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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見驚鴻向月還

第26章 大局(1)

誰見驚鴻向月還 哥舒其野 4273 2019-07-21 19:02:39

  項勣來的時候,鐘吟正在花房,面前的白色小圓桌上擱著一壺剛泡的新茶,用的是時下新摘的茉莉,趁著這股尚未完全脫離枝葉泥土芬芳的新鮮勁,就為了圖這口清香味兒。她置身于滿室馥香中,手里卻把玩著一柄短刀,她將左手的手指輕輕貼近刀刃。

  其實這已經是一把鈍刀,這樣的距離和力度,要想剌個口子,都是件不容易的事。

  她很費解,午夜行兇,兇器竟然是把銹的不能再銹的破刀,行兇之人也是思路清奇,而且事后還遺落在現(xiàn)場,不止思路清奇,如此冒失,還極可能是個新手。

  從法律層面看,這絕對算得上是一則刑事案件,即便是行兇未遂,尋常做法應當是立即去警局報案。但她憑直覺,這件事并沒有那么簡單,疑點重重的表象下,一定另有玄機,為免打草驚蛇,斷然不能走尋常的路子。

  女人的直覺,一向精準。

  原本從門口傾斜進來的陽光突然出現(xiàn)了斷層,像是被什么東西所阻擋,鐘吟抬頭望去,原來是項勣站在門口。

  她不動聲色地將短刀收進匣子里,啪嗒落下鎖扣。

  “項副官,稀客?!?p>  項勣走過兩側開滿茉莉的小路,在離她半米遠的地方停下。

  “好久不見,吟小姐近來可好?”

  鐘吟笑了一下:“項副官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們昨天分明才見過,現(xiàn)下就已經忘了?!?p>  項勣面色未改,仍舊笑得溫和平易:“是嗎?昨天標下確實見到了一個同您長得很像的人,但沒細看,沒想到原來真的是您,好巧。”

  鐘吟啜了口茶:“副官就別和我打啞謎了,有什么話不妨直說,拐彎抹角的耽誤了你我的時間,不劃算,還是開門見山的好。”

  “您還是這般直率。”項勣道:“少將軍讓標下給您帶句話,近來事多,吟小姐出入切要小心,菩提子也務必貼身攜帶,以防萬一。”

  鐘吟問道:“他怎么不親自來跟我說?”

  “少將軍冗務繁多,實在是脫不開身。”

  鐘吟想到了昨天的情形,很怪的笑了一下,無不諷刺道:“也是,能理解,畢竟凡事都有個輕重緩急,我位微人輕,確實勞煩不得少將軍尊駕。”

  項勣從善如流:“少將軍猜到您會這樣說,特地讓標下同您解釋,確實是軍務,您別誤會?!?p>  鐘吟道:“果然是老手,連說辭都早就想好了,還真是信手拈來,全不費功夫。”

  項勣上前一步,勤勤懇懇地低聲解釋:“昨天事出有因,希望您能體諒少將軍,他是有苦衷的?!?p>  鐘吟了然地點點頭:“棋手有棋手的苦衷,棋子也是,我已經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并不需要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但也煩請你回去知會一聲你家少將軍,一個好棋手,應當想好路子再走棋,多的不說,至少應該想好三步,有我這么一個變數在其中,很難保證接下來的三步是他意料之內的,還請三思。”

  項勣抬起頭直視她,鐘吟也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只聽半晌后,他一字一頓道:“一定帶到,但也煩請吟小姐,一切以大局為重。”

  鐘吟歪了歪頭,也一字一句道:“我當初愿意幫他,就已經是站在了大局這一邊。”

  饒是鐘吟如今并不待見項勣,但他至少有一句話沒說錯,她近來手頭的事確實很多。

  臨近開學,延了個把月的課程作業(yè),都堆在了一處,亟待解決。她一向不是個拖沓的人,只因這個假期實在發(fā)生了許多讓她始料未及的事,打亂了她的全盤計劃,等到終于有工夫回過頭來重新規(guī)劃時,留給她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不過幸好,她身上最優(yōu)良的品質之一就是具有超強的執(zhí)行力,什么時間做什么事,從什么地方下手,多長時間內完成,這些細節(jié)一旦敲定,接下來的工作就都能有條不紊地推進。

  好容易有一個天朗氣清的好天氣,然而她卻沒閑暇出門賞光。整整一個上午都交代給了卡澀咖啡廳,她和樂越在一個靠窗卡座里筆耕不輟,連續(xù)奮筆疾書了兩個鐘頭,又據理力爭了一個鐘頭,終于在十一點半完成了這篇針對于十七世紀歐洲文學風潮的淺談大論。

  兩人剛走出玻璃門,就見從路邊的黑色普利茅斯里下來一個西裝打扮的男人,停在二人面前:“吟小姐,傅先生有請。”

  樂越看了看那輛車,又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什么事這么急啊,這馬上就是飯點了,還不讓人吃飯了么?”

