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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瑞劫

第二十三章 此身亦是局中客

祥瑞劫 漫攜琴載 5112 2019-07-09 23:18:55

  楚萍不知何時換上了自己的佩劍。

  自從前人將劍術(shù)引至道境后,術(shù)道之爭便從未停息過。重術(shù)者認為劍術(shù)為主,道為輔,術(shù)至巔峰即可稱道,但重道者認為劍客當一以貫之,大道不息,劍術(shù)不止,并將重劍術(shù)者駁斥為只知持劍揮出的莽夫。

  當然了,自從本朝那位享有劍圣之名的大將軍在長安城外宴會天下劍道名家之后,莽夫二字就很少被他們提起了。

  中原河朔一帶,有座專研劍術(shù)的門派,稱為思高堂,早在十宗覆滅前,思高堂就已經(jīng)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派,但門中弟子盡是武癡,于稱霸江湖、爭名奪利之事全無興趣,這才未能入十宗之屬,后來卻也因此躲過一劫。然而外禍可避,內(nèi)亂難免,思高堂因術(shù)道之爭分為兩派,雖不至于生死相斗,但卻逐漸少了以往的宗門團結(jié)。

  放眼天下武學(xué),術(shù)道之爭是影響極為重大的一條脈絡(luò),天下習(xí)武持劍之人,越過第二道龍門,蘊養(yǎng)氣感后,都會開始面臨這個問題,但直至探尋宗師之路時,才有資格開口,半步宗師古往今來不過千余人,哪里是這么好研究的。何況武夫以刀劍講理,道理再大也大不過拳頭,你說術(shù)強,就得把那些個鉆研劍術(shù)的人都打服了,這又是一個大問題。

  自內(nèi)氣現(xiàn)于江湖之后的數(shù)百年間,有無敵之稱的唯有一個穆修己,這意味著有資格評述術(shù)道之爭的,也只有他一個,可他卻是半個朝廷官員,因此,這樁公案始終沒有人能夠蓋棺定論。

  楚萍七歲習(xí)武,至今三十七年,十三歲內(nèi)氣有成,天資聰穎至極。然而,此后的三十二年之久,他都未能成就宗師之名,究其原因,就是因為被術(shù)道之難困住,既不能融匯百家、成術(shù)之極致,也不能以劍成道,舉世無敵,而且他少年成名,心高氣傲,臨到四十不惑之年,卻越發(fā)困惑,心魔陡生,宗師無望。

  鄭開明曾和身邊人說過,他覺得楚萍很可憐。

  楚萍卻覺得自己只是可惜。什么術(shù)道之爭、經(jīng)脈五行、先天一氣這種武道難題,他在四十一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放棄了,宗師他也不爭了,對于現(xiàn)在的他而言,實用第一。

  所以他折斷了自己原來那柄周流劍,轉(zhuǎn)而去學(xué)被公認為絕無成就宗師可能的殺劍。

  殺劍非劍,而是一種手段,一種以殺人為目的的手段,劍被摒棄為純粹的工具。

  楚萍的佩劍名為積雨,長二尺六,凈重六斤,劍身淬毒,劍柄有暗器,劍鞘亦可作刃,另有無數(shù)機巧。

  當今劍道當之無愧的第一門思高堂,將這種過分注重殺伐屠戮的機關(guān)類鑄劍貶斥為“庶人劍”,他們認為漢朝末年,墨家的俠義之道徹底斷絕后,就失去了原有的道,轉(zhuǎn)而鉆研機巧,這種將機關(guān)術(shù)和鑄藝融合在一起的產(chǎn)物,全無劍道之魂,斬頸決肝,不過兇兵。

  但楚萍卻覺得很順手。積雨劍是他從緝律司藏兵庫里取出的,當他第一次用這柄劍殺人的時候,他只覺得暢快之際,許多過往他只能勉力勝之的對手,此時在他劍下往往撐不過百招,他一直渴求著用這柄劍打敗鄭開明。

  他覺得這世上,鄭開明是最值得死在這柄劍下的。

  如今鄭開明叛出緝律司,嚴禁同僚內(nèi)斗的規(guī)矩用不到了。

  所以當彭余酉和賬房站起身來,走到城樓前十丈時,楚萍讓人取回了這把劍。

  舒州城里的三座大山,一座叫太守府,一座叫緝律司,一座叫聚寶樓。太守府和緝律司明面上和和氣氣,但吳敬仲和杜無臨兩個老狐貍不可能掏心掏肺,而聚寶樓作為開國時就聲明顯赫的一座,舒州城的治理又和他脫不了干系。私底下,替朝廷監(jiān)察江湖的緝律司和扎根在江湖這座爛泥塘底子里的聚寶樓可謂相交莫逆。

