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黎明（12）

　　許多人可能都經歷過類似的情景：眼前突然晃過某個人的側臉或背影、也可能只是衣服一角，就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盡管變了裝束、換了場合、甚至可能過去了好多年，重重帶著色彩的記憶片段抽絲剝繭般從大腦皮層中蘇醒，閃回在眼前并提醒著你——那是你認識的人。

　　剩下的問題，只是要不要去確認對方的身份。

　　露華現在就遇到了這種情況。面前端坐的卷發(fā)男人穿著一身合體的深色運動衫，下巴上性感的胡茬消失得干干凈凈，仍留有一撮唇須，那雙明亮的眼睛此刻嚴嚴實實地藏在茶色太陽眼鏡下。比賽還沒開始，他卻保持身體微微前傾，直視著前方，神情嚴肅。

　　這個人她認識——盡管換了衣服、換了場合、換了時空，但她的感覺應該沒錯，對方應該就是羅伯特?本鄉(xiāng)。

　　下半場的開場哨已經響起，露華卻無暇把目光移向賽場——羅伯特?本鄉(xiāng)正在巴黎的這座球場，他正在看有翼參加的足球比賽，這個事實已經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她往羅伯特身邊看去，沒有空座，這場大賽的開幕式除了贈票，每個座位都是提前預約并購票進場的，上座率在95%以上，羅伯特坐的還是靠近觀眾通道的高價席位，想臨時加個座是不太可能了。

　　露華轉轉眼珠，彎腰快步走到羅伯特那一排，壓低聲音用英語說：“我臨時坐在這里會打擾您嗎？”

　　邊說，她邊拍拍座椅旁的臺階，那是留給觀眾通行用的。羅伯特沒有看她，隨口說了一句：“Yes， please（請隨意）。”

　　完全是對陌生人的冷漠語調，似乎沒認出她。露華坐在石階上，看著羅伯特的側臉輪廓，許多話已經到了嘴邊，卻欲言又止，恍然陷入了沉思。

　　那年，翼明明做得很好，羅伯特為什么不辭而別？

　　剛升入國中時，足球部建設跟不上他們的練習進度，遭遇四面楚歌、翼和南葛中學足球部面臨最困難的時刻，最先的轉機，是從巴西圣保羅俱樂部寄到日本足協(xié)的一封官方信函。

　　片桐后來曾說起過，那封函肯定了翼的能力，請足協(xié)“好好培養(yǎng)”，他隨后觀察了他們的比賽，認為翼具有極大的潛力，這才有了之后組建新足球部、她順利當上球隊教練的事。

　　大空船長每年都在巴西停留很久，羅伯特應該清楚翼的情況……

　　一點兒也不難得出結論。在巴西，除了羅伯特，誰會這樣無條件地支持翼呢？

　　在露華晃神的這幾分鐘里，次藤和早田一起截下一次進攻，他們護著球來到意大利隊的半場，想要傳球給翼，卻被基諾和幾名后衛(wèi)合作，將傳球輕松地攔在禁區(qū)外?；Z站在禁區(qū)線上大腳一踢，把球傳到日本隊的禁區(qū)中。

　　這時，日本隊的半場里，只有石崎和松山兩名后衛(wèi)面對意大利隊全速沖來的七名中前場隊員，而他們并不拖沓，看到若島津跑出來攔截，前鋒康丁立刻起腳打門，球鉆進了空門，意大利隊率先得分。

　　已經提醒過他們當心防守反擊了，這幫家伙都扎堆跑到前場去干什么？露華在心里暗罵，扭頭看到羅伯特的眉心也皺了起來，立刻想起了自己坐在這里的目的，等觀眾的叫好聲略為平息后，她趕緊發(fā)問：“呃——您是來看日本隊的比賽嗎，本鄉(xiāng)先生？”

　　聽到這個稱呼，羅伯特的臉轉向她，茶色鏡片后的目光透著冷清和一絲訝異，反問道：“你是日本足協(xié)的人？”

　　露華睜大眼睛，連忙換了日語表明身份：“羅伯特教練，是我呀。我是秋庭露華，南葛小學足球隊的——”

　　“不認識。”

　　幾乎是立刻，羅伯特就把頭扭了過去，動作快得似乎是不想被人發(fā)現。輕輕的一句話卻讓露華大為窘迫，好在現場十分嘈雜，沒人注意他們。

　　露華直直地盯著羅伯特，甚至沒注意到岬正在熱身，準備上場。羅伯特分明是已經認出了她——在教翼和南葛小學足球隊的成員們踢球時，他也教了她不少足球戰(zhàn)術、訓練技巧的相關知識，他應該沒有失憶，但為什么不肯承認？

　　岬替下了立花和夫，他那融合了“香檳足球”的帶球技巧頓時發(fā)揮了作用。有了他在前場的強勢助攻，日本隊成功開拓出了左路和中路兩條順暢的進攻路線，以岬和翼為主要控球成員，日向和新田一點點地壓入意大利隊的陣地。

　　露華邊看，邊試探地點評了幾句賽況，羅伯特卻一直盯著前方，嘴唇抿得緊緊，似乎怕嘴里的東西掉出來似的，一言不發(fā)。

　　下半場進行到33分鐘時，翼和岬雙雙切入禁區(qū)，翼頂著超過3人的防守把球過渡給岬，見到基諾和那幾名后衛(wèi)轉向自己的方向時，岬裝作射門，又迅速地把球回傳給了翼，翼抓住機會頭球攻門，終于從基諾手中拿到寶貴的一分。

　　翼和岬做出這些精妙配合時，露華一直在觀察羅伯特的表情。岬在禁區(qū)旁傳球，他死死地盯著意大利隊的球門；最終由翼頭球攻門時，他的臉部肌肉驟然松弛——他的確是來看翼的比賽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露華把心一橫，嚯地掏出錄音筆杵到羅伯特鼻子底下，一字一句地說：“我有一個朋友，他和羅伯特?本鄉(xiāng)十分熟悉，一定分辨得出他的聲音。請您——重復一遍我剛才念的這個名字，可以嗎？”

　　不知羅伯特知不知道這支電子筆的作用——應該是知道的，他向右掃了一眼，依舊什么也沒有回答。露華屏住呼吸，維持著這個有些冒犯的動作，錄音筆的頂端，標有“運行中”的小紅點正在一跳一跳。

　　此時，比賽已進入了補時階段。翼掙脫了意大利隊后衛(wèi)們阻攔他的手臂，從球門左側射門，被基諾擋出，緊跟其后的日向小次郎準確接應，進行追射。球進了，日本隊成功再得一分，在計時即將結束前完成了反超！

　　歡呼聲響起的剎那，羅伯特慢慢把臉轉過來，露華從口型中分辨出他仍在說英語，卻換成了最初對話時，那種悠長、冷漠的語調：“小姐，你認錯人了。”

　　說完，羅伯特迅速起身，越過露華，頭也不回地向球場外走去。

　　（第八章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