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五年五月廿日,云清山下了好大的一場雨,在溪邊摸魚的江離盡披著蓑衣往回跑,豆大的雨點子砸在他腳邊,濺起一片泥水。
“救救我!”
從地上深處個什么東西纏住了他的腳腕,涼涼的,滑滑的,像極了書里說的水鬼,他只覺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從嗓子里憋出一聲尖叫:“鬼?。 钡沧餐嘏?。
“子不語怪力亂神,況這樣青天白日的,哪來的鬼。”祝釅押著江離盡往回走,“定是哪位落難的人求助。”
兩人沿著溪澗找了數(shù)遍,終于在亂石里找見一個教水草縛住雙腿、渾身濕透的女子,江離盡嚇得直往自家?guī)煾干砗蠖?,祝釅上前探了探她鼻息,竟然還活著,連忙將她背起來:“還有救,快回去備下熱水,再請你流澈師叔過來。”
由祝釅指點、流澈曦施針,忙了大半日終于使得那女子脈象穩(wěn)定下來,黃昏時分她才醒轉(zhuǎn)過來,睜著無神的眼看頭頂碧色的帷幔:“我還活著?”
流澈曦按住她肩膀:“你傷得不重,大約是落水的緣故,受了風(fēng)寒,還要再過幾日才好?!闭f罷朝她一抱拳:“在下流澈曦,還未請教姑娘尊姓大名?!?p> “我姓朝?!?p> “朝?朝姑娘?你是那位朝姑娘!”
流澈曦轉(zhuǎn)身出去,不多時便呼啦啦進來數(shù)人,方用過晚膳的衛(wèi)昀也舉著一片大荷葉進來,睜著雙眼看她:“我讀過你寫的詩: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1)……”
“佇立……”常月與流澈曦都朝他看去,衛(wèi)昀絞著衣角,想了半天,“就記住這兩句,后面都忘了?!?p> “誰教得你這兩句?”常月他額頭,笑罵道,“朝姑娘寫出來的好文章不知多少,怎么偏記住這兩句?”
衛(wèi)昀拽住流澈曦的袖子往她后面躲,常月轉(zhuǎn)過身去對朝姑娘道:“姑娘往后有何打算?若無處可去,不如先留在這里可好?我的幾個學(xué)生都很是喜歡你的文章,由你做她們的詞賦先生,想必他們也會喜歡?!?p> 衛(wèi)昀從流澈曦身邊探出個腦袋,對她連連點頭。
朝姑娘到云清山不過數(shù)月便已全然習(xí)慣,眾人皆敬慕她,連她偶或一句閑話都奉為圭臬,反倒教她不好意思起來,于是教導(dǎo)起來便更加用心,只可惜衛(wèi)昀寫的字實在難看,陳淵每每翻看他抄的書都要說:“旁人抄的書,夜里有豆大的光便能讀,獨你抄的書,我非得挑正午才能看?!?p> 衛(wèi)昀朝他扮鬼臉:“那是我年紀小,握不住筆,等我有師兄師姐這么大了,自然也能寫出好看的字來!”
“數(shù)你寫的不好,也數(shù)你最能搗蛋,幾個師兄弟沒有不告你狀的,我且問你,昨日為何將你馮師兄的衣裳偷走,教他在河里泡到半夜才敢出來?天還沒亮便起了高熱?!?p> 陳淵說著一把將他拉過來,舉起戒尺便要打,朝姑娘連忙伸手攔著,衛(wèi)昀趁機掙開他,捂著屁股往外跑。
陳淵見他跑遠,嘆口氣,對朝姑娘道,“往后他再這樣頑皮,你便狠狠打一頓,他這個年紀不懂事,非得打他個皮開肉綻才長記性。”
快要用晚膳時朝姑娘才在院外枇杷樹下找見了衛(wèi)昀,他膽子小,原本賭氣跑進了山里,眼見著天漸漸黑了也無人找他,更加害怕,便又悄悄回來了,抱膝坐在在樹下也不說話,朝姑娘走過去,他便氣得將頭歪到另一邊去。
“你師娘做的粑粑,吃不吃?”
朝姑娘將荷葉一層層揭開,竄出的香氣將衛(wèi)昀的頭又勾得轉(zhuǎn)了回來,他盯著還冒熱氣的粑粑,咽了口口水,低聲道:“朝先生,我從來沒在你課上搗過亂的……”
朝姑娘將荷葉包又朝他遞了遞,衛(wèi)昀大著膽子抓了一塊,往嘴里塞,含糊不清道:“還是你最好了。”
“那我問你,為何要偷走馮朗的衣裳?”
“我不是偷?!毙l(wèi)昀鼓著腮幫子,將粑粑整個塞進嘴里,委委屈屈道,“我是趁他沒看見,拿的?!?p> 朝姑娘哭笑不得:“好,是你拿的,那你為何要拿他的衣裳?”
“師兄那天給我講的故事里,趁人洗澡時拿走他的衣裳便會有仙女出來同他玩,我想給師兄變個仙女……”
朝姑娘本想說,故事里拿走的明明是仙女的衣裳,又怕說不清楚教壞了他,只得揉揉他腦袋:“你是好心,可惜害得你師兄染病,總該去跟他賠個不是?!?p> 衛(wèi)昀抓住她手指:“嗯!”
那日晚膳后,衛(wèi)昀耷拉著腦袋進了馮朗臥房:“小師兄?!?p> 馮朗原本裹在被子里看書,看見他來了如臨大敵般縮到墻角:“你,你來做什么?”
衛(wèi)昀將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來,攤到他面前,掌心里放著一塊桂花糖,被他捂得有些化了,衛(wèi)昀頭一擺,頗有些壯士斷腕的悲壯:“都給你!”
馮朗瞥一眼他,見他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師父打你了?”
“怎么會,師父多疼我!”
“疼么?”
“疼?!?p> 馮朗忍不住笑出聲來,又教他惡狠狠瞪回去,忍笑道:“你吃吧,師父說我喝著藥,不能吃甜的?!?p> “那怎么好意思……”衛(wèi)昀推辭道,見他實在沒有要吃的意思,才將桂花糖整個塞進嘴里,舔舔手指:“師兄真好!”
朝姑娘悄悄和常月走遠了:“若我的孩子也能像阿昀這樣多好。”
元和八年端月,朝姑娘最后一次在云清山過完年,天未亮便悄悄辭別了陳淵與常月,那時候衛(wèi)昀正抱著朝姑娘給他縫的新衣裳睡得正香,馮朗在書房里寫今日布置的文章,流澈曦……
朝姑娘歉然道:“迫不得已不告而別,倘若告訴他們,我便走不了了?!?p> 次日衛(wèi)昀醒來時鬧了一天,哭著喊著要去找朝先生,聽到常月說她已成婚,隨夫君去了凌城才老實下來。
朝姑娘依舊是名動天下的才女,她每有文章寫出,便有無數(shù)女子爭相傳閱,抄了又抄,每個姑娘都盼著像她那樣挑著自己喜歡的日子過,只是那時,人們多叫她朝夫人了。
元和十年四月,凌城來信到了云清山,常月看后摟著衛(wèi)昀道:“阿昀,月前你朝先生的夫君染了重病過世了?!?p> 衛(wèi)昀很不敢相信的捧著信來回翻看,只記得末尾寫著:“諸行無常?!?p> 注:【獨行獨坐……佇立】摘自宋·朱淑真《減字木蘭花·春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