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說沒有?你看看你對著我的臉色,不知道的人恐怕會以為我欠了你八百萬兩。”
凌天衡緊皺著眉頭,“…你明知我是為何…”
“我偏愛這樣喊你。誰叫你那時候那么小的個子,還總像個跟屁蟲一樣怯生生的跟在我身后,人家可都以為你是我的小弟呢?!彼龘P起頭,望著這個如今墊起腳尖,伸長了脖頸,也只能夠到肩膀的男人,雖然仍然緊繃著臉,但眼底閃過的一股暖意卻出賣了他的心思,忍不住笑出了聲,“誰能夠想到,跟屁蟲小凌后來居然會長得這樣高高大大…”
“都說了不許再提這三個字…”
任誰對著那樣嬌媚動人的笑顏,也難以再強作氣惱,凌天衡撇開了眼睛,卻仿佛看見兩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小乞丐一前一后從眼前跑過。他們被小販和惡犬咆哮著追趕,睡遍城內(nèi)的殘屋破廟,在漫長的嚴冬里縮在一起發(fā)抖。爛墻漏瓦之下的每一夜,都聽寒風(fēng)講著可怕而凄哀的故事,滿天的星辰像是萬家燈火般遙遠。
她的腦袋歪枕著軟椅,瞧著凌天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面上還帶著若有所思的神色。她笑了笑,知道一定是剛才說的那番話令他回憶起了過去,“小凌,這些年,你過得好么?”
“辟羅山上只有皇甫前輩和他的孫女。那里沒有紛擾,沒有仇怨,那里很好?!?p> “難怪八年這么長的時間你都舍不得下山,原來那里還有個小姑娘,她一定很討人喜歡對不對?”她的臉上旋即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笑容,“她就是你當(dāng)初拼命救出來的小女孩?”
凌天衡點頭,“我會一直保護她?!?p> “為此拋下塵世的一切,遠遁山林,值得么?”
“從未后悔。”
“那這一次你為何又舍得撇下她,獨自下山了?”她問。
“正是為了保護她,我才隨她一起下山。”
“她也下了山么?那她現(xiàn)在在哪里?”她的眼中閃動著孩童般的頑皮笑意,“你怎么不帶她來與我見見,難不成還怕我教壞了她?”
“她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等風(fēng)波平息之后,我會帶她來見你?!?p> “那你說話可要算話?!彼α诵?。
“阿卿…你呢?”
笑意還留在唇邊,她卻幽幽的嘆了口氣,“不好,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開始一天天的衰老了…”
凌天衡怔了一下,搖了搖頭,“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年輕,一樣美,沒有一絲變化?!?p> “小凌,你居然也會說這種話了?!彼?,指尖輕拂著自己的心口,神情顯得有些疲倦,“我指的是這里,它越來越懶得動了…”
“你病了?我?guī)闳フ一矢η拜叄惴判?,他定會治好你?!?p> 她笑,“小凌,你是在故意逗我笑對不對?”
