身上馬。
半個時辰后，馬終于在錦川岸邊停下，隔著茫茫蘆花一眼望見水邊那抹火光，他跳下來，拍拍馬臉：“果然是有靈性的寶馬，你自己一邊玩去，千萬別走遠?！?p> 野馬打個響鼻，背著他慢悠悠走入蘆花深處，一轉眼便不見了，田橫深吸口氣，撥開叢叢蘆花走到衛(wèi)昀身邊：“衛(wèi)小公子好雅興，提前兩日過來賞月？”
酒壇已去了封土，衛(wèi)昀正望著水面出神，冷不妨教他摸到近前，幾乎要拔刀：“從前怎么沒看出田兄這樣好身手？”又道：“我是不想來這里的，無奈田兄實在有副好歌喉，一樣的歌，旁人也斷唱不出你那番氣勢來的?！?p> “你早該知道?！?p> “我早該知道?！?p> 田橫從腰間摸出一枚銅錢丟出去，賤出幾朵水花后終于沉入水底。
他轉過頭才看見衛(wèi)昀只看著江面，酒壇動都未動：“你也跟沈將軍學的，從良了？”
去年歲末時沈不全慣例回洛城，那時西面戰(zhàn)事還未平息，將將束發(fā)之年的沈諾借著酒勁向自家父親提議要去天水
——“隴右與蓉城都不好，爹你在那里故交實在多，莫不如去天水，柔然正與我大齊開戰(zhàn)，遍地建功立業(yè)的大好時機，爹爹你能在那揚名，我自然也……”
后面的話沈小公子沒說下去，沈將軍的巴掌已落到他臉上，雖已多年不上陣殺敵，這一掌仍打得沈諾眼冒金星，倒在地上捂臉看他：“爹？”
“誰準你去從軍了！你當戰(zhàn)場是兒戲！”
沈不全推開拽住他的妻女，斥道：“婚事都給你定好了的，你去從軍，有個好歹要人家姑娘如何是好？往后再說這話，我打斷你的腿！”
“去從軍還能全須全尾的回來，你卻直接打斷我的腿，你要人家姑娘……”
沈小公子眼看見他要拔刀，嚇得將后半句話又咽回去，捂著臉往自家娘親后面躲：“娘救我！”
這事以后沈不全便戒了酒，關系親近的幾位將軍皆知道這事，尤其無兒無女的鏜州侯更幸災樂禍道：“早說這有兒有女的，不如單有女兒的，但有女兒的，又還不如我這沒兒沒女的，孩子是什么，上輩子欠下來的債！”
氣得沈不全要打他，最后以茶代酒道：“話說到這里，你們?nèi)蘸笳l敢要他，莫怪我不認兄弟！”
衛(wèi)昀只擺擺手：“家母下了死令，若教她知道我偷著喝酒身邊幾個親衛(wèi)挨罰的?！?p> 田橫于是抱起酒壇一口氣喝掉大半，惋惜道：“洛城該有多少公子惋惜，連我都想在酒量上與你一決高下?！彼ㄒ话炎欤骸芭R行前，我為衛(wèi)小公子歌一曲，如何？”
衛(wèi)昀抽刀而起，聽他一手拍著酒壇，一面沉沉唱道：“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1）……”
一歌畢，田橫扶了一把喘粗氣的衛(wèi)昀：“洛城虎狼多，你這副模樣，恐怕從此再難到津山圍獵了，可惜，可惜?！?p> “難得見你一回，竟與我說這個?！毙l(wèi)昀將戰(zhàn)刀收回鞘內(nèi)，“虎狼畢竟可馴服，凌城離海近，也有吃人的水鬼，你先管好自己再說！”
“同在洛城為官，見我一面很難？”
衛(wèi)昀心知終究躲不過去，轉過頭看他：“田兄，倘非要我從中抉擇，我又如何選你？”
“倘非要你從中抉擇，你選鎮(zhèn)江還是榆陽？”
榆陽乃國族祖地，這話已是誅心之語，衛(wèi)昀想都未想便說：“我不知道，母親要我如何選我便如何選?！?p> 田橫撐住他肩膀笑得彎下腰去，笑到眼淚都出來：“陛下封你做衛(wèi)將軍，果然合適至極，昱軒你果然聰明！”
“那么……”他看一眼遠處渡口上停的小舟，冷冷撿起地上戰(zhàn)刀，刀鞘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劃痕，“就此別過?！?p> 那匹野馬不知什么時候跑到他身后去，田橫翻身上馬，沒入蘆花深處，沿著悠悠錦川水一路向東去了。
衛(wèi)昀看了半晌，走向不遠處那處渡口，慈母渡，一年前他用來堵晉則的去處，如今又在這堵上了田橫，晉則算與他反目成仇，田橫大約也認定要與他斷交了?！?p> “不該答應哥哥的，這里實在不是好去處，盡是壞事?！?p> 劉姮披著大氅站在船上看那片蘆花：“多謝?！?p> 衛(wèi)昀身體不適，回去時自然與劉姮共乘他那輛極盡奢華的車，天已大白，守城士卒遠遠看見冀州侯府車輦便提早開了城門，車帶著一陣風從城門飄過，停在衛(wèi)將軍府。
衛(wèi)昀并不急下車，他猶疑片刻，問：“劉兄，你以為荊平渙此人如何……我畢竟也是統(tǒng)領南北軍的，總不能對自己手下人還一無所知，你在洛城時日長，想必也看得……”
“昱軒?！眲_口，“我不是你兄長，也不是周扈，你想我怎么看？”又道：“他與荊平渙也不是一路人?！?p> 衛(wèi)昀手足無措下了車，千承早聽到動靜出來，給他披上披風，對著馬車遙遙抱拳。
“還有一事，你大概不知?！眲隈R車上默了一瞬，似在糾結如何開口，最后低聲笑道：“下月南越使臣便到了，聽聞壽陽公主也在其中，據(jù)聞南越欲與大齊結為姻親，昱軒，你猜她會挑誰？”
“自然陛下要她挑誰她便只能挑誰?！?p> 劉姮在車內(nèi)微微一笑：“告辭?！?p> 注：【白馬入蘆花】摘自河圖《白馬入蘆花》。
?。?）【擊鼓其鏜……憂心有忡】摘自《詩經(jīng)邶風·擊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