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容帶了百來人匆匆趕來,見玉川抱著一只白狐黯然神傷,自己一行人這么大的響動,他竟如沒有聽到一般。又見地上七零八落躺了二十來具尸體,跪下道:“屬下護駕來遲,罪該萬死!”
玉川聽到呼聲,回過頭來,見博容領(lǐng)著一行兵將跪在地上,淡淡道:“起來吧。”
博容仍跪在地上,身后一行兵將見主將未起身,當然也不敢起身,博容仍道:“屬下護駕來遲,請公子責罰!”
玉川放下白狐親去扶他,道:“這事原不怪你,是我讓你將兵營駐扎得遠一些,以免打擾到我清靜。只是沒想到,這偏遠之處,依然有強人造訪?!?p> 博容這才站起身來,玉川又示意眾兵將退下,各人依次退出,玉川、博容二人走向院中。
博容道:“依屬下之見,這伙人恐怕不是山賊。”
“哦?”玉川向園中假山處行去,博容隨后跟上。
“這伙人訓練有素,我雖將兵營駐扎在數(shù)里開外,但此處亦派有暗哨巡邏,及至這伙人闖入園中,竟不曾露出半點蛛絲馬跡,且如此規(guī)模,必定是大型山寨方能調(diào)遣得出,附近并未聽聞有此規(guī)模的山寨團伙?!?p> 玉川點點頭,道:“依你之見如何?”
博容停頓一下,才道:“臣以為,這伙人應(yīng)是都中派來的。”
“都中······”玉川品味著這兩個字,許久未有言語。博容見玉川陷入沉思,不敢打擾,垂手侍立在旁。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方聽玉川問道:“你認為是哪一方所為?”
博容道:“恕臣直言,當今圣上久不問朝政,一心只在修仙問道,以至朝政為淮南王、嚴太傅把持,霍亂朝綱。更有蔣子寧、謝鯨、戚建輝等結(jié)黨營私、互為朋臂。今淮南王之母穆貴妃深得圣寵,有傳言圣上已暗立遺照囑淮南王為儲君,而嚴太傅一意媚上、竊權(quán)罔利。今日之事,表面上看似是淮南王所為,但既是大家都能想到的事情,淮南王又如何要去做它呢?所以,依臣之見,倒更可能是嚴太傅黨所為,用以嫁禍淮南王?!?p> 玉川點點頭,道:“我并無爭位之心,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p> 博容看看他,嘆息道:“公子素無爭位之心,可公子賢名在外,又有公子母親家族蕭氏為臂助,就算公子自己并無此想,也難擋眾人將期望寄予公子身上。況且自古以來成王敗寇,公子如若不爭,便只能坐以待斃,倒不如奮起力量,爭他一爭,以公子所能,也并非無一爭之力啊。”
玉川伸食中二指在石桌上敲了敲,道:“此時容后再議,我且問你,可有認識什么修道擅醫(yī)之人嗎?”
博容想了一下,道:“臣····在下不曾認得,公子問這個做什么?”玉川曾交代過,非論公事之事,不許博容以君臣上下相稱,應(yīng)稱你我,所以博容連忙改口,但直接從君臣改為你我,轉(zhuǎn)變太大,博容一時難以開口,顧自稱‘在下’,仍稱玉川為‘公子’。
玉川道:“我日前撿到一只白狐,它當時被野獸所傷,帶回后我曾讓太醫(yī)為其診治,稍有好轉(zhuǎn),但今天·····它病情忽然加重,想來是這藥方不管用。而且這白狐有些不同尋常,想來不是尋常藥物可醫(yī),所以我想訪個修道高人,或可知治療之法。”玉川將白狐化作白虎,嚇走黑衣人之事略去不說,因覺此時太過怪誕,兼之擔心說出后會對白狐不利,故此略去。
其實玉川所喂藥物只在于調(diào)理肌膚骨肉之傷,而蕪幽傷及真元,吃這些湯藥自然沒用,不過是她靠內(nèi)丹調(diào)息得以漸愈。但今天之事,她以未愈之身強施術(shù)法,本就真元未復,如此一來傷上加傷,反倒比之前更重了。
博容道:“既如此,公子何不問問國師大人?國師為圣上煉丹修道,以求成仙之法,想來正擅此道?!?p> 玉川想起那雙陰霾深沉的眼睛,以及那些用少男少女煉丹的毛骨悚然的傳聞,搖搖頭,道:“國師大人日理萬機,區(qū)區(qū)小事,怎敢勞煩他老人家?!?p> 博容沉吟半響,道:“聽聞天虞山上離境寺住持空塵圣僧佛法高深,素來慈悲為懷,公子何不前往拜訪?或許這空塵圣僧便能醫(yī)治白狐傷病呢?!?p> 蕪幽在睡夢中一會兒夢到自己跌入萬丈冰窖之中,其寒透骨,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置身在熊熊烈焰之上,炙熱鉆心。她看到幼獸時期的自己掉進獵人捕獸圈里,四周黑乎乎的,她害怕地大聲呼救卻沒有得到半點回應(yīng)。她看到幼時玩伴因誤食一種植物,倒在自己腳邊,再也沒有起來。她還看到自己的父親、母親、族人,一個個死去,周圍空蕩蕩的,漆黑一片,只剩下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心。
