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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瑞劫

第十七章 失行孤雁逆風飛

祥瑞劫 漫攜琴載 5373 2019-07-02 23:23:31

  吳敬仲的書房是舒州城里最神秘的地方,那座孤零零立在長廊盡頭空地上的小屋,在大部分時候都頂替了城中府衙的作用。關于它的傳聞有很多,有人說這兒是黃金柱、白玉瓦,價值連城;有人說吳敬仲在這兒豢養(yǎng)美艷婢女日日享樂;還有人說這兒實則是緝律司的一座隱秘牢房,用以關押吳敬仲的仇敵對手。

  種種流言唯一的共同點是:書房并不止是書房。

  但薛開今日第一眼見到這座書房,第一反應只覺得它可憐而寒酸:荒地中央立著一座小屋,磚瓦梁木皆是尋常,門沿下甚至還有一片青苔。只不過推門進去,他就只覺得自己寒酸而可憐了,因為單就書房斜角立著的書架上,就擺滿了無數藏家夢寐以求的孤本珍本,而書桌旁側那盞青銅宮娥捧玉盤造型的銅燈,薛開只在邊關的帥府里見過。

  吳敬仲這么些年,真一個盆滿缽滿。

  走在寬闊街道上的薛開回想起來,仍舊忍不住咒罵,低頭看一眼價值不菲的明光鎧,心想,若是把那座屋子拆了充軍資,那老子做夢都要笑醒,想到去年秋末點兵時,兵馬司一口一個“軍費緊張”的小人嘴臉,薛開那張被人私底下嘲諷為“修羅容”的一張臉,此時滿是煞氣。

  薛延不語,只有些擔心,在這場風波中,兵馬司和折沖府該如何站隊?

  舒州城雖軍政混淆,但吳敬仲手腕嚴厲,軍紀嚴明,“鐵浮屠”薛開又惡名在外,故而當他走到城下時,兵士無一不是肅然行禮,城池外,兵戈鋒銳,鐵甲成林。

  無怪乎以吹毛求疵聞名的御史臺,也少有對舒州軍備的指摘。

  薛開忍不住想,鄭開明和顧紅林真的會冒險回舒州城嗎?

  抱有同樣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數,蹲在一處不起眼角落里的楚萍,也皺著眉頭看向城門。

  關于薛開,緝律司知道的比常人更多,在楚萍眼里,他不僅是從北方浮屠軍回來的游騎將軍,還是兵部埋在舒州城的一顆釘子,但當年埋釘子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去,現如今,這顆釘子顯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鐵浮屠?!背嫉吐暷钪@個稱號,垂著的左手食指與尾指微微彎曲。

  數道身影從人潮中予以同樣的回應,隨即又再度隱匿。

  若是鄭開明在此,定然能讀出這道信號的寓意,這代表著目標尚未出現,要繼續(xù)等待。

  耐心,是緝律司自建立以來就有的良好品格,從最低級的緇衣開始,到手握中原緝捕大權的南北指揮使,所有人要學的第一課就是忍耐,他們要面對冬寒夏暑,刀劍臨身,乃至生死之間的大試煉,這種課程帶來了緝律司的威名,但現如今卻要被用來面對曾經的同僚。

  說來有趣,鄭開明和楚萍同為第一批接受緝律司訓練的捕快之一,當初他們的教官,也都是穆修己。

  楚萍站起身來,錘了錘腰,慢慢朝一處不起眼的裁縫鋪子走去。

  緝律司風雨二十年,也不乏同僚相殘的悲劇,但像鄭開明這般身份地位的人叛出緝律司,卻是很少的。南方現如今有四十八州共七十三名云紋捕快,不出意外的話,這七十三人中會產生下一任南方總指揮使,如今南方,除卻那位一門十豪杰的辰州云紋捕頭外,就屬鄭開明的幾率最大。

  上一次這種身份的捕快叛逃,已經是七年前了。

  楚萍搖搖頭,把無關的思緒逐出腦后,走近了那家裁縫鋪的后院。

  后院中空無一人,只有幾塊洗凈的布料掛在竹竿上,楚萍慢慢走過去,從懷間摸出一把破舊的剪刀,裁了一塊下來,又進屋拿了針線,開始做一件與當下局勢全然不相符的事情。

  他在縫衣。

  ——

  鄭殊勝站在城門口,有些煩躁地看了一眼城內。

  城門口來往車馬熙熙攘攘,但唯獨避開了他身周方寸間,倒不是他形容丑陋兇惡,事實上,若不是那一身灰袍,只怕早就有膽子大些的姑娘上前攀話了。想到此處,他不免覺得可惜,心想:自己這般英俊皮囊,披一身灰袍著實可惜。

