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海蘭的鞋踩在落葉上發(fā)出清脆的嘎吱聲響。風很舒服,適合出門。
今天是星期天,不想在家里悶著的他選擇出門。走到西柵廣場的時候人多了起來,幾家的小孩子不管認不認識都玩在一起,鬧騰不已。
南方的夏末,植物依舊翠綠。
吹來的涼風將周日出游人群的燥熱稍稍吹散了一點。在林蔭道上走了不久,高樓開始從逐漸擴大的枝葉縫隙中出現(xiàn),玻璃墻面反射的光有點刺眼,章海蘭瞇著眼睛,快速穿過馬路往對面走過去。
和廣場一樣,木紋中心也到處都是人。
章海蘭避開行人的視線,低頭在人群中穿行,很快,他就腳不停地朝一對正要出來的情侶臉上撞過去。
幾個袋子被撞落在地,里面的東西眼看就要掉出來。這幾聲騷動顯得有些引人注目。章海蘭手忙腳亂扯掉耳機去撿掉的東西,男的被撞開了幾步正要發(fā)火,最后看到滿臉通紅的章海蘭一通道歉,才算作罷。
“我靠?!闭潞Lm看著他們走遠,才小小聲地吐口氣。
行人若是想步行到木紋中心小資什么的,還得穿過木紋公園,走那些細細長長的小路。
章海蘭從口袋里扯出已經(jīng)卷成一坨的耳機線,一邊走一邊理順。
設(shè)計木紋中心的人究竟在想什么東西,這明顯是折騰想去買東西的人吧,剛才就是因為人多路窄才害我撞到人。他想道。但也許他們也覺得倒霉,撞上我。
章海蘭戴上耳機,但當耳機重新貼上耳朵的時候,他似乎聽到有個女孩偷笑了幾聲。四周看了幾眼,似乎并沒有人朝他這邊看,人們都自顧自地走著。章海蘭一無所獲,他繼續(xù)往前走,直到一個沒什么行人來往的地方。
他停在一家咖啡廳門前,印象中咖啡廳多少都會裝落地玻璃,方便客人觀察外面。但這家店的店門是一扇厚實的橡木門,頂上有座黑瓦片斜檐,進門的階梯兩側(cè)有鐵花欄桿,門牌只寫著“甜食屋”三個字。門旁的一個歐式門燈發(fā)出的黃色暖光和從門縫中撲出的甜香氣味,令人想立刻推門進去。
章海蘭掏出手機借屏幕看了看自己的樣子,確認自己狀態(tài)還算良好之后,推門進店。更香的味道撲面而來,有面包的味道,也有某種水果濃縮液的香氣,大概是蘋果。店里并未滿座,每張桌子的人都在交談,但并不給人嘈雜的印象。
整個店看上去很洋氣,打過蠟的深棕色木地板映著光澤,天花板上掛著吊燈,米黃色的墻紙在這種燈光氛圍中使人有些昏沉。他繼續(xù)往柜臺方向走去,途徑幾個寫生用的木架子時他稍微停了一下,上面擺的是幾本店主推薦的好書,這次有里爾克,還有一本認不得作者的小說。
章海蘭深深吸了口氣,這里充滿了慵懶的昏黃,似乎哪里藏著一處不會熄滅的壁爐。
“來了?”
老板娘叫住章海蘭,他趕緊往柜臺那邊看去。一個留著一頭暗紅色卷發(fā),穿著白色高領(lǐng)毛衣和黑色修身牛仔褲的大姐姐正朝他招手。
“不是說星期六來的嗎,怎么今天這個點來。”
“我,嗯,寫作業(yè)去了?!?p> “嗯?寫作業(yè)?”老板娘壞笑,“真的嗎?”
章海蘭有些尷尬地掏出錢包,拿出一張類似優(yōu)惠卷的紙片,“很奇怪,明明數(shù)學作業(yè)就那么幾頁練習冊,但我還是搞不定?!?p> “我對數(shù)學也不感冒,不過幸好我不用學那么多。”冬小姐接過那張紙片,“這回的獎品是紅豆抹茶冰淇淋啊。”
“嗯。”
“厲害啊,每次冷笑話投稿總是你拿第一,都記不得你是第幾次在這里白吃白喝了,哈哈?!?p> “感覺你們老板人真好,能想出這樣一個讓人免費試吃的辦法?!倍夷銈兊贽k的雜志好像都沒什么人看,每次來稿展示都只有我一個人的笑話。當然這后半句章海蘭可沒有說出口,萬一揭了雜志沒人看的傷疤,怕是以后取消這個活動的話他就沒法蹭吃了。
冬小姐把盛了冰淇淋的木碗端到臺上,各加了一大勺紅豆和蜂蜜后推到章海蘭面前,說:“行啦,你就直說我們店自己的雜志沒人看好了,說了我們也不會不讓你來,海蘭的笑話還是很好玩的,怎么說呢,還是能讀出那么點深意的,按高中生的水平來說很難得啦?!?p> “哪里哪里,”章海蘭哼哧兩聲,正要伸手去拿冰淇淋的時候,忽然感覺有誰在角落里偷偷笑了。
“咦?”
“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嗎?”冬小姐剛洗完手出來,好奇地問。
“好像有人在笑我?!?p> “???誰啊?”冬小姐探頭左右看了眼。
“還是算了,可能人家覺得好玩吧?!?p> “好吧,”冬小姐擦擦手,想起什么似的又抬頭接著說,“今天開學了?”