  楚萍對那個神秘莫測的老賬房了解不多,但和掌柜的彭余酉打過的交道沒有上千也有成百,在楚萍看來,像彭余酉這種人,沒有斬立決已經(jīng)是莫大的不公了。

  所以楚萍看向城樓下越來越近的兩個身影時,目光中滿是赤裸裸毫不掩飾的殺意。

  但他理智尚存,所以只是冷眼瞧著。

  彭余酉一身富家翁打扮,穿金戴銀,很是俗氣,太陽光往脖子里那根鏈子上一打,恨不得把楚萍的眼睛晃瞎。賬房一身素凈,只是跟在掌柜的身后。兩個人看起來只是一對尋常的主仆,除卻主人有些暴發(fā)戶心態(tài)外,其余的毫無異樣。

  楚萍冷冷瞧著不遠處的他們,一只手下意識搭在了劍柄上。

  他對彭余酉熟悉地很,這種熟悉建立在一種敵意上,敵意迫使他深入了解自己的對手,他知道彭余酉平日里常以這種鮮明的風(fēng)格在人前顯露,最大的用處在于給那些不熟悉他的人偽裝出一個容易對付的假象,這種思路很有用處,因為人們往往喜歡以第一印象判斷對方,在多年前,甚至有個初出茅廬的江湖人將彭余酉當做尋常人,對其呼來喝去,最后被彭余酉打斷了四肢丟回家中,成為一樁笑談。

  至于彭余酉的眉眼容貌,他就更熟悉了,舒州緝律司地底那座藏有數(shù)百份案牘的文庫中,關(guān)于彭余酉的那一份,便是他親手寫的,包括容貌、特征、武學(xué)淵源、過往經(jīng)歷。隔著城樓十丈,楚萍已然瞧見彭余酉那副親切的生意人的笑容,以及他左手食指上那枚從不脫下的銀戒。

  聚寶樓有四枚這樣的戒子:當家,掌柜,賬房,小二。

  那個窮酸老賬房也有一枚,但戴在了中指上。

  楚萍站在高處遠遠看著,卻仿佛就近在咫尺,那些細節(jié)他甚至可以在心中描繪出來。

  下一秒,楚萍看見了一件更有標志性的東西。

  彭余酉舉起了一柄傘。

  一柄三奇之一的趙家打造的傘。

  一柄畫著開明獸的油紙傘。

  楚萍的眼神驟然變得冷漠,旋即化作平靜。

  最初的詫異過后,他定睛細看,已經(jīng)看出來,這柄傘并未鄭開明那柄紅傘,而是一件粗劣的仿制品,除了輪廓和畫著的那只人首虎形的開明獸外,無論是質(zhì)地、材料都大不相同。鄭開明那把,是趙家的巔峰之作,幾乎凝結(jié)了趙家兩代人數(shù)百名高明鑄匠的心血,新語山莊做過一本流傳不廣的兵器譜,那柄傘名列前茅。

  十年前趙家被朝廷滅門之際,趙家家主以這柄傘為禮,夜會當時的灰衣捕快鄭開明,次日鄭開明請自家老爺子出面,保下趙家一只旁系,并勒令他們永世不得習(xí)武,許多人懷疑當初那場夜談不止是保留一絲血脈這么簡單,但趙家家主被梟首之后,也無人敢來問已經(jīng)升為云紋捕頭的鄭開明。

  那柄傘,楚萍記得很深。

  而眼前這柄,傘面只是尋常油紙,與紅傘所用的金玉錦有天壤之別,上邊繪著的開明獸,連墨跡都未曾干,顯然是剛畫上去的。

  這算什么?楚萍冷笑一聲。一些拙劣的激將法么?