  其實緝律司在舒州的風評并不算差,但灰袍在整座中原的名聲都不算太好。從青章到灰袍,不僅是資歷的積累,更意味著要沾染一些不干凈的事情。放眼緝律司二十年的歷史,灰袍從最早的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寅午兵諫,再到十年前的長安之變,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種作用無論結果如何,風評都不會太好?;遗鄣幕遥鋵嵅桓刹粌?,亦白亦黑。

  鄭殊勝又看向聚寶樓的方向,即使隔著三條街道,他也能通過緝律司的情報網,清晰無比地知道聚寶樓的動向,但知道的越多,他就越覺得不安。

  昨夜,彭余酉與聚寶樓那個老賬房從一條緝律司從未掌握的密道出城,那條密道隱秘至極,被認定為是聚寶樓建立之初就留下的后手之一,這種不到生死關頭本不該啟用的密道,在當前的緝律司看來,定然和鄭開明脫不了干系。在消耗了幾枚插在聚寶樓里的暗子后,傳回的一些蛛絲馬跡,更證實了一件令杜無臨都感到有些棘手的事情:聚寶樓在和鄭開明接觸。

  誠然,聚寶樓是在彭余亥手上做大,但聚寶樓這塊招牌,早在緝律司創(chuàng)立之前,就已經在江南一帶站穩(wěn)了腳跟,在緝律司建立后,更早早與朝廷搭上線,避免了在緝律司立威的時候惹火燒身。鄭殊勝亦是舒州人,他心里清楚,若是聚寶樓行動起來,舒州城這塊吳敬仲的后院,才是真的不太平。

  但這后院畢竟姓吳。

  鄭殊勝看一眼遠去的薛開的身影,眼神清冽。結合緝律司昨夜的動作,這位心思敏捷的灰袍捕快大致可以猜到折沖府的下一步,或者說是杜無臨的下一步,不出意外,折沖府會以剿匪的名義布防城外各個要道,只不過,究竟會是什么樣的規(guī)模?

  他并未想的太深,這些產生于急切等待的思緒很快被他壓下,復又把視線投回城門下。

  兵卒和捕快在仔細盤查每一個進城的人,無論身份地位。只不過舒州富庶,豪門大族無數,膏腴子弟自恃身份不愿配合的大有人在,就比如現在,城門口處忽的傳來一陣喝罵,鄭殊勝甚至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扇巴掌亦有工夫和火候,工夫不到家,巴掌就打得不響亮,不清脆。力道太小,就顯得自己無用,力道太大,就會震得掌心疼,反倒得不償失。這門手藝的最佳火候,是扇巴掌者掌心微癢,五指酣暢,而被扇者臉頰發(fā)紅,心有怨恨。

  這門手藝向來傳貴不傳賤,傳富不傳貧,只不過在鄭殊勝看來,門口這位顯然還不到家。

  “讓一讓,讓一讓。”鄭殊勝從圍觀百姓中擠過去,少有的感受到了灰袍失效的時候。

  百姓們在此時顯然膽子大了不少,即是鄭殊勝的灰袍近在眼前,他們也敢圍在一齊,朝著中間的那場好戲指指點點。當然了,也多半是因為瞧不見灰衣袖口的隱秘赤色紋路,無知故而無畏。

  一個緇衣捕快怒目看著一輛紫蓬馬車,另外兩個緇衣捕快則是死死拉住他的胳膊。馬車車夫是個魁梧的中年漢子,粗壯的手握著韁繩,絲毫不在意自己剛剛已然犯下律法,滿臉的神色傲然。

  馬車中傳出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走吧。”

  那車夫收斂神色,點點頭,手腕一使勁便要離去,那年輕的緇衣卻一咬牙,又攔在馬車前,喝道:“緝律司辦事,請閣下不要阻攔?!?p>  鄭殊勝挑了挑眉,心想司里最近教緇衣的教頭看來不上心,這幾句話說的軟綿綿的,一點緝律司的樣子都沒有。

  那車夫皺著眉頭,冷然一笑,“你攔得住我?也莫要拿緝律司壓我家公子,你一個最下品的緇衣,還沒資格代表緝律司。”說罷,手腕翻轉,長鞭的鞭梢在一聲尖銳而短暫的破空聲之后,便到了那緇衣的臉上,這下這位年輕捕快左臉巴掌印,右臉一道鞭痕,可著實不好看。

