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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哉行

十三 何處謁山高水長(二)

苦哉行 細(xì)雨騎鹿 3764 2019-05-13 20:33:00

  等了接近一碗茶的時(shí)間,殿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然后是一聲中氣十足的清咳,一股清逸出塵的氣息隨即飄然而至,殿內(nèi)的幾人油然而生出一種仰服之意,連不知根究的皇甫萱都不自覺的端正了上身。

  一個(gè)皓首蒼顏的老人疾步邁進(jìn)殿內(nèi),臉上的重重皺紋清晰可見,頜下的白須及至胸腹,可那副眉目慈祥的面容,挺直如松的身軀,毫無半點(diǎn)衰朽之色。斑白的長發(fā)有幾分蓬亂的垂散在兩肩,宛然是慌忙之間沒有來得及束好,還在匆忙趕來時(shí)與不知敬畏與憐恤的風(fēng)迎面相撞,就連那一身素白色的衣袍也沒有顧得上整理。

  但他就這樣站在他們面前,恍若滿身都映透出被悠長歲月與旬日照耀過的光,無比自然,無比肅穆,臉上卻帶著孩子般的驚喜,向凌天衡探出手,“天衡,你回來了?”

  離別之時(shí),猶見兩鬢青絲;再見之日,已是白雪滿頭。

  一直以為師父是不會(huì)老的。師父的修為超凡入圣,清心寡欲,和光同塵,頤養(yǎng)得當(dāng),從第一眼見到師父,到他下山的那一天,師父的模樣幾乎都沒有一絲改變。可直到今日重見,他才駭然而憂傷的發(fā)現(xiàn)——師父也是個(gè)凡人,師父已經(jīng)老了。

  而他在師父老去的這些年,避世山中,未曾顧及塵世滄桑變幻,為了不引禍師門,為了保護(hù)皇甫前輩和萱兒,從未離開辟羅山超過半日,沒有給師父捎過只言片語,更沒有盡過半分弟子該盡的孝義。

  那一根根仿佛向某種東西作出投降的花白發(fā)絲,會(huì)不會(huì)相當(dāng)一部分是由他這個(gè)令人掛心的不孝徒兒催成?

  凌天衡望著老人,鼻喉間涌動(dòng)起一縷強(qiáng)烈的酸澀,無法遏制的紅了眼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gè)響頭。

  老人趕緊伸手扶他起來,他卻死死地跪在地上,把頭埋在老人的膝間不肯抬起,低聲嗚咽,“師父…”

  蒼吾派的掌門人俯下身,慈愛地?fù)嶂念^頂,“孩子,快起來…為師很想你,起來讓為師好好看看你?!?p>  凌天衡緩緩抬起了頭,兩眼滿身淚痕,仍舊滿心自責(zé)的跪在地上,不肯起來。

  “怎么越發(fā)瘦削了?沒有餓著吧…”蒼吾派掌門人的目光和語氣關(guān)切萬分,又哪里像是修為蓋世,聲威已極的一派之主,根本如同一個(gè)尋常人家中溺愛兒孫的老人。

  凌天衡喉頭又是一哽,搖搖頭,“請(qǐng)師父恕罪?!?p>  知道徒兒的性子倔犟,掌門人俯身扶著徒兒的兩臂,溫言道,“天衡,我們師徒二人多年未見,今日得以重見本是喜事,為何如此?”

  “徒兒有愧師門…”

  “當(dāng)年為師剛收到你的來信,也曾大感迷惑,但你師兄怕為師憂心,不久之后就特地回山替你解釋了事情的經(jīng)過。為師已大致了解了此事的來龍去脈,你做出的選擇并沒有辜負(fù)為師對(duì)你的教誨,你何需愧歉?”

  “不僅有愧師恩,更愧于未能實(shí)現(xiàn)立下的誓言…”

  “所謂何事?”