忽然,一點亮光照透過層層黑暗照了進來,直覺告訴她,亮光盡頭有人,一個溫暖的、可以庇護她的人。于是撒腿狂奔,拼命向亮光源頭奔去。她跑了很久,亮光遠比看起來要遙遠得多,但是她不覺得累,越接近亮光她的心情越是激動。離那人越來越近了,她的心也越來越是歡喜,慢慢地,那人轉(zhuǎn)過頭來,蕪幽看到她烏髻如云,眉似遠黛,唇不語而含笑,眼不凝而含情。蕪幽歡快地叫了一聲:“姨母?!笨v身起來就要撲進她懷里,忽然身子一沉,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某人懷抱,抬頭看去,只見那少年豐神俊朗,一雙狹長鳳目溫和地注視著自己,不是玉川是誰?
感覺懷中白狐掙了一下,玉川低頭看去,欣喜地道:“小白,你醒了?”停了一下,又道:“叫你小白,可以嗎?”蕪幽對這個名稱毫無反應(yīng),懨懨地低下頭去。
玉川見狀,伸手在她頭上摸了摸,笑道:“我知道你會說話,只是現(xiàn)在不想說,對嗎?”蕪幽渾身無力,躺在他懷里,現(xiàn)在哪怕動一下也讓她精疲力盡,但她卻喜歡聽那少年跟她說話,那少年的聲音有種神奇的魔力,總能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十分受用,不想他就此停下。如她所愿,少年繼續(xù)說道:“我現(xiàn)在帶你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幫你治好傷病,你不要害怕,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彼拖骂^來在蕪幽頭頂吻了一下。
車里再沒有其他人,車外傳來馬車行走的嚕嚕聲,少年瑩潤玉手在白狐背上輕輕拍打,像母親哄睡嬰兒,輕柔而充滿憐惜。少年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我一直以來就是這樣,對什么都不甚在意,便是最喜歡的東西,別人要了去,我也不過難受一兩天,之后就淡了。就連世上最至尊的榮耀,我也提不起幾分興趣。母妃總是教訓我,憊懶,不求進取。可那些東西于我而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從來不能真正激起我的爭斗之心??墒乾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了一樣必須擁有的東西,那就是你?!彼O率种袆幼?,低頭看一眼懷中白狐,可惜白狐未曾給他一絲回應(yīng),依舊閉著眼睛,不知是睡是醒。
少年接著道:“我知道你不是人類,我也不清楚自己對你的情感到底是什么樣的,我只知道,我需要你陪在我身邊,我要愛護你,就像愛護我自己,這樣我的生命才是完整的?!?p> 蕪幽將少年的話一字不落地聽在耳里,但跟少年的真情流露不一樣,她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甚至有些地方似懂非懂,只是她喜歡聽少年的聲音,無論說什么,她都高興,只是此后少年卻不再說話,靜靜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之后少年一直沒有再開口說話,馬車行了大約兩三個時辰方才停下,博容從后車下來,扶了玉川下車,一指眼前一座巍然屹立的高山,道:“這就是天虞山了,往山路上去,過了山腰往上,就是離境寺了?!币蛏铰藩M窄,馬車不能通過,但路程尚遠,于是眾人棄了馬車,騎馬而行。上得山來,玉川見蕪幽似乎越發(fā)虛弱,連催促眾人上山。
還未到達寺廟,便聽到悠遠的鐘聲傳來,路上香客絡(luò)繹不絕。再過一會兒,一座巍峨廟宇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此廟背靠諸峰連綿、重石疊翠的天虞山,面朝碧波萬頃、銀光閃耀的太液湖。園中有相傳前朝大司馬親手栽植的四棵古柏。殿中供奉著高達丈余的佛像,重逾萬斤。
玉川一行走至殿中,見門口侍立著兩名僧人,博容走上前,雙手合十行禮,向左邊一位僧人道:“這位大師,我家主人乃京中平原侯府世孫,今游歷至此,不料家人為妖邪所傷,聽聞貴寺住持空塵圣僧佛法無邊,又常行濟困扶危之事,故特來求見,不知可代為引見否?”