  周遭百姓皆是嘩然,少有人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對緝律司的人不敬。

  那緇衣被這猝不及防的一鞭打的有些發(fā)懵,一時間怒上心頭,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連對方怎么出的手都沒看清,怒喝一聲欺人太甚,噌地一聲拔出長劍,抬手就朝那車夫刺去。

  鄭殊勝的神色卻有些凝重了,那車夫運鞭的本事,不是僅僅熟練二字可以概括的,換作是鄭殊勝對上,若不留神,也要吃虧。

  能讓一個灰袍捕快覺得扎手的,一個緇衣又如何能敵?那小捕快的劍還沒到車夫的身前,就被長鞭一繞一挑,脫手而去之后,長鞭繞著長劍,又在空中打了個轉,劍柄倒轉,直指那緇衣捕快的喉頭。

  鄭殊勝眉頭一皺,腳尖微微向前移了半步。

  但剎那間,一只劍鞘從另一側飛來,直直將那柄制式長劍攬入,長鞭勢頭一停,被纏繞著的長劍也失了力道,卻還是砸在那緇衣捕快的胸前,那捕快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縷血來。

  “好!好!”

  “漂亮!”

  “好眼力!”

  圍觀的百姓竟大叫起來。他們不懂,若是那劍柄順著原來的勢頭戳過去,那緇衣必死無疑。他們只覺得精彩,就像看雜耍一樣,尤其那根長鞭,如有靈性。

  鄭殊勝順著劍鞘來處看去。

  一個十五六歲的緇衣捕快握著無鞘長劍,皺著眉頭道:“閣下越界了。”他雖年輕,語氣卻頗為正式。

  鄭殊勝笑了笑,腳尖又縮回半寸,心想緇衣也不全是廢物。

  那車夫冷笑一聲,“怎么,覺得自己有本事?好武功?好威風?那你怎的不早出手,害的你這伙伴受此大辱?”

  那年輕緇衣搖搖頭,“傷他的是你,救他的是我,我不出手是因為你原先也不算出手。反倒是你,一介家奴,先是想殺官差,現在又挑撥離間,你主子想造反嗎?還是你很想把屎盆子扣到你主子身上?”

  鄭殊勝嘴角揚起一絲笑意。

  那緇衣看一眼紫蓬馬車的車廂,語氣顯得頗為好奇,“我朝律法:家奴行兇,其主罪半。我說這位公子,擅殺官差,大逆不道,造反的罪砍一半,可還是造反吶。你這下人膽子這么大,你知道嗎?”

  馬車內無人回應。

  倒是那車夫有些坐不住了,厲聲道:“嘴皮子倒是利落!不知道手上的功夫怎么樣?”說著長鞭倒轉,破空聲大作。這氣勢比起方才強了好幾倍,就算是不習武的百姓,也瞧得出來厲害,一時間周遭嘩然聲更大。

  鄭殊勝皺著眉頭,很好奇舒州城里那一家會這么缺心眼。

  他一邊想,一邊走出去,一只手攥住了那根長鞭,另一只手捻住了長劍的劍刃。云淡風輕。

  “你倒是個有本事的,”鄭殊勝看向那個年輕緇衣,笑著道:“只不過你的劍太慢,打不過他。”

  旁人說這句話或許顯得自大,但他不會,因為那個年輕的緇衣捕快絲毫沒有看清他的動作。他的確比他快。

  鄭殊勝覺得自己一定很威風。

  但還不夠威風。

  他眉間掠過一絲煞氣,攥住長鞭的手猛地一抖,長鞭寸寸斷裂,往車廂疾射而去。

  車夫一聲悶聲,虎口處已然綻出一道傷口。

  但車廂卻毫發(fā)無損,那些斷裂的鞭子仿佛撞上了一道無形的墻壁,一齊停了下來,落到地上。

  “是我們管教不嚴,”車廂里傳出一個蒼老聲音,名為道歉,但卻沒半點道歉的語氣。隨后,老人的手伸出車窗,丟了一個小瓷瓶,瓷瓶畫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落到了方才被打傷的那個捕快懷里。

  “僅以致歉?!?p>  江湖武夫劃分高低有個通俗的境界,即所謂龍門之說。在越過第一道龍門之后,武夫筋骨堅韌,開始修習內力,內力能收放自如則意味著他們在第二道門后站穩(wěn)腳跟。

  而像車廂里這位,能以無形之氣外放成壁,攔下這些尚有一定殺傷力的“暗器”,平心而論,鄭殊勝做不到,舒州城里,就他所知,除了那個叛逃的鄭開明以外,也只有寥寥數人有能力。

  這一手可著實漂亮。更何況人家短短兩句話,看樣子場間就已經塵埃落定。

  但出風頭這種事情,鄭殊勝雖然不喜歡,但很了解:這意味著大家本來都是普通人,偏偏你踩著我站的更高,那么問題來了,我怎么辦?