  彭余酉撐著傘,很悠然地站在城外的驛道上,來往的尋常百姓自然不知道這位是什么地位,瞧衣著打扮是個有錢的,最多在心里嘀咕一句忒嬌氣,也有眼力見好一些的,認得這是聚寶樓的老爺,上去鞠個躬招呼幾句。

  楚萍于是便在城樓上看著彭余酉撐著那柄粗糙的偽造品,和來往人打著招呼。

  聚寶樓的名聲在尋常百姓耳朵里,其實并不算差,至少每日的善堂里,稀粥總不會太稀,糙糧也不會摻著土,這已然是大恩惠了,至于那些縹緲的、神秘的傳言,百姓會半信半疑,但這些和他們忙碌的生活并無太大關(guān)聯(lián),種種印象最終會被概括為兩個標簽:有錢,以及有錢。

  所以彭余酉在百姓眼中的印象很高大。

  但楚萍覺得可笑,真正保護這座城市的是緝律司,可百姓卻多覺得緝律司是官,所以敵視。究其原因,無非是對他們太過客氣。

  不過這種心思只一轉(zhuǎn)而過,這都是朝廷的問題,與他無關(guān)。楚萍的眼神離開了彭余酉,轉(zhuǎn)到更遠處的驛道上。

  兩個身影。

  ——

  吳福渾赤裸著兩只胳膊,和杜松子走在驛道上,遠遠見著舒州城和城頭上那個黑衣,不免松了一口氣,帶著一絲喜悅道:“神醫(yī),我們這便快到了?!?p>  杜松子從胳膊肘下邊的口袋里掏出一個發(fā)臭的面餅,張嘴咬了一口,然后又放回去,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闭f完瞥了一眼吳福左臂上的傷痕,笑著從后背的口袋里掏出來一個瓷瓶扔給他,“里頭是蟲干,外敷。”

  吳福一邊納悶他身上究竟有多少口袋,一邊打開瓶子,登時惡臭撲鼻而來,味道像極了爛透的果子,他下意識就要扔掉,卻看見了杜松子的眼神。

  那眼神可尖銳極了,大有你敢丟我敢跑的架勢。

  回想起杜松子那座陰森小屋,和他那些亂七八糟的蟲子,以及那些神經(jīng)兮兮的言語行為,吳福訕笑幾聲,屏著氣把瓷瓶里的白色粉末倒在了傷口上。

  本來就挨了常家兄弟全力一擊的左臂,登時劇痛無比。

  吳福咬著牙,從喉嚨眼里擠出一句話來:“神醫(yī),這是什么藥……”

  杜松子背著手,優(yōu)哉游哉地回了一句:“雪云蠶曬干之后,加上幾味藥草,就是這個了。”

  “那敢問神醫(yī),”吳福從牙縫里擠出來下一句,“藥效是什么呢?”

  杜松子瞥他一眼,搖了搖頭,“不知道,應(yīng)該死不了。按著這個藥理來講呢,這粉末能治好你的胳膊,不過我還沒拿活人試過藥,所以你這么疼我也料到,嘖,應(yīng)該是錢松放少了,對不住對不住,下次改進,下次改進?!?p>  吳福忍住沒吐出血來,連忙運功,卻驚覺左臂上斷掉的經(jīng)脈已然可以運轉(zhuǎn),雖不是恢復(fù)如初,但脈絡(luò)已然接上,而隨著內(nèi)力流轉(zhuǎn),那股劇痛逐漸消去,自己左臂的傷竟已好了大半。

  這等醫(yī)術(shù),怪不得秦慎啟都點名要他來治。

  吳福深吸一口氣,揮了揮左臂,神色之中多了幾分驚訝和敬佩。

  而這一切的造就者杜松子,卻撓了撓頭,“這么好用?早知道不給你,白費。”

  “呵呵,呵呵,神醫(yī)還真會開玩笑,”吳福干笑幾聲,心中又把杜松子罵了千百遍。

  舒州城的富庶,在江南也是首屈一指,驛道上往來的商客、進出的行人,三教九流販夫走卒無數(shù),可往來的人卻總避著這二位,杜松子和吳福走到哪兒,哪兒就空出一片來,如此繁華驛道,兩個人走的倒是舒坦。

  此等舒適的原因有二。一,是杜松子杜神醫(yī)不愿意脫下自己這身百寶衣,偏偏這身衣服既臟又丑還丑,若不是他幾次三番從那些口袋里掏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吳福簡直要懷疑這杜神醫(yī)是不是貴髓有恙,這一身打扮和當初發(fā)大水遇難的流民何其相似——不,流民要比他像個人。而杜松子本人也不是什么愛干凈的,油膩的頭發(fā)打耳朵后邊垂下來,有一撇耷拉在額頭前,活像個癡傻的瘋子。