“等下就要去了,高三終于開始了?!?p> “什么啊,什么叫終于啊,怎么這么喪氣呢。”冬小姐哈哈笑道。
章海蘭苦笑:“冬小姐高考過吧,不知道有多少人勸我打起精神了,可是他們也沒說要我怎么辦,光說一堆沒用的。”
冬小姐看著他,笑笑沒說話。
“冬姐能理解就好啦?!?p> “我當然理解啦,海蘭心里想的什么我都明白?!?p> 章海蘭楞了一下,說:“那就好,還是有人理解的好,”他雙手捏著盤子,似乎太重拿不起來,“唉我爸媽現(xiàn)在連影子都沒有?!?p> “不過他們說的我也能猜出來,不痛不癢的,還不如不說呢。”他又補充道。
“就是說,手機微信,都還聯(lián)系不上嗎?”
章海蘭點點頭,說了句算了這樣就好,兩個人頓時陷入沉默。
“不是這樣就好,別讓自己緊張過頭,一緊張就沒法做別的事情?!倍〗戕D(zhuǎn)了轉(zhuǎn)酒紅色的眼瞳,“急不來的事先別急,先把姐姐做的冰淇淋吃了吧,你昨天不是說了很想好好放松嗎,能不能打起精神到時候再說!”
店里的冰淇淋都是冬小姐親手做的,從牛奶到奶油到許許多多的配料,無一不經(jīng)過冬小姐的嚴格選材,當然了,要是沒有冬小姐出色的手藝也拿不出好吃的冰淇淋。章海蘭記得第一次不由自主地夸冰淇淋味道很贊的時候,冬小姐那一整天都很有干勁的樣子。
“嗯,好?!闭潞Lm笑了。
“對了,”冬小姐彎腰從柜臺地下抽出一張紙,遞給章海蘭。
“這是什么啊。”章海蘭好奇地接過來。
“這個月,我們店里的雜志會停一刊,先別急,這個活動還是會繼續(xù)的,只有到店才能申請參加,所以海蘭要不要趁現(xiàn)在先試試?”
“嚇死我了,”章海蘭夸張地做了個按胸的動作,“要是哪個星期不能來這里就真的很難受了?!?p> “這話我們老板聽了一定開心,嘻嘻。”
“這是實話。”
“好,我知道了?!倍〗銤M意地拍了拍章海蘭的肩,“海蘭一定多來噢?!?p> 好像從高一剛開始就開始每個月給這家店投稿冷笑話了。
章海蘭上二樓找到他常坐的位置,放下冰淇淋,仔細看起手上的紙。
You the freedom.普通的A4打印紙上只有這么一句英文,不過那個表示“自由”意思的“freedom”卻是顛倒過來的。原本好像只是一句名人名言,可隨著“freedom”的顛倒,這句話的又變得有些曖昧,令人些許不安。
“這家店的老板怎么每回都這么無聊,不過…”章海蘭摸著下巴思索著,“似乎這次的風格又有些不一樣。”
他陷進沙發(fā)里,忽然想起再過兩個小時晚修就要開始,高三來得毫無防備,本來似乎還有機會做足心理準備的。章海蘭覺得這個時候他總是將自己和他人的事情連帶著一起考慮,說是高考決定自己的命運,可是自己有時候就是不受控制地關(guān)心起別人來,這些人里既有同班的與自己關(guān)系或好壞成績或高或低的同學,又包括這個省里未曾謀面的數(shù)十萬考生。章海蘭攪動冰淇淋,等勺子上的冰淇淋裹成一個球后一口吃進去,二樓的擺鐘不知疲倦地擺動,燈光令人昏昏欲睡。
他重新打量起紙上的字,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見過這句話。不錯,慢慢一想能想起來。他想起歷史課有一張ppt的內(nèi)容他記憶猶新,左邊是一張圖片,圖片是赫赫有名的羅素雕塑作品self-made man,主人公結(jié)實的肌肉和對自我塑造的專注具有十分的感染力,而雕塑的下方,是羅素一句有名的經(jīng)典名言:你最大的責任就是把你自己塑造成才。當時右邊的地方就加進了現(xiàn)在紙上的話。
YOU THE FREEDOM.
章海蘭現(xiàn)在并不想考慮塑造和自我之間到底存在什么必要聯(lián)系,畢竟現(xiàn)在的他對塑造的理解還僅限于父母的話以及學校的問題。他想趁著兩個小時快一些把將要投稿的冷笑話想出來,但是每每看到這個題目他總是要到令人討厭的學校還有今后一整年可預(yù)見的壓抑時光在等著他,就無從思考。是,他的成績他還是自己清楚的,有時候他并不知道他自己的壓力究竟是來源于自己的希望,還是來源于這個已經(jīng)成為文化符號的成人禮。
“感覺好累啊。”
那個頑皮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只不過這次嘟囔了一句話,那口吻帶著點同情,也帶點些許對孤獨的不滿和委屈。
章海蘭起身往四周看了一眼,卻只聽見匆匆跑下樓梯的聲音,同時一陣眩暈沖上頭頂,他急忙扶著頭靠住欄桿,再往下看時,已經(jīng)誰都不在了。
“怎么啦?!睒窍聜鱽矶〗愕穆曇?。
轉(zhuǎn)眼離高三的第一節(jié)晚修開始就剩下四十分鐘。
“沒事。”
章海蘭又重新陷入沙發(f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