  所以鄭殊勝很不客氣地冷哼一聲,朝那車夫一抱拳,然后抬手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那車夫手里已經沒有馬鞭,但他今日折了主子的面子,還連累馬車里那一位出手,哪里還有半點逗留此處的心思,干脆抬手朝身前的馬匹揮下,一道無形勁氣打出,那匹馬吃痛之后一聲嘶鳴,拉著車緩緩向前。

  人群自然沒人阻攔,自動分出一條道來。

  那三名緇衣也沒有動作,因為別人或許不認得灰袍,但他們不會。

  鄭殊勝沒有多說什么,他或許沒見過那輛紫蓬馬車,但緝律司對于某些難以掌控的目標,總會設檔立冊,編纂卷宗,以備不時之需,就好比現在,鄭殊勝很清楚地記得“紫蓬馬車”“車夫”“云紋以下禁止干涉”這類字眼,曾出現在長安總司對山水客棧的情報中。

  蜀地遠,他們也不怕舒州城的水吃壞了肚子。

  十宗覆滅后,南北兩座思高堂、山水客棧、寫意樓被新語山莊合稱作“四宗”,這個稱呼往深了想,其心可誅,但這四派都沒有顯露不滿,這被認為是新語山莊和他們的又一默契。但無論如何,緝律司對這四座宗門,以及半匪半官的漕幫、海外島上的瀛洲,總計六個大派,都有一個共同的規(guī)矩,即所謂云紋以下無權干涉。

  鄭殊勝自認還算守規(guī)矩,何況山水客棧的人背后帶著一些十年前六隱的影子,貿然蹚渾水可不是他的作風。

  馬車慢慢離去,鄭殊勝背過手去,五指微曲,繼而伸出食指,然后握拳。

  不遠處的攤位上,幾個小販收了攤,挑著擔消失在人潮中。

  他沉吟片刻,轉過身去,看向那三個緇衣捕快,好好打量了一番。

  臉上紅腫逐漸消散的那個,顯然是心懷不滿,尚帶有些許稚氣的臉上有一些憤慨;而出手攔住長鞭的那個,眉清目秀,頗有幾分沉穩(wěn),虎口處有一圈常年握劍的老繭,單以站姿和持劍的形容來看,看樣子三人中武功以他最高;而一直默不作聲,似乎是膽怯的那個,此時毫不掩飾自己的緊張,手扶胸口,大口喘氣,帶著一絲慶幸恭敬道:“謝鄭捕快救命之恩?!?p>  他一邊道謝,一邊強拽著那兩人俯身行禮,看樣子倒像是個懂規(guī)矩的。

  鄭殊勝饒有興趣地看他一眼,有些好奇:“你認識我?”

  “是?!蹦切〔犊旃Ь椿氐?。

  “你們是親兄弟?”鄭殊勝低著頭看著自己掌心的一道細微紅印,隨口問道。

  那捕快微微俯身,帶著一絲刻意討好的笑,“大人說笑了,同胞不得共入一州緝律司,這是規(guī)矩。我們三個只是意氣相投的好伙伴罷了?!闭f罷,他指著那個有些憤慨的小捕快:“他叫杜盛燕,”又指著另一個說:“他叫離林,”最后微微俯身拱手:“小人鄭意?!?p>  “緝律司沒有大小,只有上下,”鄭殊勝恍惚間覺得鄭意的面孔這個名字有些眼熟,頓了頓,頗為好奇地看著這個和自己同姓的小捕快,“你籍貫不是舒州吧。”

  “下官祖籍金州?!?p>  “哦……金州。杜盛燕、離林、鄭意。”鄭殊勝笑著點點頭,背在身后的手卻忽的有些顫抖:“緝律司里最講守望相助,你們三個做的不錯。杜盛燕,離林?!?p>  那兩個捕快下意識抬起頭來,答了一聲是。

  “杜盛燕有傷在身,離林和他先回去吧?!编嵤鈩倨届o道:“至于鄭意,我有些事情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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