  原因之二,在于吳福。吳福是舒州太守府的管家,平日里打點事務(wù)往來、接待、采購這些個事情都會過問或是主事,他常在城里走動,城里的人自然認得他也多。可不同于聚寶樓那種有些神秘的作風(fēng),太守府做事從來不需要想誰解釋什么,尤其今次呈納祥瑞一事,福祿壽三人專司收繳百姓金銀,惹來無數(shù)人的罵聲,亦有無數(shù)人為此家破人亡,雖說明面上都是意外,可次次意外你吳福吳祿吳壽三個管家都有聯(lián)系,這巧合未免太顯眼。

  所以吳福這幅頗有福氣、也頗有特點的臉一出現(xiàn),認得的人自然躲開,認不得的聽身邊人一講,也能了解個七八分。誠然,趨炎附勢之徒當然是前仆后繼,可被吳福打斷幾條腿后,大家也都曉得了:今日吳管家心情不好。

  吳福心情的確不好。

  杜松子忽的開口,一臉溫和笑意,“胳膊還疼不疼???”

  吳福一驚,“神醫(yī),你想干嘛?”

  “沒什么沒什么,”杜松子搓了搓手,滿臉都寫著不懷好意,“就是這個,你死了之后,尸體能不能借我用兩天?放心,保管還你。”

  吳福眼皮跳的厲害。

  話說我人都死了,你還給誰?

  “神醫(yī)……此言……是怎么個說法?”

  杜松子有些興奮地搓了搓手,“你想啊,你能宰了常家人,而且內(nèi)氣大成,這可是很難得的高手了。我最近手頭尸體有些緊,你的借我用兩天唄?”

  “好商量,好商量,好商量?!眳歉Pχ昧c了點頭。

  不宰了你,誓不為人。

  杜松子背過手去,大步走著走著,忽的又轉(zhuǎn)過頭來,飄忽不定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戲謔:“你說常家那三個白癡,泉下會不會見著阿玄?”

  他一路瘋癲,事事癡傻,言語渾噩,可如今眼神里的戲謔卻很是讓吳福有些不安。

  吳福微微俯身,“神醫(yī)吩咐,莫敢不從。”

  “哈哈哈哈,”杜松子仰頭大笑,“好一個莫敢不從?!?p>  吳福微微笑著,心中殺意大作,笑容越發(fā)和煦。

  常家三兄弟習(xí)武于十宗之一的百無山莊,不過山莊被朝廷連根拔起的時候,這三位顯然連投降的念頭都一模一樣,昔日百無山莊在十宗中掌法第一,精妙無雙,號稱百兵無一用。只不過常家兄弟本就不是什么精銳弟子,在背棄山莊后得了主子賞的門派秘籍,這么多年卻也遠遠沒到當初百無山莊莊主一半的水準,不過他們?nèi)ネ耐?,倒是琢磨出了一套掌法,三人一齊使出來威力無比,也因此成了吳澤的心腹。

  但當吳福陡然出手廢掉常來的丹田后,剩下兩個實在成不了什么氣候,吳福以傷換命,贏得并不算艱難。

  常家三兄弟腦子不好,到死都沒理解為什么吳福要殺他們。最后一個死的常去,甚至很不甘地指著吳福,說吳澤不會放過他。

  可笑。當初漁江村慘案,吳澤一手操辦,可做事的卻是吳福和他們仨,如今東窗事發(fā),府里大小幾百號人只怕都聽到了,再不久,城里也會有相關(guān)的傳言,攔是攔不住了,可收尾卻只能遲到,不能缺席。

  當吳澤再三重復(fù)斬草除根、不留把柄這些話的時候,吳福就已然領(lǐng)會到了他的意思,常家三兄弟兄弟同心,重情重義,那便一起死了吧,當初的種種,多死幾個人也就過去了。

  至于吳福自己,即是內(nèi)氣有成的高手,也是吳家自家人,手上無數(shù)把柄都在吳澤手里,他和常家人不同,他身上沒有江湖的影子。

  所以他能活。

  不遠處,撐傘的彭余酉瞥見了他們倆,手中的傘微微傾斜,擋住了自己的臉。

  杜松子和吳福也看見了這二位,吳福倒是不認得彭余酉,何況他還撐著傘,他是從城北出去的,若非楚萍要求他們從城東入,他此時早就回去了,繞著一大圈,無非是求個穩(wěn)妥。他也和賬房不熟,但他直覺中,這兩個人不簡單。

  很不簡單。

  吳福走到城下,抬起頭來喊道:“楚捕頭,我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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