  那人只畢恭畢敬地站著,并不應話,也不退讓。

  鐘吟安撫住暴脾氣的樂越,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沒什么大事,我去去就來,你先回,我晚一點回去陪你吃飯?!?p>  樂越只好應下,轉身的時候還不忘瞪了那人一眼。剛走兩步,鐘吟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又叫住她:“把我的書袋給我吧?!?p>  樂越不解:“這里頭放著書本筆袋,你拎著怪沉的。”

  鐘吟堅持道:“給我吧。”

  接過樂越遞來的書袋,握在手里,她才覺得安心一些。

  今日出門穿的是無袖上衣,那串菩提子原也不是姑娘家戴的小巧飾物,戴在手上突兀不說,還招致側目,所以就只好放在書袋里面。

  傅茗正坐在后排閉目養(yǎng)神,見鐘吟上了車便睜開眼睛,倒是頗熱情地:“你好啊,吟小姐?!?p>  鐘吟只予以客氣一笑:“不知道傅先生有何貴干?”

  傅茗道:“怎么,吟小姐有急事?”

  鐘吟道:“家里有人等著吃飯,我要是不回去,怕他們會著急。”

  傅茗一笑:“我當是什么呢,這有何難?!彼牧伺母瘪{座位:“跑一趟長溪公館,跟吟小姐家里通報一聲,就說晚半個時辰到家,讓他們安心。”

  鐘吟臉色有些冷:“不必了,不敢勞駕傅先生,有什么話不如直說的好。”

  副駕的保鏢仍是推開門下了車,車輛緩緩起步,并入寶萊大道的車流之中,一路向西駛去。

  傅茗倚回座內,閉上眼:“吟小姐稍安勿躁,傅某只是想帶你去個地方?!?p>  鐘吟明知道傅茗暫時不會對她有什么實質的大動作,然而心弦卻不敢松懈,攥著手中的書袋,故作鎮(zhèn)定地望著窗外。未多時,車停在了一處草坪上,五米開外,是一座天主教堂。

  傅茗睜開眼,道:“就是這里了,下車吧。”

  趁著傅茗下車時,鐘吟手疾眼快地從包中取出菩提子,別在短裙的淺兜里,又用寬大的襯衣下擺掩住,收拾停當了才推門下車。傅茗穿著西裝,右手拄著一根手杖,正背對她望著鐘樓頂端的十字架。鐘吟吁了口氣,走到他身邊,跟著他穿過草坪向教堂走去。

  兩人從中間的正門進入教堂主廳,廳內高深寬敞,富麗堂皇,高深的穹窿頂上描繪著一副巨大的圣母圖,兩側有對稱成列的方形縱柱,柱頭雕刻鏤空花卉,間隔設立著懺悔室,整個廳堂俱是青石鋪就的地面,而中間的通道則是鋪花磁磚。中央的大祭臺據說是五四時期從巴黎運過來的,其后分列兩張小祭臺,供奉著圣約瑟、圣母瑪利亞等神像,整個主廳內充斥著肅穆神秘的宗教氣息。

  時下正是中午,又非做彌撒的日子,故而教堂里只有三兩教徒散落在各處,無一人作聲。最前方的壁頂上鑲嵌著玫瑰窗,在自然光的照射下呈現(xiàn)出強烈的光色變換,絢麗至極,而耶穌像就坐落在教堂盡頭。

  進門時,傅茗將頭上的禮帽摘下,拿在手里。兩人沉默走在中間的花磚通道上,鐘吟側頭,目光在墻上那一幅幅耶穌的受難像上掃過,只覺臉上的神情都輕松不起來了,如同自己也親臨了受難日一般,那些原本只是文字與圖畫所勾勒的傳奇,在這一刻,竟仿佛幻化成了實打實的舛戮與焚燒,真真切切地呈現(xiàn)在她眼前。

  她感到一瞬的窒息。

  他們在首排落座,她的右手不自意地壓過心口,沉默了半晌,見傅茗仍沒有開口的意思,便只好隨意揀了個話頭,道:“之前還以為您只穿長衫,今兒頭一次見您穿西服打領帶。”

  “在耶穌面前穿長衫馬褂,到底是有點怠慢西洋文化?!彼d神像,眼中如古井無波,而眼底卻有按捺的情緒在蠢蠢欲動,甚至還有些虔誠,“是什么場所,就得穿合適的衣服,做合適的事情。所謂在其位,謀其政,我穿上元軍軍裝,就是元軍參謀官,自然就一心向著元軍,但我脫下這身軍裝,就只是一個平常人,是你的世伯,當然是一心為你好,斷然不會加害你?!?p>  鐘吟一時驚住。

  傅茗側過頭,笑著問:“怎么,不信?”