  “徒兒本沒有爭名奪利之心,如今更失了建功立業(yè)之志,枉費(fèi)師父一番栽培?!?p>  “每個(gè)人生來所求道路不同,歷練也不相同,如你兩位師兄那般滿懷雄心壯志,勢(shì)要在這清平盛世大展胸中的抱負(fù),那是希圖與日月爭輝的熱血男兒,將來自有帝王和朝廷表彰,百姓與青史傳頌。而你與他們二人不同,你雖比任何人都執(zhí)著,但卻從不執(zhí)著于那些過眼云煙,縹緲虛無之物,這份赤子之心實(shí)屬難得。這也是你們師兄弟三人中,為師最為顧惜你的緣故?!?p>  “身為蒼吾派弟子,只要心中能至始至終謹(jǐn)記那份善念,江湖游俠也好,閑人隱士也罷,都是你自己的選擇,無所謂對(duì)錯(cuò)?!闭崎T人頓了頓,接著說道,“天衡,你自小受盡艱辛,深明世間疾苦,我教你武功,教你明理,并不是要成為強(qiáng)壓在你肩頭的枷鎖,而是為了讓你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對(duì)自己的命運(yùn)做主。如今,你能勇敢的過自己想要的日子,自由自在,隨心而活,為師并沒有任何失望,反而替你感到開心?!?p>  “師父之恩,徒兒、徒兒…”凌天衡的胸腔仿佛被一股熱流堵住,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好了…天衡,快起來吧,”蒼吾派的掌門人的眉頭突然抖了一抖,勉強(qiáng)的笑了笑,“一直這么跟你說話,我這腰可受不了…”

  生怕師父的身子再因他而受累,凌天衡只好立馬站了起來。他忽的想起一件事,捧起被良度放在桌上的長劍,“此劍已該交還于師父?!?p>  當(dāng)初他決心下山歷練時(shí),師父一反素日溫和,口氣不容置喙,定要他隨身帶上此劍,誰曾想這一攜就是十年?如今,也是時(shí)候物歸原主了。

  蒼吾派的掌門人卻擺了擺手,“為師既將此劍交與你,便已是你的了?!?p>  “天溪?jiǎng)κ巧n吾派至寶,掌門信物,徒兒怎能竊據(jù)…”

  “這有什么關(guān)系?為師根本用不上此物,你的兩位師兄也無需用劍,若不交給你,豈不教寶劍在雜室暗鞘中蒙塵。昊虛山眾多弟子中,惟你的劍術(shù)最為精湛,沒有誰比你更能善用此劍,派中又有何人不知?”蒼吾派的掌門人露出欣慰的笑容,“眼見你配著此劍,那副凜然無畏的模樣,就跟當(dāng)年劍術(shù)高絕的師叔祖一般神氣,為師看了也很是歡喜…”

  聽了師父的話,凌天衡仍然手捧著天溪?jiǎng)?,眼中卻添了幾分躊躇之色。

  “這些年你孤身在外,幸有此物一直替為師陪在你身邊,助你一臂之力,為師每每想到這一點(diǎn),心中才得些許安慰。今后,此物也當(dāng)仍舊屬你所有,隨你歷煉紅塵,直至你心性大定之日…”掌門人目光一凝,眼色中宛然寄予殷殷厚望,欲言又止地拍了拍他的肩頭,用難以拒絕的口吻說著,“天衡,別推辭了?!?p>  ——八年來,此劍數(shù)次隨他出生入死,日日夜夜伴著他,心底的確有些舍之不得。何況師父的恩情厚誼難卻,誰能忍心看師父那張無盡滄桑的面容再一次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凌天衡低下頭,也垂下了手,“是。”

  蒼吾派掌門人笑呵呵地拍了拍徒兒的肩膀,看見座上還有兩位姿容俊秀,形容可愛的年輕人正望著他,眼中還不知不覺露出景仰之色,笑問,“這兩位少年是什么人?”

  “她就是皇甫前輩的孫女,”凌天衡又轉(zhuǎn)過頭看向元希,“這一個(gè),是從雍都避禍而來?!?p>  “唔,怎么這位小姑娘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嘻…老爺爺,你看上去這么慈祥,卻竟然是義父的師父,難道你比義父還要厲害么?”

  掌門人瞧著少女,捻須微笑,“小姑娘覺得呢?”