凌天衡不解地盯著她,正要說話,突然聽見窗外傳來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p> 清脆悅耳,那是無數(shù)個銅鈴搖動的響聲。
凌天衡的身影在轉(zhuǎn)瞬之間閃出了窗外,她仍是安然的靠著軟椅,看了一眼桌前已經(jīng)空了的劍鞘,似乎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耳中卻突然聽見幾聲靴底極速踏過琉瓦的響動。
她這才走了過去,倚在窗邊,笑望著正揮劍刺向一個蒙面人的凌天衡,高聲地說,“當(dāng)心,你們誰要是踩壞了半片屋檐,可就得給我留在這里抵賬。”
與此同時,底層的窗戶早已打開了數(shù)扇,窗口的人正要躍出,聽見她的話,隨即用內(nèi)力吹出了兩聲尖銳的口哨,哨音響徹閣內(nèi),窗戶又通通閡上了。
曦風(fēng)皓月閣每一層的檐邊,都用極細的韌絲拴著銅爐粗大的銅鈴,只要有人觸動絲線,銅鈴就會響起,這是以防有人在閣內(nèi)潛行探監(jiān)與刺殺的手段。為保萬全,絲線暗布的位置每隔數(shù)天就會變換一次。
凌天衡日前初次來找她幫忙打探消息的時候,也曾驚動過這些銅鈴,所以他才清楚銅鈴的響聲代表了什么。
蒙面人雖然已經(jīng)接下了凌天衡三招,腳下的步伐卻在不斷倒退。
凌天衡看出蒙面人有心想要逃走,出劍瞬間更猛,更快,把蒙面人的去路全都封死。
蒙面人只好使出全力招架,手中的劍勢出如虎,居然還勉強能夠跟上凌天衡出手的速度。蒙面人的招數(shù)有些古怪,又似乎有些熟悉,凌天衡卻想不起曾在哪里見過。
又過了十招,蒙面人收劍的速度慢了些許,凌天衡運氣猛力向下一壓,天溪震斷了長劍,然后在陡然間上挑,刺穿了對方的肩臂。
凌天衡一把提起蒙面人,躍回了屋內(nèi),將手里的人丟在地上。
她看見凌天衡肩頭有鮮血透出了衣衫,訝問,“你受了傷?”
“是舊傷?!?p> “難怪制伏他需要這么久的時間,你明明舊傷未愈,又何必替我出手?”
“小事。”凌天衡俯身扯開了蒙面人的面巾,摸遍他的全身,卻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信物,“你是何人?”
那人沒有答話,只是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他的臉色忽然變得青紫,嘴角流出一股烏血。凌天衡吃了一驚,伸指探向那人的鼻口,已經(jīng)沒有絲毫氣息。
掰開那人的嘴巴一看,最里的牙縫間果然有藥丸的殘渣。
看來這人被擒住的時候,就已經(jīng)咬破了口中的毒丸。
“這個人到底是誰派來的死士,來意究竟是什么?他的功力不弱,否則無法避開守衛(wèi)的耳目?!彼蛄恐厣系氖?,疑惑地喃喃,“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會到曦風(fēng)皓月閣行險,為什么你們一來…”
“會不會是巧合?”
“但愿是巧合。我們在這里瞎猜也沒用,不管怎么樣,之后萬事加倍小心便是?!彼α诵?,“你先前也都是趁夜從窗外翻進來找我,怎么今日又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的入閣?”
“他們兩個沒有武功?!?p> “沒有武功?”她驚訝的張大眼睛,“他們是來救人的,還是送死的?”
“姓顧的武功是在牢里被廢掉的,而姓陸的,就是我向你提過的那個人?!?p> “但你卻沒說過姓陸的傻小子沒有絲毫武功。你若不說,誰都想不到,陸老前輩居然會有這樣一個連半點劍術(shù)都不會的孫兒?!?p> “不會武功,不代表沒用。若不是有他的玉笛,恐怕那日難以救出師父?!?p> “好,就算姓陸的傻小子有點用。那你打算如何將他們帶出城呢,是出手打倒所有守城的衛(wèi)兵,還是又讓他去吹笛子給衛(wèi)兵聽?”
“那支玉笛現(xiàn)在在陸前輩身上。”凌天衡搖著頭,苦思了片刻,也沒想出一個稍許妥當(dāng)?shù)霓k法,卻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并無一絲擔(dān)憂之色,“你知道該如何出城?”