  鐘吟神情僵硬,彎了下嘴唇:“只怕是您認錯了人。”

  “九娘。”

  鐘吟瞳孔驀地一縮,抬起頭看向他。

  她誕于九月,生的那天又正好是九號,故而家中親近之人多喚她九娘。然而自從遭逢家中巨變,搬遷到元州來以后,便再無人這樣稱呼過她,連親密如樂越都不曾知曉。

  傅茗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這下我該沒認錯了吧?!?p>  鐘吟震驚之余,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你怎么……我不認得你。”

  傅茗道:“在醫(yī)院的那一面,是我第二次見你,第一次是你出生當天,還是我夫人給你接的生。你若是說認得我,那才要把我嚇一大跳了。”

  這對于鐘吟而言,不啻于驚天的秘聞,且不論真假,光是敵我身份的轉變,就讓她理解起來有些困難。

  首排座椅和主祭臺中間,隔著一道很矮的雕花石柵欄,緊貼著石柵欄外側的是一排紅色跪凳,而在他們的正前方此時正跪著一個教徒,且從他們進來時,就一直恭順虔誠地跪伏在紅布上,直到現(xiàn)在仍然紋絲未動。

  她不禁感到疑惑,一個人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心事。

  “我家人從未提起過你。”

  傅茗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很惋惜的表情:“那是因為,從那以后,我們就分道揚鑣了。”

  “可是,你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和我相認?”

  “時機,是時機到了?!?p>  “什么時機?”

  “匡正大局的時機。”

  鐘吟遲疑了一下,漸漸收起剛才浮之于面的失色:“傅先生說話還真高深莫測,我聽不懂?!?p>  “沒關系,我先給九娘講個故事吧?!备弟鴮P牡赝亲鹨d像,就好像接下來的話是要說給耶穌,而不是給她聽的,“一個男人一生最必不可少的東西有三樣:煙、酒、兄弟。我年輕的時候酗過一陣子酒,把身體底子給弄垮了,后來就不敢再成壇成壇的猛喝,頂多碰上友人小酌幾杯,兩年前,又因為肺部受了傷,也再不能吸煙了,至于兄弟……”

  說到此處,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像是自嘲,又仿佛失落。

  “那就更早了,最輝煌的時候,我有三個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現(xiàn)在……孤家寡人一個了?!?p>  其實鐘吟的理智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對傅茗的身份并不存疑,然而內心深處對此卻仍是抵觸的。在感性與理性的對峙抗衡之時,她一貫的執(zhí)拗脾氣占了上風,好像誓要在他的話里挑出些紕漏來,以此證明他的偽善。

  “可那日我看到項勣去給你買煙?!?p>  “上了年紀,想要徹底戒掉一個東西太難,嘴里總是想嚼點什么,所以平時都叼根煙,不點火的那種,干嚼。”

  傅茗終于看向她,眼睛里是一種很慈祥的笑意。鐘吟躲閃過去,這樣的眼神和笑容讓她感到煩躁,就像是從前自己做錯了事,被母親關在琴房自省,父親從軍中回來將她解救出來時那樣,也是一樣的笑容,溫聲溫氣地勸她去跟母親撒個嬌,認個錯。

  傅茗由衷地說道:“你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完全相信我的話,看來你父母把你教得很好,沒關系,且走且看吧,總有一天你會相信我的。好孩子,人心都是不純粹的,一個人的笑和哭,也同樣是不純粹的,不要輕信別人說了什么,要看他到底做了什么?!?p>  鐘吟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其實他沒說對。

  她的父母還沒來得及教會她如何與這個世界打交道,就先離開了這個世界,真正教會她的是這些年來的經歷,和曾經的苦痛。疼痛讓人警醒,讓她時刻謹記,對身邊的人和事應該抱有起碼的警惕心。

  但必須承認,她確實動容了。

  他如今大勢在握,權柄滔天,外人看來,這才是他傅茗打拼半生,戎馬生死后的巔峰時期,然而他卻說,自己最輝煌的時候,是曾經。

  山河不足重,無人林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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