  歪身靠住木椅的姜庭芝直到此時(shí)才蘇醒過來,口中發(fā)出微微的呻吟。

  殿中所有人的眼光轉(zhuǎn)到了他的身上,凌天衡三人陡然想起了此行的正事,向掌門人說道,“請(qǐng)師父救下這個(gè)人。”

  “這位年輕人受了重傷?還是中了毒?”掌門人望了一眼姜庭芝,兩個(gè)跨步到了他的跟前,見姜庭芝痛苦的閉著眼睛,臉色青紫相間,雙手緊緊交抱著,無力的咬著牙關(guān),他捏住姜庭芝冰涼的手腕,“他的身子好冷,脈息好怪…”

  他疑惑的又瞧了姜庭芝一眼,姜庭芝虛弱的睜開了雙眼,那一瞬間,掌門人驀然怔在了原地。

  ——這雙眸子,像極了多年間懸映在腦海中的那雙眼睛。

  掌門人迅速平復(fù)了心神,心想明明神醫(yī)的孫女在側(cè),而徒兒又深知自己的所能,表示當(dāng)中必有需要他出手的難處,于是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柕溃盀閹熞绾尉人???p>  “需用師父的幽蟾血玉?!?p>  “只需此物?”掌門人從袖中摸出一塊生得有如蟾蜍一般形狀的赤紅玉石,看了兩眼玉石,再瞧了瞧深受劇毒折磨的姜庭芝,低聲自語,“我明白了?!?p>  掌門人拉開姜庭芝的前襟,一手握著幽蟾血玉,另一手貼在姜庭芝泛著黑氣的胸口,催動(dòng)體內(nèi)真氣,轉(zhuǎn)眼就有一縷微不可見的黑氣自他的臂間徐徐渡入血玉之中。

  未及片刻,血玉的色澤就變得比先前所見更加的紅。隨著細(xì)弱游絲的黑氣不斷渡進(jìn)血玉,血玉越發(fā)紅得像是快要浸出鮮血來。

  皇甫萱與元希不由驚喜的呼出了聲。

  而凌天衡沒想過會(huì)要師父以自身的真氣來替姜庭芝祛毒,憂急的叫道,“…師父!”

  掌門人淡然的口吻看似輕和,卻堅(jiān)決如鐵,“無妨。”

  約摸過了半個(gè)時(shí)辰,姜庭芝胸前的黑氣明顯散去許多,臉上的神情也緩和不少。

  如此漫長的祛毒過程并未有絲毫間斷,掌門人的額前已滿是汗水。卻仍然全神貫注的立在姜庭芝身前,沒有歇一口氣,沒有喝一口水,甚至沒有皺一皺眉頭。

  而凌天衡心下更是無盡愧欠——師父已為他懸心這么久,他剛一回到昊虛山,就又讓師父為了他所求之事勞神費(fèi)心,叫他于心何安?

  老人如此不辭勞苦,就連其他的旁觀者也不禁動(dòng)容。

  “老爺爺,這毒一時(shí)半會(huì)決計(jì)吸不完的,”皇甫萱忍不住開口勸阻,“若是操之過急,耗神太過,你和他反而都會(huì)挺不住…”

  掌門人聽罷,緩緩收回了手,含笑朝皇甫萱道,“好,小姑娘,我聽你的,你的話有理?!?p>  周身徹骨的寒冷和疼痛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強(qiáng)烈,臉色也好了許多,姜庭芝感激的看著掌門人,費(fèi)力的拱起雙手,“多謝老前輩…”

  “年輕人放心,你會(huì)好起來的?!闭崎T人笑著擺了擺手,盯著姜庭芝的臉,神色祥和的問,“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會(huì)受如此重的傷,中這樣的毒?”

  “晚輩叫姜庭芝?!苯ブピG訥回答,“這個(gè)箭傷…”

  掌門人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詫異,打斷了姜庭芝,“…姜庭芝…你姓姜?”

  姜庭芝怔了怔,搖頭,“晚輩原本并非姓姜,只因父母早亡,便隨撫養(yǎng)我長大的姜老夫子姓姜。”

  “原來如此。”掌門人默然點(diǎn)頭,深邃的眼中忽然泛起了一縷化不開的憂思。

  “老前輩,有什么問題么?”姜庭芝訝道。

  “沒事…”掌門人沉吟著,撫了撫須,“子勛,帶這三位年輕人去房間歇息,再去找兩件干凈的衣袍給兩位小兄弟換上?!?p>  一直在掌門人身后垂手靜默的華子勛應(yīng)道,“是,掌門師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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