她只是挑了挑眉,看著他笑,笑得嫵媚又天真,卻并不答話。
僵持了半晌,凌天衡無奈地移開目光,無比艱難地說出了那句曾經(jīng)相當(dāng)熟稔的話語,“我…聽阿卿的…”
她滿意的一笑,慢悠悠的開口,“放心吧,少主早已替你們想好了出城的妙策。”
窗外夜色闌珊,銅爐里裊裊的輕煙不斷淌出,浮動的暗香掠過鼻尖,在華室中低回流轉(zhuǎn)。陸庭芝攤在床塌上,睜著雙眼直直望著床頂,墊在身下的錦綢柔軟而舒適,胸口的沉悶卻有些難以忍受。
陸庭芝翻起身,踏出了屋門,朝顧少昂的房間走去,發(fā)現(xiàn)房內(nèi)一片漆黑。他又轉(zhuǎn)過頭,看向右首的廂房,房內(nèi)竟然也沒有點燈。
他悻悻的站在樓道中央,想不到入夜未久,大哥和凌大俠皆已安歇??磥硭麄儍扇诉@些天焦慮太過,也的確需要好好睡上一覺了。
獨自在走廊徘徊了一陣,他忽然瞥見樓道的斜窗外月華朗朗,不由倚在窗邊,探出了半個身子,癡癡地仰頭望向夜空。
世事難圓,而天上卻又是一輪明亮的滿月。
“公子可是在此處賞月?”
陸庭芝回過頭,看見一個容貌姣好的女子站在身后,正向他微笑。他認出是先前曾給他們奉茶的那位侍女,慌忙答道,“抱歉,姑娘…我是不是擋你的路了,我馬上就回房…”
侍女抿嘴一笑,“公子誤會了,輕羅只是看公子如此賞月未免有些吃力,想給公子薦一個賞月的佳處…”
陸庭芝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要多謝姑娘了,請問姑娘所說的地方是何處?”
“公子客氣了。”輕羅笑道,“是公子來得巧,今夜閣主正好并未宴客,這個地方才空了出來?!?p> 曦風(fēng)皓月閣的最高處,可以將整個雍都城的瑰麗風(fēng)光盡覽眼底。諾大的雍都城,除了城郊的煌魄山,再也沒有一處高過現(xiàn)在所站立的地方。此刻放眼望去,千家萬戶燈火璀璨,夜市上仍如白日般熱鬧喧囂。
看過夜幕下的大昭皇城,才算明白到底何謂王朝帝都夜間極盡盛繁之景象。
很少有人知道曦風(fēng)皓月閣的第九層,有這樣一個地方。更極少有人知道,它還有一個如此雅致非凡的名字——聆風(fēng)望月臺。
聆風(fēng)望月臺被數(shù)以萬計,妖嬈生姿的海棠花重重環(huán)繞,花間只留出一條窄窄的小路,供人通行。
然而在成簇的花團當(dāng)中,卻只是簡簡單單的擺放了四根長長的寬涼凳,圍著一個圓形的石桌。
陸庭芝默然扶著高臺的欄桿,俯瞰月色中的雍都,心中無限感慨。想不到有生之年,他還是來到了雍都,并站在雍都城中最高的地方,俯瞰盡大昭皇城的鼎盛和繁華。
恍惚間,目光與風(fēng)聲和月華相融,穿透了一座座沐浴在月色下恢弘無比的宮殿。蒼素古氣的太學(xué)殿,棱尖角銳的御史臺,而自皇城最中央獨拔而出的那座應(yīng)當(dāng)是乾陽宮,甚至還能看見帝王與妃嬪們的寢宮透出點點微光。
明月的清輝灑落在陸庭芝的臉龐,迎著聆風(fēng)望月臺上沁涼透心的夜風(fēng),夜色下酣眠的海棠花仿佛也迷失在別樣的香夢中。
陸庭芝情不自禁閉上眼,感受這前所未有的風(fēng)與月。他一時思緒萬千,高聲漫吟,
無意登高憑闌處,
遍看顏如玉,唯是溫柔鄉(xiāng)。
聆風(fēng)望月兮身若羽,明炬耀夜兮星如霜。
御清風(fēng),攬月華,
但憑自在隨云去,四海九霄任我游。
尋不得,舊時花,
縱教神筆繪山盟,畫堂煙雨怎堪留?
愛渺渺,恨茫茫,
無常翻覆多少淚,天長地久幾時休?
前塵夢,今朝枉,
愿為千秋穿石水,破卻人間萬古愁。
話音剛落,突然有人在身后高聲贊嘆,“好一個破卻人間萬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