那人打量一眼玉川等人,點頭道:“這位施主請稍待,貧僧問過師尊后再來答復各位?!闭f完轉(zhuǎn)身離去,另有僧人上前引眾人到凈室休息。
不一會兒,那前去問話的僧人回來了,對博容等說道:“眾位施主,我家?guī)熥鹫f‘眾位千里而來,豈有不見之理?’還請各位到后院相見。”說著向外一讓。玉川讓余人仍在凈室中歇息,自己帶了白狐同博容兩人跟隨那僧人而去。
那僧人領(lǐng)著玉川二人出了凈室,從后房門,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寬夾道,南邊倒坐三間小屋,北邊則是一間較大的屋子,僧人往北邊那所屋子一讓,道:“師尊就在里間?!闭f著當先往里而去。
進得里間,見屋內(nèi)陳設(shè)十分簡單,一張木桌放在窗邊,周圍兩三張木椅。西邊炕上坐著一個和尚,但見他約莫六十來歲,兩道白眉長入鬢,一雙精目如有神,白須垂胸,臉上皺紋橫生,但步履矯健,一點也不見老態(tài)。
那引路來的僧人引見道:“這便是師尊空塵圣僧。”又向那老和尚道:“這兩位便是自京中平原侯府來的客人?!?p> 玉川、博容二人忙施禮道:“在下玉川、博容,見過大師?!?p> 老和尚還以一禮,道:“兩位客人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請到炕上坐吧?!睂⒍艘量簧希虾蜕凶诶镩g,玉川、博容分左右坐兩邊。那引路來的僧人已自退去。
二人甫一進門,空塵就注意到玉川懷中的白狐,此時目光在白狐身上打量了片刻,道:“不知二位貴客此來,所為何事?”
玉川將身子往里一側(cè),道:“不瞞圣僧,我二人此來正是為了這白狐?!?p> “哦?”空塵又將目光在白狐身上打量一番,見那白狐周身雪白,毛色晶瑩透亮,十分漂亮,空塵細看了幾眼,忽然‘咦’了一聲,把那白狐捧將過去,翻過它身子仔細瞧了瞧,道:“這是一只靈狐,可幻做人形,會施法術(shù)?!?p> 玉、博二人都是一驚,玉川驚的是自己未曾說出,空塵卻一眼就看出了,博容則驚的是事情本身。
博容脫口問道:“大師何以知道這是只靈狐?”
空塵將白狐遞到二人眼前,道:“你看這白狐胸前?!?p> 二人順著他所指看去,果見白狐通身雪白的狐毛上,在胸口處有一小撮淡粉色皮毛,呈蓮花形狀。其狀既小,顏色又淺,所以玉川等與白狐相處多日,都未曾留意。
博容道:“這么說,這是只妖怪?”
空塵拈須道:“也不盡然,這靈狐一族原是文殊菩薩座下蓮花使者身前仙童,因觸犯天條,被貶下凡間,聽說自來只在極北一帶出沒,不想今日竟有緣得見?!?p> 博容放下心來,道:“這么說,還是個小仙了?”
空塵點點頭。
玉川見空塵對白狐由來如此了解,料其必有救治之法,忙問道:“大師,實不相瞞,這靈狐為了救小可脫離險境,不惜以身犯險,才受了重傷,還望大師設(shè)法救治,小可定當報答大師恩情?!?